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刚进城,刘邦就遇到一个难题。
那就是排座次问题。
当初在沛县混黑道时,刘邦可不愁这个。
谁跟得早,跟得紧,能打,可靠,谁就往前排呗。
我是老大,往下依次是谁谁谁。
兄弟们都没二话。
一来,那时候组织生活还比较简单。
二来,大家都是沛县子弟,就那点手艺与德行,谁不知道谁啊,没什么好争好抢的。
刘邦有时候竟还很怀念那段街头岁月。
后来,革命了,就不同了。
革命成功,就更加不同。
随着那几年灭秦、诛项,刘邦一路扩军、统战、收编,队伍是越来越大。
不意到如今,竟还打下了天下,富有四海。
乖乖。
今后要治国理政了。
刘邦很意外。
自己在旧体制里,不过混到一个亭长啊。
但他毕竟又是刘邦,人情谙熟,心理素质极好,凡事都敢往大了玩。
所以,他自己也唱念起“沛公殆天授”的口号,有模有样,搞了个登基大典。
口里只称,“诸君以为便,便国家”。
既然弟兄们都推我,那为了国家,这皇帝我干了。
从沛县的大哥,到天下的皇帝,刘邦理解了两句话:
第一,做老大真好。
第二,大了,有大了的麻烦。
表现在队伍上,就是成分复杂了,山山头头,团团伙伙,都出来了。
不但开始争嫡系与非嫡系,就是当年一起从沛县出来的老弟兄,都是嫡系,居然也开始争谁先谁后了。
比如,谁是跟着进芒砀山打游击那批的,谁是沛县改编时才进来的,谁是鸿门宴后才参加革命的,等等。
这一切,都是因为革命成功,要分胜利果实了。
授什么衔,获什么勋,封多少户的侯,封到哪儿,都得争一争。
毕竟进城了,今后要长期执政了,这些东西,关系到级别、待遇,包括精神享受,不争不行。
刘邦在心里先把身边最近的那批人数了数,结果发现,除了张良,几乎都在明里暗里的争抢。
有的在开会时,摔杯子,掀桌子,指着别人骂脏话。
有的竟还动了刀子,在朝堂上大呼小叫,乱砍乱砸。
刘邦就叹气,到底是他妈一帮老粗,比人家子房的贵族风度就是不行。
心里骂归骂,中央开大会时,刘邦还是照规矩办了。
先封沛县的老弟兄。
都是“故人”,这么多年,一路跟着混,不容易,也该得个始终了。
从当年的县办主任萧何开始。
第一批,封了“大功臣”二十余人。
他们就算是开国老帅。
这一封,面上自然堂皇隆重,背后实在鸡飞狗跳、饮食男女。
刘邦作为最后画圈的人,总得调停平衡,斟酌比较,累得不行。
也烦了。
授谁不授谁,先授谁,后授谁,授大授小,授多授少,多少政治啊。
搞定这些,太累了。
他就想先缓一缓。
好在已经弄好了第一批,制度的章法出来了,大局能撑住。
何况再往下计算,事情更多,细节更繁,关系更乱,有关部门也需要整理其事的时间。
刘邦就发了文,说都别急,你们都是人民的功臣,中央正在酝酿完整的方案,务求公正、稳妥,不会辜负任何一个同志。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刘邦在休息。
有关部门在调查。
但同志们却没闲着。
他们都仗着各自的战功,虚虚实实发扬着革命年代悍不畏死的蛮野风气,根本不理会文件上的那句“都别急”。
“日夜争功不决。”
这时,一贯低调的张良忧虑了。
作为倒秦大革命的先行者,自半路为刘邦收编以来,他倾心投靠,对这个组织很负责。
他想同伟大的沛公聊一聊。
这天,机会来了。
原来最近一个时期,刘邦站在宫殿高高的复道上,经常能远远地望见一些军事干部聚在一起,好像在聊着什么。
刘邦很敏感,就把张良召来问话。
刘邦说,子房,他们在干嘛?
张良一笑,陛下不知道吗?他们应该是在商量谋反吧。
“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
刘邦大惊,这刚进城,好日子刚开始,他们干嘛要谋反?
“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
张良说,还不是陛下搞的这个授衔授勋出问题了,把他们吓的?
刘邦忙道,子房教我。
张良笑道,其实陛下一直都是知道的,他们就是帮粗人,风云际会,起来一搏,心里想的,无非是那点东西,能有什么长远见识?
他们一看陛下第一轮封的,全是当年沛县那群老哥们,而进城后第一批整肃的,全是当初在路线问题上反对过陛下、惹怒过陛下的人,就慌了。
既担心天下的好地方都被封完了,还轮不到自己,又担心自己过去也曾得罪过陛下,说不定哪天就被调查。
所以,只好聚在一起,继续革命,谋一次反。
刘邦急了,说那怎么办?
“上乃忧曰,为之奈何?”
张良一笑,说也不过是在授衔授勋上继续做文章。
刘邦也笑,子房,你是最了解朕的,朕就不读书,做他娘哪门子文章啊!
以自嘲为驭术,这是刘邦的幽默感。
张良当然明白刘邦什么意思,不说破罢了。
他只恭谨地为刘邦设计。
张良说,再授衔授勋,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差不多就行,关键是要快,拖不得。
而且,须特别注意接下来要授予的第一个人。
要用他把文章做足,给那些心里有事的人看。
张良问刘邦,你心里最恼谁、恨谁、烦谁?挑一个广大干部群众都知道的。
“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
刘邦一想,说那就是雍齿这家伙了吧。
他是我年轻时的哥们,早年混黑道时,几次同我反目,还羞辱了我。
我俩很像,都想做大哥。
后来又一起参加革命,对跟着我这事,他不情不愿,老是想单干,后来还真单干了。
简直是背后捅了我一刀。
我几次想过要办了他,但想了想,又不合适,政治影响也不好。
“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
刘邦说,他行吗?够用吗?
张良说,就他了。够用。
“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
于是,刘邦迅速发文,召集群臣开会,说要有大事宣布。
人到齐后,他大搞了一个仪式,摆了酒,焚了香,献了祭,然后说,没别的,就是朕要封雍齿!
群臣立刻开始小声议论了。
渐渐的,人人喜形于色。
就在这个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中,刘邦意豁如也,主持其事,亲手给雍齿授了衔,授了勋,封为什方侯。
这么一弄,效果就很好。
仪式结束后,大家都兴奋地说,好了,好了,这下不急了,不慌了,都相信咱们陛下的定力吧。
连雍齿这样的家伙,都能得个侯爵,何况我们这些一贯紧跟、忠爱的呢?
“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慢慢等吧。
事情就这样成了。
后来,刘邦私下里对张良说,子房,你对那帮人看得很准,先拿雍齿出来做做文章,太他妈对了,简直绝了,不过,你可不能这样琢磨我啊。
说完,刘邦笑了。
“庶人不议斋”随笔,读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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