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凡子
看惯了倪瓒不涉人间烟火的空灵山水,陡然间再看到仇英笔下这样的人间亭阁、饮食男女,隔世之慨叹顿时生起(汉宫春晓图局部 绢本设色 37.2cm×2038.5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中国的传统山水画家里,元代的倪瓒实在是超凡脱俗的一个典范,其笔墨不闻半点人间烟火,画山绘水,就只见山水朗朗,并不见半个人影。有些画中明明已有一两间茅草屋,或丛林中露着青瓦房顶,甚至会有半尾船舱飘荡在湖面上,可是,真的从没见过一个人出现在他的画中。
有次以为找到他画的人像了,一幅名为《杨竹西小像》的高士图,画中人物宽袍束腰,神态自若,线条沉着流畅,惊喜之余想到倪瓒终究还是画了人物画。
谁知细解下来,方知原来此画是由元代肖像画家王绎执笔画的人物,倪瓒补的景──他仍然绕开了去画人物的任何一种可能性。
这几乎就是倪瓒的人格了。有些人虽为人类,但对同类并不感到有兴趣。气清的人,尤其厌倦俗世的浊气。身体避免不了在此世中活着,但精神的观望里,断难让俗人的影子占据一寸画面。
这个出世性情的人没有画出我们想亲近的人间烟火,但世间总有入世的人,来带领我们走入人声鼎沸的世界。
生卒年月不太可考的明代画家仇英(1502或1503-1551或1552)晚生倪瓒200年,比起倪瓒来,他几乎可说是另一个极致的典范,人生与绘画,都如水中畅游之人,一个猛子扎进去,仰泳、蛙泳、自由泳,游得精疲力竭,画得欢声笑语。
仇英热爱人世的天性,来源于他的出生。他是江苏太仓人,后来才一世定居苏州,不是富贵或书香人家的后代,只是一个街头巷尾长大的不读书的男孩子,所以望着俗世就亲。
仇英不读书却不是一无是处,他反而是有极聪敏的过人之处的,少年时就精漆工,因为绘得好,哪家人家修建新屋,都会请他去给房子彩绘栋梁。
这么画着画着的,就画到了当时的名画家周臣家里。
周臣是当时的职业画家,他识仇英时正是自我功力的鼎盛时期,眼力尖,一下将仇英从一众粗人中挑了出来,收为自己的徒弟,教他专习绘画。
仇英确实聪明异常,未长成青年,绘画的基础功夫已是跃升如久经训练的成年人,已经可以与自己的老师、老师的另一名学生唐寅,以及名画家文征明一起,共同绘制画作。
这个文征明其时是誉满江南的大文人画家,与老师相熟却非老师可比。仇英自与他结识,便得文征明及更多好友与门生的指点,其画艺日渐精湛,天地顿时又是一番新气象。
在这里,真是要赞一声周臣厉害,一为有慧眼识得仇英的异质,收到身边悉心调教;二为在看出徒弟才华远超自己之后,引荐更大的大家与名家继续指点仇英,打开仇英走入文人画家的大门,其心胸胆识均是过人。
但世界回报给这个恩师的声望,也是极其不菲。仇英出自周臣门下,这素无它论,周臣的另一弟子唐寅,也是周臣青出于蓝的得意门生,这二人合着当时的另外两位大名家,沈周与文征明,即是史上所称的“明四大家”。
只是仇英年轻,是后起之辈,照文化素养与尊重之意,要排在沈周、文征明与唐寅之后。
可以这样说,仇英是终生感激他的恩师的,他后来的画风虽取历代名家所长,设色尤取青绿山水大家赵伯驹的明艳风格,可是细致揣摩他的每一幅画,都有其奇特的双重个性,既有职业画家特有的一种民间气息,又有文人画家的大气磅礴,俗中有雅,雅中带俗。
凡懂山水人物之妙的画者都知,完全的职业画家是难出文人气质的,完全的文人画家也多不带世俗尘烟味道。仇英起自非院派的“院派”画家周臣,每一幅作品的底色,都带着世俗的味道,却又可以凌空转身,画出更高格局的情调与气势,这可说是仇英画风的最大特色了。
说起仇英,他的其它特色也是颇让人大感有趣。
仇英好学习,勤奋异常,手上功夫了得,学了老师不算,学了名师不算,一天到晚总找东西来习绘,因此他极擅描摹古人的画作,画什么像什么,几可夺真,弄得收藏名家也搞不清楚究竟哪一幅是原作,哪一幅是仇英的临摹。但因他画得实在太好,各家评说他的画的临本也足可以名世。
这样一来那是怎样的局面?彼时江南书画鉴赏与收藏之风盛行,不比此时此刻的现代人弱,一个人绘画与临画都是高手,收藏家视他若珍宝,资格够高、人品够好的,就可专请他到家里去常年供他作画,那请不到他的民间大众,就只好关起门来学仇英的绘画,但凡一幅作品带了些他的风格,或细密或纤丽,便都统统假款仇英之名拿去面市。
更有欺世之人,要把周臣绘画之作上的签名挖了去,补上仇英的名字出手,以换更多银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了。
这样的跟进之风遗害到现在,让人苦恼。因为仇英的传世之作中,假款很多,真假莫辨,闹得收藏之人举棋不定,在心痛与肉痛之间无限徘徊。而那些伪款之作,又不能说它们果真一钱不值,只好就那样祸福相依地与真品结伴同行。
倒是仇英本人的一些临摹之作成为他的功绩,现存于故宫博物院的一幅《临萧照中兴瑞应图》,就成了保存萧照真迹的最妙之作。
在倪瓒画作中绝对看不到的人影,到了仇英的笔下,飘然而立,作了视觉的主人(《十美图》册页中的一个美人)。
仇英知道并且仰慕倪瓒,就根据他的故事,画一画这个传说中的好洁之人,种了一棵树在庭院,每天清洗,活活把一棵树洗死掉为止(洗桐图(传)立轴 设色绢本 68×46.5cm)。此图是真迹还是款作姑且不论,但仇英的小青绿山水特色与画风是得其神韵的,我愿它是真迹。
人间烟火之重,莫过于饮食男女之情爱事。这是西厢记册页故事中的一页,月色溶溶夜中,崔莺莺待月等张生过来相会的情景,画笔历历呈现。它不是历代描写《西厢记》的最佳版本,但也是极好的版本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