首先,在《哲学研究》中备受指责的“让一切如其所是”[19]以及“必需接受的给予的生活形式”[20]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在开始具体分析之前,安德森和伊格尔顿对第124节的评判之间存在着分歧。在安德森看来,这就足以支持维特根斯坦对现实社会的非批判态度,但是伊格尔顿却认为这并不足以说明维特根斯坦是保守主义者,他指责安德森的解释没有把握到维特根斯坦做这个断言的态度。伊格尔顿认为,维特根斯坦对这个断言的态度是否定的。那么,到底维特根斯坦的对这个断言的态度如何呢?在这里,联系这个断言的前后语境可以看到,伊格尔顿误解了维特根斯坦,他对这个断言的确是持肯定态度。但是,这个断言肯定的又并非是对社会活动的批判或非批判的态度,而是论及哲学的性质:“哲学不可用任何方式干涉语言的实际用法;因而它最终只能描述语言的用法。哲学也不能为语言的用法奠定基础。它让一切如其所是。”[21]维特根斯坦此处的话语并不适合用来做政治式的解读,因为他所涉及到的更具体来讲是他自己关于哲学的本质的看法。他通过提出“(新的)哲学不用任何方式干涉语言的实际用法”,针对的是旧有的传统哲学的形而上学语言。在他看来,传统的形而上学语言总是试图为日常语言奠定“基础”,但这最终是扭曲了语言的实际使用,建构出某种虚假的幻象。所以新的哲学不是去添加任何“基础”,而是去描述语言的用法:“哲学也不能为语言的用法奠定基础。它让一切如其所是。”这并不是说,也并非在暗示,表达的使用不会改变或不应该改变,而只是说,哲学家的任务不是去提出新的概念。联系到维氏哲学的整体的任务:对传统哲学的诊断和消解,维特根斯坦在其他各节还将哲学看作“针对借助我们的语言来蛊惑我们的智性所做的斗争”,看作“揭示出这样或那样十足的胡说”的手段,看作“避免使我们的主张流于武断或空洞”的工具,所以,即便在他的论域中,也并不体现一种消极无为。在这里,维特根斯坦的话语很难直接引入到对社会事务和活动的经验描述,因此并不涉及对社会政治的变革的态度。诚如汉斯·斯鲁格所言:“他著名的有争议的论点即哲学'让一切如其所是’。并不是说人类应让所有的事情都如其所是——像鲁莽的读者所猜想的那样。这句话只是想强调哲学的独特工作。它们并不告诉我们必定存在着社会政治变化。……这一点也不是清净无为。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哲学必须让事实如其所是,也就是承认事实毕竟是事实——包括语言的事实。但这一承认可以说本质上有所转变。维特根斯坦的话语也表明社会政治事务远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政治毕竟是事实层面和概念层面不断做出区分的领域。肯定不存在康德及其追随者在哲学中所拥护的那种自称概念纯粹性的真正政治思想。”[22]其次,需要正面回答的问题是:维特根斯坦文本中是否的确出现了“肯定的”和“否定的”的日常语言的双重面相?答案是肯定的。维特根斯坦指出哲学问题的根源在于语法的误用,因此哲学的目的在于通过澄清意义达到治疗的效果。但是,这种治疗并不依赖发明新的语法,也不有赖于建构“理论”。在此,维特根斯坦常常将哲学与科学作对比。在他看来,科学解释现象,而哲学仅仅描述词语的使用。描述词语的使用达到的是松解概念,看它实际在生活中是如何运作的,而不是建立起某种意义的理论。因此,在维特根斯坦那里,意义即使用。由于哲学的困惑产生于语言的误用,我们要做的就并不是发明新的概念去覆盖旧有概念,这样只会造成某种虚假的幻象。反之,我们要做的只是“提醒”:“哲学家的工作在于为了某个特定目汇集提示。” [23]换句话说,维特根斯坦的工作不是“建构式的”和“增补式的”,而是“治疗式的”。 那么,日常语言是否真的难当这种“治疗”的重任呢?显然,安德森认为日常语言是“陈腐的”,伊格尔顿认为日常语言充满了“形而上学”,他们对日常语言的态度是轻蔑和批判性的。在他们看来,日常语言从来就不是“理想语言”。维特根斯坦似乎早就考虑到这种态度,《哲学研究》第120节似乎就是他对上述态度的正面回应:我要对语言(词、句等等)有所说,我就必须说日常语言。这种语言是否对我们想说的东西有点太粗糙太笨重了?另外构造一种怎么样?——真奇怪,我们竟有多多少少用得上我们现有的语言!
在对语言进行解释的时候,我已经必须使用成熟完备的(而不是某种预备性的或临时的)语言,这已经表明,我关于语言只能提供出外部事实。
是啊,但这样的做法怎么能使我们满意呢?——可你的问题恰恰是用这种语言做成的;如果确有一问,它们就必须用这种语言表达!
而你的疑虑是些误解。
你的问题关系到语词,所以我必须谈谈语词。
你说:问题不在于语词,而在于语词的含义;而你在这里又把含义想成是即使和语词有别也总是和语词同类的东西。这儿是词,这儿是含义。这是钱,那是可以用钱买的牛。(与钱和牛对照的是:钱和钱的用法。)[24]
在此,维特根斯坦对那些嫌日常语言太“粗糙太笨重”并试图“另外构造一种”的人的回答,正对应了安德森和伊格尔顿的态度。维特根斯坦指出,产生这种想法的根源本身就源于传统二元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模式,即总是想去寻找相对于日常语法之下的深层语法,想去寻找命题的本质、命名的本质。这种对理性语言的渴求让我们在对语言进行解释的时候,总是去引入新的语言理论,但是,维特根斯坦认为,“这已经表明,我关于语言只能提供出外部事实”。事实是,我们误解了语词的意义,因为语词的意义并不是外在于语词的实体,就好像意义和语词是两个相互对应的东西。在这里,维特根斯坦用了一个比喻,这样的人实际是把词和词的意义当作钱和用钱买的东西。但是钱和钱的使用是“内在关系”,并不存在那种可以拿出来的“钱的使用”的东西。在此,“钱”和“钱的用法”是作为比喻,用来解释我们思想之中的形而上学的根源主要就在于对语词意义的不当理解。因此,“钱”并不涉及到伊格尔顿所考虑的那种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话语,而从中得出维特根斯坦是“反对派”或者“重新跌入形而上学”就不仅是牵强,而且是错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