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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书||赵恺散文专栏

 




聊书





想起书,总首先想起朋友肖兵。对于书籍的等同甚至超过生命的追求,最初是在肖兵身上感受到的。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我们作为难友相识在淮阴农村,饿得在冰雪野地寻觅胡萝卜,饿得在猪食槽底打捞豆饼屑。肖兵的民俗神话学著作《玄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营构的。从某种意义说,他的玄鸟是一只饥饿的鸟。急需学甲骨,怎么办?他毅然卖掉两只崭新的瑞士三都士,一只换了一册郭沫若的《殷墟卜辞研究》,另一只变成为冷馒头,他夹着冷馒头钻进上海图书馆,一个字一个字地查,一本书一本书地抄。不知因为精神,不知因为仪貌,抑或两者兼而有之,他抄书,感动得公主般的管理员主动为他送开水。我懂得,肖兵的成就可以说是一笔一划抄出来的。他研究人类文化学,倒不知人类文化学该如何研究他?我是那两只手表的见证,那两只手表是他初恋的见证。忍痛舍弃,正应裴多菲那首关于爱情的诗。

我的抄书是出于无奈。先是因为没有书,现在因为记不住。忘不了一本《草叶集》。那是1980年冬天,我客居北京,在诗刊社帮助工作。在资料室里酣畅淋漓地阅读了包括叶甫图申科在内的一大批诗人。当时叶甫图申科还是个秘密呢。也读常规书,比如《草叶集》。熟知许多篇什章节,但我没有全书。于是抄。被柯岩看见了,她感慨无语,事过半年我回到淮阴后收到一包书,柯岩寄来的,其中有一册《草叶集》,书里夹着一封信:“看见你抄书,心里很难过,请人民文学出版社同志帮忙,他们说早卖完了。跑到他们仓库里找,终于找到了它。”读着那封信,草叶在我手中顿然沉重起来。



蒙诗坛师友之不弃,每有新作,他们不忘地处偏远闭塞之一隅的我。于是我的书架上延伸着一串尊敬的名字,抬眼见到它们,立即想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也有思而不来的时候,比如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踏破铁鞋无觅处,咬牙切齿去了南京。事后真想写信问问余秋雨,是你文化苦旅,还是我文化苦旅?信当然没写,省得他太得意。也有不期而遇的时候,1986年,在青藏边界处的格尔木一家小书店里竟然碰上一本《双桅船》。大戈壁上是只有骆驼而没有船的呀,更何论双桅。事后我把这事告诉了舒婷的先生陈君,引得他为诗歌的穿透力——当然首先是舒婷作品的穿透力罗——认真感叹了一阵子。

终生的憾事是没有外文书。最后一次动心学外语是1981年2月,一天晚间,随荻帆老师去首都剧场二楼小礼堂参加“彭斯之夜”晚会。王佐良、郑敏、陈敬容、于蓝都去了,黄宗若和外文局专家白霞小姐报幕,朗诵彭斯诗歌。英若诚自不必说,黄宗若、于是之和好多位北京人艺艺术家个个谙熟英语。事后,我就学外语的事悄悄问及邵燕祥,他说:“我此生是下决心不学外语的了,皮茬青,更难受。”我还认真去淮阴师专英语系,请教了系主任潘老师:若为读雪莱而学英语,该下到什么功夫?她说,外语学院毕业反正不行,因为雪莱是古典英语。我立即想到邵燕祥,才悲凉无奈地死了这条心。当然,书架上也不是绝对没有外文书,比如外文版的《中国文学》,因为上面刊载了我的作品评介了我的诗。还有外国友人的馈赠。面对它们,只能是“相对无语,唯有泪千行”了。

刊物一年数涨,还是保留了《读书》。《读书》是书之书,它具有丰富的延展性。《读书》上有三联书目,三联的书学术性强、信息性强、邮购又准确,一家没有,给你到另一家找。版本不同,价格不同,还根据你的志趣给你调配。难得,难得。为了这,我的书便多从三联邮购了。


想想也惭愧,许多字和词,甚至许多常见词、多用词,也一误再误地错了大半辈子,比如“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衰”,直到不久前,听见五岁外孙女欢欢读成“cui”,我还纠正她:“是sui,不是cui。”她理直气壮:“妈妈教的。”问她母亲,回答是:“上海版磁带发音是sui,还是孙道临念的,可是附在磁带盒里的教材上却注的是cui,查了字典,应该是cui。”这件事让我回忆想五十年代在晓庄师范念书的时候,语文老师把《我的伯父鲁迅先生》的作者周晔念成了周华,我有点犯疑,一查字典,却是“ye”。我举手报告,他不耐烦,我把很耐心,摆出一副你不吱声我就把手举到世界末日的架势,他只好问:“什么事?”我说:“念周晔(ye),不念周华。”他还不在意:“谁说的?”我把字典一举:“它!”他认真了,从讲台走到我课桌前,拿起字典看了半天,一声不响走回讲台,说:“两种读法都可以。”时隔几十年,又来一个“乡音无收鬓毛衰”,我愈发警觉了。几天前写作一篇散文,随手出来一个“摩顶放踵”。搁在往常也就过去了,可反复琢磨就出了问题:“摩顶放踵”的“放”究竟是什么意思?查阅《汉语大词典》一看,哪里是“放fang”呀,“fang”!至,到的意思,就是说从头到脚都磨破了。合上词典,立即有一种醍醐灌顶、甘之如饴的感觉。“朝闻道,夕死可矣。”言之凿凿,言之凿凿。也有万般无奈的时候,比如一个“料峭”就把我迷糊了大半生。关于“料峭”的源起,《汉语大词典》没有,商务版《词源》也没有。北上南下时请教过诸多教授,回答至多也就是“寒冷”。看来这个该死的“料峭”要成为我的哥德巴赫猜想也未可知。昨天忽然想到该续买《汉语大词典》第十一册了。带了一百块钱,冒着烈日酷暑去了书店。一看,连第十二册也来。一问,两本一百五十元,价格之烫手引得书店小姐陪我一道感慨。回家取钱吧,不就是人家条把香烟的价?拼死吃河豚,认了。始料不及的是,书柜前竟然诞生吃河豚的悲壮。

大约七月初吧,一位署名吴光辉的先生在《新华日报》上写了一篇文章,说他在街头地摊上看见他久觅不得的《赵恺诗选》,触发了一番文明衰微、诗歌贬值的慨叹。吴君说的是实情,我就在地摊看过我的诗集,不能说视而不见,不能说无动于衷,毕竟是春蚕吐丝、子规啼血过一番的吧。可怜那里面的作品,有的进了文学史,有的进了大学教科书,有的进了文学大辞典,有的被好几种文字翻译过。我知道不止一位同道因为研究我的诗歌获得了高级职称。如今,说得委婉些是流落里巷,说得凄楚些是暴尸街头。诗集旁边竟是一册《毛主席语录》。如今,《毛主席语录》得上是珍稀文物了。一本诗集和一本语录街头邂逅固然是一种巧合,可是当我想到“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的时候,心里感到一种淡淡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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