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惊梦》中，杜丽娘第一次进入了春光灿烂的后花园，惊诧于五光十色的春天，由此打开心扉，感叹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是直观的美带给心灵的冲击力。2012年6月1日，在秀美的江南古城苏州，我也如杜丽娘一般，踏入了一座艺术的园林，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灵，领略了一番醉人的春色。这座园林，就是李玉刚的新镜花水月演歌会。
苏州园林，举世闻名，以精巧的结构和雅致的审美在中国建筑史上留下了风华绝代的一笔。这种叠石凿池、筑亭辟馆的私家园林具有小桥流水的浓浓江南味，也是秀雅中国风的杰出代表，体现了古人追求自然、天人合一又精致细腻的生活理念。在这样的江南、这样的姑苏，催生出了像昆曲、评弹这样轻歌曼舞、丝竹悠扬的艺术。随处可闻的吴侬软语、触手可及的粉墙青瓦、街边林立的丝绸店铺，无一不带着鲜明的姑苏特色，用玉刚的话说，“这是一座很有韵味的城市。”这样宛若画中的城市，优雅中国的城市，透着文艺范儿又亲近可人的城市，与《镜花水月》的艺术风格相得益彰，无怪《镜花水月》全球巡演的起点要放在苏州了。
这次新版《镜花》以一曲悠扬的昆曲“皂罗袍”开场，玉刚以杜丽娘的形象开始了整台演歌会。昆曲发源于苏州昆山，距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是中国一切戏曲的源头，被称为“百戏之祖”，也是首批进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口头文化遗产名录的中国传统艺术。《牡丹亭》更是昆曲中的不朽传奇，一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皂罗袍”，更是堪称昆曲的名片。《镜花》以《牡丹亭·惊梦》中的《皂罗袍》开场，展现了玉刚作为中国风艺术风格的实践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深敬意，也是对苏州古城的最好馈赠。整场演出的序曲被命名为“惊梦”，不但是《牡丹亭》的再现，也为整台《镜花》定下了梦幻的基调，与“镜花水月”的名称呼应。序曲的舞台设计独具匠心。先是在舞台两侧垂下几幅薄纱，身着舞衣的古典女子在薄纱后翩翩起舞、若隐若现，还真有一番“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的朦胧意境。然后随着一声宛若莺啼的清歌，中间的纱幕缓缓上升，身着绣花白纱衣的杜丽娘露出真容。在新版镜花中，惊梦作了一些修改。首先是在衣着上。老版镜花杜丽娘的服饰沿用传统昆曲中的粉色斗篷，而新版换成了白纱衣，不但更显朦胧梦幻，也在周围水红色舞衣的伴舞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和清丽。另一点，就是唱段的增加。老版中杜丽娘只唱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四句，而新版中又继续唱了后面的“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几句，完整呈现了昆曲名段“皂罗袍”，让观众过足瘾。新版中玉刚的昆曲唱功比起老版有了长足的进步，不但声音更婉转柔美，韵味也大大增加，作为一个东北小伙子，能唱出这样地道的昆山水磨腔，背后付出的汗水已经从这几句清歌当中窥全豹之一斑了。
整台镜花构思十分精巧，结构严整，刚柔并济，动静相生，犹如苏州园林的精心布局，哪里是山，哪里是水，哪里是亭，哪里是馆，无不经过一番细细思量，把艺术感和舒适感最大化。在柔婉的昆曲牡丹亭之后，紧接着就是悲壮凄美的京剧霸王别姬。瞬间调动观众情绪，避免冷场，也在一柔一刚的强烈对比中体现了巨大的艺术张力，展示了玉刚全面的艺术能力。如果说序曲让观众静心，那么这一出“伤花”则是带观众入境了。霸王和清一色大靠龙套演员的一番激烈舞蹈，再现了垓下之战的惨烈，在观众看得热血沸汤的时候，虞姬轻移莲步，缓缓出场，世界都仿佛静了下来。戏曲旦角身段有“站如玉树，行如叶飘”之谓，玉刚饰演的虞姬，出场的一段小碎步可谓轻盈至极，极有味道，小小的一段步子，就展现了他传统戏曲身段的功底。这一小段台步，没下过几年苦功是做不出来的，虽然玉刚一再声称自己并非戏曲演员，但从他舞台表演的细节，就可见出他对于传统戏曲的严肃态度。只要演传统戏，哪怕是片段，都要做地道，这才是玉刚最令人赞赏钦佩的艺术态度。博而能精，这才是在艺术殿堂行走的真正底气。虞姬的一番唱念做打，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演唱会”，而是一段戏剧表演，在这段表演中，有人物，有内心，有情感，不但把一段“夜深沉”作了立体的呈现，更深深感动了现场的观众，让大家在开场的第二首曲子就沉浸在了玉刚塑造的艺术世界中，如果说“牡丹亭”是动人，那么“霸王别姬”则是感人了。镜花的音乐总监胡力老师为这一段霸王别姬创作的交响乐，本身也具有强烈的倾诉感，使玉刚极富表现力的演唱和演绎如虎添翼，和非常专业的男主“霸王”及伴舞演员一起，呈现了一出短小精悍却异常完整的舞台精品，也使得“演歌会”这个概念得以价值最大化。
在经过壮怀激烈怆然涕下的“伤花”之后，演出节奏再次舒缓，进入了整台镜花最优美空灵的“问月”单元。前文提到，镜花就像苏州园林，精心设计，结构严整，如果说演出大框架的架构如同叠石凿池，筑亭辟馆，那么，演出中对于细节的处理就宛若亭馆之中，饰以绮疏雕槛，水石之侧，植以异卉名葩。这些细节的处理，主要表现在舞美、灯光、布景、服装和道具上。在前两个单元“惊梦”和“伤花”，舞台主要采取了中国传统戏曲舞台的写意性，没有太多布景和复杂灯光，舞台显得空旷干净，突出演员的表演，这也是为了配合昆曲和京剧的戏曲属性，看似简朴，却做得非常专业在行。从“问月”开始，玉刚开始演绎歌曲，舞台也随之变的华丽，背景华美，灯光绚烂，充分运用了声光电的现代舞美元素。此单元玉刚以《镜花水月》开始，是他的名曲，也可谓整台演出的主题歌。配合这首歌梦幻绮丽的风格，玉刚穿的是浅水红的服装，既华丽又轻灵，既高贵又温馨，宛若一朵倒映在水中的莲花，果然镜花水月。一曲结束后，在伴舞演员的合作下，玉刚再一次展现了神奇的“一秒钟换装”。伴舞们聚拢围着他，再次散开后，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绿色的罗衣，原来那件水红色居然踪迹全无，不着痕迹，令在场观众叹为观止。这件绿罗衣，质地飘逸，颜色幽洁，气质深沉又色彩醒目，既有很好的舞台效果，又符合月色下的幽静氛围。一曲《春江花月夜》，情景交融，形神兼备，仿佛让我们见到了江畔月下的袅袅轻烟。而玉刚手中的红色纸伞，更是画龙点睛，不但更衬出了他的如兰气质，而且红绿撞色的大胆运用和出色驾驭，不但不显浓烈喧闹，反而平添几分神秘。作为整台演出服饰道具的最大设计者，玉刚对色彩和美学的敏锐让人心服口服。而演唱《菊花台》时那铺满整个舞台的巨大金黄裙摆，灿烂的让人目瞪口呆。刚才还是月下江畔的清幽意境，灯光亮起，却是煌煌如太阳的夺目光彩。正是“满城尽戴黄金甲”，亮的直接，亮的霸气，亮的压倒一切。在这一刻，全场响起一片尖叫，不仅仅是刚丝，还有其他观众，这是发自内心的惊呼，来不及思考，所有人都被这扑面而来的视觉盛宴震慑了心神。而在这灿若云霞的金色当中，一曲哀哀的《菊花台》才更显寂寞忧伤。是啊，即便登上权力的顶峰，拥有人世间最灿烂的人生，也还是无法挥去心中的悲凉。这就是《菊花台》的悲剧意义所在。玉刚对这首歌的理解，不但渗透到演唱当中，也具象化了到舞台美学的细节当中。古人说，以乐景衬哀，倍增其哀，玉刚的舞台实践深得此法，用心之细、思虑之深让一台极视听之娱的演歌会足以经得起评论家挑剔的推敲。
如果大家以为这灿灿金黄是整台演出的高潮，那么就错了。玉刚对舞台的张弛节奏是充满灵感的，他永远让人充满惊喜。譬如苏州园林，一门之后更有天地；譬如巍巍泰山，一峰更比一峰高。在灿烂的黄之后，是浓烈的红。一派金碧辉煌的大屏幕背景前，贵妃终于出场了。前面如兰如菊如莲如梅的各种演绎，仿佛都只为等待这花中之王牡丹的雍容盛放。“霓裳”单元是整台演出女装部分的大轴，那富丽堂皇浓墨重彩的灯光背景，那绣满金线缀满流苏的如火红袍，那形貌端严仪仗俨然的宫廷舞蹈，那高亢圆润雍容华贵的贵妃醉酒，那彩带当空热烈恣肆的长绸挥洒，无一不骄傲宣称这个压轴是何等精彩、何等圆满，又何等让人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美。也只有这征服一切的红，才真正当得上“艳冠群芳”！
灯光暗去，繁华如梦，一切热烈都会归于平静，在《葬心》哀婉缠绵的曲子里，贵妃慢慢走到妆台前，缓缓卸下珠翠，褪下罗衣，还自己一个素白的本色，也还自己一颗清冷的心。整个女装部分的演出，不但是玉刚在塑造人物，展示技艺，挥洒才华，更重要的是，他带领我们经历了一个完整的人生。从梦想到壮怀，从悲怆到迷惘，从宁静到热烈，从朴素到绚烂，最终又归于清冷和平静，平静中又有着些许的追忆和无法释怀，这就是人生。玉刚天资颖悟，阅历丰富，对艺术对生活都有着灵敏的感知力，可谓哀乐过人，他的镜花水月是一场视听盛宴，但不会仅仅停留在视听的层面上。他用独特的方式，把自己的人生感悟糅合在了演唱和人物塑造中，使得整台演出充满思考，充满灵魂，因而充满了人性的气息。
女装部分的演出完毕，全场沸腾，所有人如痴如狂，此时的玉刚，又身着白色长衫风姿儒雅地演唱了几首男声及男女双声的歌曲，再一次展示了自己于男女声两方面都不俗的唱功，也把观众从刚才历遍哀乐的情绪中轻轻松松带了出来。这就是李玉刚，他能出能入，妩媚到极致，也阳刚到极致。他能在两种不同的生命状态中自由穿梭，并带着所有人跟他一起出境入境，穿越人生。这样的李玉刚，如何不让人爱？如何不让人敬？又如何不让人叹？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只有经历的现场的洗礼，我们才有可能读懂李玉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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