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有书论,画有画诀。书画之道,倡创新而犹重传承,传承之道,不唯前人遗墨手迹是效,必也参悟涵泳于其所著书论,画诀。而其诀之神秘处,一似武林秘籍,得者朝夕研习,假以功候,必成绝世高手,云云。
昔“钟繇见蔡邕《笔法》于韦诞坐,苦求不与,捶胸呕血,太祖(曹操)以五灵丹救之,诞死,繇盗发其墓,遂得之。”
发冢盗诀,此应见于金庸武侠小说中故事也,而一千七百年前之古人竟早为之!
是以王逸少语其子王大令曰:
吾察汝书性过人,仍未闲规矩。父不亲教,自古有之。今述《笔势论》一篇, 一篇,开汝之悟。…
今书《乐毅论》一本及《笔势论》一篇, 贻尔藏之,勿播于外,缄之秘之,不可示知诸友。
初成之时,同学张伯英欲求见之,吾诈云失矣,盖自秘之甚,不苟传也。
其'缄之秘之’,'不苟传也。’之心,实无足怪欤。
盖其中实有裨益于后学者焉。即以钟繇不惜发冢而得之蔡邕《笔论》言,'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
此段言语实至论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方能心无挂碍,任情挥洒,以见性情。'若迫于事’,则侷蹙造次,所书必率而为之,而成荒怪。
'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此亦宁心静氣,涵养纯修之功也。
至若“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诸语,则渐入虚玄之境矣。
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似尚可理解。
若愁若喜,便令人生惑。而若虫食木叶之语,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其与'为书之体,须入其形’有何内在关系?
而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更教人如坠五里云雾矣!
此种玄虚之语,窃欲以“洛神赋体’’名之,似无不当也。
《洛神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云云。
又蔡邕《篆势》曰:远而望之,若鸿鹄群游,络绎迁延。迫而视之,湍漈不可得见,指撝不可胜原。研桑不能数其诘屈,离娄不能睹其隙间。般倕揖让而辞巧。籀诵拱手而韬翰。
何酷肖乃尔!虽然,邕之年固长于曹植,奈何笔调相像也。
一以论书,一以状人,皆引人入遗情遐想之境矣。恍兮惚兮,惚兮恍兮,莫可究诘。而竟以导夫书!
而米芾见梁武帝萧衍评王羲之书法
“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
衔惑久之,曰:
“历观前贤论书,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或遣词求工,去法愈远,无益学者。”
唉!宝晋如米芾者,苦此玄虚之语亦久矣。
然玄虚之语,不唯见于书论,画论实亦有之。
近代山水画家黄宾虹先生,一代宗师也。黑密厚重画风之开创,固前无古人。而理论縂结与研究之深入,亦少有其匹。其"五笔七墨"之说,实集历代用笔用墨之大成。
虽然,宾翁之论画也,尚不能免于故弄玄虚之窼臼。
其论画山水曰:吾尝以山水作字,而以字作画。
凡山,其力无不下压,而气则莫不上宣,故《说文》曰:“山,宣也”。吾以此为字之努;笔欲下而气转向上,故能无垂不缩。
凡水,虽黄河从天而下,其流百曲,其势亦莫不准于平,故《说文》曰:“水,准也”,吾以此为字之勒;运笔欲圆,而出笔欲平,故能逆入平出。
凡山,一连或三峰或五峰,其气莫不左右相顾,牝牡相得;凡山之石,其左者莫不皆左,右者莫不皆右。凡水,其波浪起伏无不齐,而风之所激则时或不齐。吾以此知字之布白,当有顾盼,当有趋向,当寓齐于不齐,寓不齐于齐。
凡画山,其转折处,欲其圆而气厚也,故吾以怀素草书折钗股之法行之。 凡画山,其向背处,欲其阴阳之明也,故吾以蔡中郎八分飞白之法行之。 凡画山,有屋有桥,欲其体正而意贞也,故吾以颜鲁公书如锥画沙之法行之。
凡画山,其远树及点苔,欲其浑而沉也,故吾以鲁公正书如印印泥之法行之。
凡画山,山上必有云,欲其流行自在而无滞相也,故吾以钟鼎大篆之法行之。
凡画山,山下必有水,欲其波之整而理也,故吾以(李)斯翁小篆之法行之。
凡画山,山中必有隐者,或相语,或独哦,欲其声之可闻而不可闻也,故吾以六书会意之法行之。
凡画山,山中必有屋,屋中必有人,屋中之人,欲其不可见而可见也,故吾以六书象形之法行之。
凡画山,不几真似山;凡画水,不必真似水;欲其察而可识,视而见意也,故吾以六书指事之法行之。 ——见陈柱《八桂豪游图记》(刊1936年《学术世界》一卷第十一期)
以上煌煌数百之言,一语以蔽之:书法用笔是也。
其中故多创新之意,足可启发于人。
譬如言山其气则莫不上宣,故以字之'努’写之,示无垂不缩。
水势无不准于平,故以字之'勒’写之,示能逆入平出。
此皆以书入画之意,括其大要,固无不当。
至于言山有三峰五峰并峙,环抱回顾,水之波浪起伏,正与字之布局有开合揖让,呼应依傍,此亦经营位置之六法稽式耳,亦无不当。
而当其言以怀素草书折钗股之法画山石之转折;
以蔡中郎八分飞白之法行之画山石之阴阳向背;
以颜鲁公书如锥画沙之法行画屋与桥;
以鲁公正书如印印泥之法画远树及点苔;
以钟鼎大篆之法画山上之流云;
以(李)斯翁小篆之法画山下之流水;
等等。便觉转入逞辞饰藻,'卖弄’'典故之玄虚之地矣。
何哉?盖折钗股,锥画沙,飞白,印印泥,大篆小篆,无外乎书法用笔耳。
五笔'平圆留重变’亦包含锥画沙,折钗股,屋漏痕等于其中也。
所谓以蔡中郎八分飞白之法画山石之阴阳向背,不过就是侧锋用笔,侧锋干笔皴擦,自有飞白之趣。借蔡中郎飞白之名,不过美其名曰。
至于画屋,画桥,画云,画水,各用不同之法为之,实则宾翁自己也不能完全做到。
一旦动起笔来,胸中勃勃,遂有画意,恐怕纵横涂抹,任笔所之才是常态,此时何胸中何尝有个蔡中郎,颜鲁公,折钗股,锥画沙存在?
试看宾翁晚年之作,千笔万笔,其实只是一笔。钟鼎金文大篆之笔也。其画中屋宇,桥梁,云水,山石,甚至人物,何曾分个蔡中郎,颜鲁公,怀素,李斯?何曾分个大篆小篆?甚至何曾分个折钗股,锥画沙?所谓印印泥,其实就是点点,'远树点苔’,文中已自明说。
而至于以六书之'会意,象形,指事’之法画人之音声状貌云云,实则取'不似之似’,'妙在似于不似之间’耳。
假以六书之名,毋乃太过于牵强附会乎?
鲁迅尝曰:
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
宾翁之所谓'怀素之折钗股’,'蔡中郎之飞白’,'颜鲁公之锥画沙与印印泥’,殆亦“胶菜”与“龙舌兰”之谓乎?
(此文绝无贬低宾翁之意,唯其故弄玄虚之处,适足以破之,云开雾散,而泰山巍巍乎始见其前也。)
最后,凡一代宗师必有独妙心法以公式出示之,如牛顿f=ma,爱因斯坦E = mc²等。
除太极笔法外,宾翁亦创造了一个公式,曰:
白宾虹十黑宾虹=黄宾虹
此正是其一生书画探索历程之写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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