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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巴尔: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

在过去不到二百年的时间里,布拉格这个动荡的中欧小城,先后走出了两位享誉世界文坛的作家:用德语写作的卡夫卡和用法语写作的昆德拉。但是在捷克,如果你问普通百姓最喜欢的作家是谁?他们首先提到的一个名字是——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1914-1997),这位法学博士为自己设计的一生是这样的:大学毕业后服兵役,做推销员、仓库管理员、炼钢工、废纸回收站打包工、舞台布景工……四十九岁时第一部作品才得以出版,而此后获得国内、国际奖项三十多个。他的作品多数被改编为话剧和电影。小说《严密监视的列车》同名电影于1966年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根据另一部小说《售屋广告:我已不愿居住的房子》改编的电影《失翼灵雀》获1990年柏林影展最佳影片金熊奖。1997年2月3日,这位即将病愈出院的作家从医院五楼窗口坠落身亡。

赫拉巴尔是公认最有捷克味道的作家。他的创作样式丰富,悲伤与幽默交融,用对民间故事的痴迷与坚守,对抗苦难的历史和生活。《过于喧嚣的孤独》显示了他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一气呵成的《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证明了他讲故事的才能,《一缕秀发》《甜甜的忧伤》《时光静止的小城》如同一部忧伤的叙事诗,流淌在捷克小城的时光尽头,《婚宴》《新生活》《林中小屋》三部曲则显示了一位智者的勇气,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一部有意让自己高兴,让读者生一点气的书。他在成名之后坦露自己的种种不堪,意在打破传记文学歌功颂德的写法。

如果说昆德拉的作品,在中国的阅读中已被贴上了小资的标签,赫拉巴尔的写作,无疑是完全草根式的。他摒弃了法学博士的头衔,放弃大少爷的生活,来到布拉格的贫民区,混迹在小酒馆搜集写作素材。他拥抱生活,从事诸如仓库管理员、炼钢厂工人、废品回收站打包工等底层工作。他的一生都在用生活践行这样的写作信条:“只有理解他人,才可能理解自己。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任何代价参与生活。”的作品大多描写普通、平凡、默默无闻、被抛弃在“时代垃圾堆上的人”。他对这些底层人物寄予同情与爱怜,并且融入他们的生活,发现他们心灵深处的美。由此,他发现“最大的英雄是那个每天上班过着平凡生活的普通人,是我在钢铁厂和其他工作地点认识的人,是那些在社会的垃圾堆上而没有掉进混乱与惊慌的人,是意识到失败就是胜利的开始的人”正是他笔下这些“底层的珍珠”的故事,带给读者哭和笑,传承着捷克文学的幽默精神。


节选自其作品《过于喧嚣的孤独》


实际上我很难分辨哪些思想属于我本人,来自我自己的大脑,哪些来自书本,因此三十五年来我同自己、同周围的世界相处和谐,因为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的嘬着,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渗透到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三十五年来我喝着一杯又一杯的啤酒,不是为了买醉,我憎恶醉鬼,我喝酒是为了活跃思维,使我能更好地深入到一本书的心脏中去……我喝酒是为了让读到的书永远使我难以入眠。




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我们有如橄榄,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




正如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要分裂一样,使生命通过斗争向前发展,然后通过寻求解决矛盾的愿望而取得一分钟又一分钟的平衡。




  我看见耶稣在不停地登山,而老子却早已高高站在山顶,我看见那位年轻人神情激动,一心想要改变世界,而老先生却与世无争地环顾四境,以归真返璞勾勒他的永恒之道。我看见耶稣如何通过祈祷使现实出现奇迹,而老子则循着大道摸索自然法则,以达到博学的不知。




地下室里由于失去了这些疯狂的苍蝇而突然显得凄凉和冷清,正如我自己,一向都是悲哀和孤独的。




这就是我的命运:永远请求宽恕,甚至自己请求自己宽恕,宽恕自己是这么个人,生来如此……




每个包冲我的那面都点燃着一盏向日葵的明灯,压力机的槽里装得满满的,一窝窝耗子安静地被碾毙,恰像被凶残的公猫捉在爪中玩弄的耗子,叫都没有叫一声。仁慈的大自然创造了一种恐怖,在这种恐怖中一切安全感都已毁灭,它比痛苦更为强烈,在真理出现的时刻笼罩着你。对此我曾感到大惑不解,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心头一亮,觉得自己在变得美好起来,因为在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看到的一切,身体和灵魂所感受的一切——之后,我还有足够的勇气使自己没有疯狂,我逐渐惊异地意识到我的工作把我抛进了一个广大无垠、威力无边的领域。




呆望着天花板,电灯我们已经关掉,天花板上的阴影和幽暗的光亮波纹似地在闪动。当我起身去取桌上的酒罐时,我仿佛走在满是海藻和其他水生植物的鱼缸里,又仿佛月夜行走在暗影摇曳的密林中。



十一


突然一下子,我的肉体和灵魂都意识到了,我将永远无法适应这个变化,我的处境有如当年某些修道院的僧侣们,当他们得知哥白尼发现了新的宇宙定律,地球并不像大家公认那样是宇宙的中心之后,他们便集体自杀了,因为他们无法想象能有另一个样子的世界,一个与他们迄今生活于其中,与他们所熟悉的世界不同的世界。



十二


我最爱苍茫的黄昏,唯有在这种时刻我才会感到有什么伟大的事情可能要发生。当天色渐暗,黄昏来临时,万物就变得美丽起来,所有的街道,所有的广场,所有在暮色中行走的人,都像蝴蝶花一般美丽,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了。



十三


时候我已在内心找到了力量,使我能目睹不幸而漠然处之,克制自己的感情,那时候我已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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