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
【诟谇（gòu suì）】辱骂。
【心得】
（其一）
蝉鸣
“蟪蛄不知春秋”，庄子认为蝉是一季的生命。如果表达得准确些，这一季是蝉羽化后的生命时长；而羽化前，蝉在地下的生活时间可以长达几年，最长的有十七年。羽化前隐在土中，羽化后栖于树上，所以蝉显得特别起来——闻其声易，见其形难。
从蝉的习性来说，幼虫隐于土中吸食树木根部汁液，成虫则吸食枝干的汁液，是一种有害的昆虫；却同样因为习性被赋予高士的形象。张潮就说“蝉为虫中之夷齐”，不食周粟、终于饿死阳首山的伯夷叔齐名垂青史，餐风饮露的蝉也成就了自己的美名，一并成就的还有悲情的形象，但无关习性，因为蝉鸣。
法布尔的《蝉》里说：“……它掘土四年，现在才能够穿起漂亮的衣服，长起可与飞鸟匹敌的翅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什么样的钹声能响亮到足以歌颂它那得来不易的刹那欢愉呢？”像钹一样响亮的是夏日的蝉鸣，而我觉得更令人挂怀的是秋的蝉鸣。
会鸣的蝉是羽化后的雄蝉，蝉鸣一般始于6月，7月是黑蚱蝉的，盛夏时分“知了知了”格外响亮的叫声就是它的；“夏听蝉声”，因为这是代表夏日的天籁。9月的蝉声是属于寒蝉的，是单调的“滋滋滋”，细小而短促，在秋风里，有些凄惶，也撩动人的思绪。
蝉声凄惶，因为齐女有怨：“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曰齐女也。”（《古今注·问答释义》）“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齐女有多少幽怨，年年悲鸣？而身陷囹圄的骆宾王在“西陆蝉声”中便多了一种岁月蹉跎的忧伤，郁郁寡欢的李商隐在五更欲断的蝉声中更有了一份世情冷淡的感叹。秋日蝉鸣，往往在有声的世界里营造出无声的意境，令人沉寂其中，生发出无数的人生感喟。
无数个暗夜的等待只为追逐一季的光明，这是蝉的宿命。蝉鸣入耳，情愫暗生。所以无论它的鸣叫是响亮的还是低沉的，都有一抹悲怆的色彩。“蝉本无知，然许多诗人却闻蝉而愁，只因为诗人自己心中有愁，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真是一语中的。
(其二)
绝响
小时候，我住在县城，一座苏北的小城。
那时候的县城民居是很常见的坡顶瓦房，有红墙灰瓦，也有青砖红瓦，或疏或密地散在城里各处，素雅而厚朴。小城人不多，无论阳光灿灿还是风雨潇潇，它都是安静的。
我家屋后是一片水域，水边长满了芦苇。清风起时，湖水轻漾，发出“豁豁”的微响，芦苇也摇曳着，似在呢喃。因为湖里养鱼，常有小船作业。这种小船仅容两三人，多为木制，人工摇橹。橹摇动时便会发出声音，舟行水上不止，欸乃之声便不歇。
我很醉心于这种声响的世界，觉得那里面充满了古意。
雨本是令人讨厌的，但在瓦屋绵延的小城雨有独特的韵致。雨落在屋顶，顺着瓦流下，终于在屋檐滴落，滴答有声，有古琴的特质，又像天然的打击乐。隔窗听雨，有一种古朴的意境，思绪也跟着杳渺起来。
古人听雨多为排遣心怀，“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梧桐听雨，幽怨伤怀；“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芭蕉听雨，夜深难寐；“留得枯荷听雨声”，枯荷听雨，清寒感伤。广为人知的还有南宋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红烛罗帐，追欢逐笑；中年听雨，断雁秋风，一腔旅恨；而今听雨，僧庐独立，寂寞悲苦。雨在敲打，人在慨叹，到底悲凉了些。
我还是更愿意把瓦屋雨声当作是纯粹的音乐，瓦是专为雨存在的乐器，雨一落下，音乐便已经奏响。滴答之间，所有的喧嚣退去，惟有淡然与宁静相伴。
我把这些声响刻在记忆里，带到了都市，却依然渴望着能再一次听到。在流水般的日子里，小城每一天都在改变。密集的高楼取代了疏落的瓦房，如雪的芦荻不见了踪影，电机的水泥船马力十足，只有那片水域还在，却再也觅不到半分古意。在混凝土的世界里，除了拥挤就是嘈杂。回到小城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所有的声响里不只有岁月，更有“往者不可谏”的惆怅。
某日，读到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其实，何止是瓦屋的雨声，湖边的芦荻声，水上的欸乃声，这些声音如今去何处追寻踪迹？也许亦如余光中所言“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思念及此，不再多言。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