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原谅我昨晚强迫你背了一首你并不喜欢的诗。
我又一次犯规了。
当你提出抗议，不想背元稹的《菊花》时，我正在忙自己事。头也不抬地制止了你的抗议，“一辈子很长，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事，那你就从背一首你不喜欢的诗开始吧。”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具有了鉴别古诗的能力，但那一刻我认定了你在偷懒，只想找简单的绝句背。但即使是这样，简单又为什么不能成为喜欢一首诗的理由呢？你有自己的想法，我偏偏执拗地要你接受我的安排。细想起来，在学习上，其实我干涉你还是蛮多的。
昨天，一位朋友给我推荐了一本书《为何家会伤人》。这本书中提到了很多这样的例子，父母太过溺爱孩子，或者太过于强势，总是想包办掌控孩子的一切，长大后，孩子无一例外心里都笼罩着一层为别人而活的不安全感。
在与你的相处中，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18岁成年之前，每天会发生那么多事，我生怕哪一件小事没有处理好，就会破坏你对我的信任。也许有人会说我过于杞人忧天，把后果想得太严重了。亲子间的感情岂是那么容易被破坏的。也许这与我自己的经历有关。
台湾作家陈惠琬有篇文章写她父亲，“婚礼当日，父亲挽我进场，直到坛前，我上前一步，他退后一步，自此二人舞就永远地换了舞伴。”每次读到这里，心里都会咯噔一下。因为我与父亲的这支双人舞远在我出嫁前就早早地散了。
父亲很晚才生下我，所以从我懂事开始，父亲仿佛就老了。老了的父亲总是絮絮叨叨地说我小时候的事，说我小时候基本上都是他带着的。想来应该是这样，女儿小时候总是跟爸爸亲些。我记得父亲经常带我去看电影，大部分是武打片，什么《少林寺》、《火烧红莲寺》。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是因为我喜欢看，所以父亲带我去看，还是因为父亲带我看多了，所以我爱上了武侠片。夏日的晚上，父亲还会带我去当时有名的红梅冷饮店去吃冰淇淋。有次刚买了一大杯冰淇淋，我突然想上厕所了。爸爸四下看了看，对我说，实在憋不住了，就尿身上，回去换裙子。于是我就一边尿，一边吃冰淇淋，成为此生印象最深的一次经历。
那时，心目中的父亲还是比较慈爱的，除了每天逼我练可恶的毛笔字之外。我的柜子里现在还放着一只玩具小狗。这只小狗还是80年代末父亲去北京出差的时候给我买的。那次出差特别不顺利，上火车时，有人故意制造混乱，拥挤中父亲放在包里的800块钱被偷了。为了不耽误事，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200块钱，硬着头皮上了火车。在北京的几天，可想而知的艰难，没有存折，没有银联卡，父亲在潮湿黑暗的地下室对付了几天。离开北京时，父亲记得临行前答应我要带份礼物给我，于是特意找到一个商场花了10块钱买下了这只玩具小狗。
隔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不是男孩，与父亲的冲突中并没有刀光剑影、电光火石般的怒目相向，但与所有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叛逆带来的伤害无可避免。一件小事，改变了我和父亲的感情轨迹。
初中毕业，原来的好友各奔东西。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通信还是很流行的。而且当时很流行交笔友，类似于现在的facebook、人人、校内、qq。父亲无意中发现了我放在抽屉中的几封信。“这人是谁？”“上次学校组织去衡山秋游，火车上认识的一个大学生。也喜欢看书，所以我们就通通信。”我尽量详细地解释给他听。父亲换了种商量的语气跟我说：“给我看看可以吗？”“不行。”我当然理解父亲的担心。那也是我第一次对他说“不”。第一次的拒绝彻底激怒了父亲。他当时说了些什么，已记不清，但他咆哮着冲出房间的样子却深深地印在了我脑海里。以至于后来每次父亲想坐下来跟我谈心时，我都闭口不言，因为我怕美好的尊重与沟通会以审问和怨恨结束。从此，我在家里习惯了沉默。
这一沉默，就是二十年。
我指的沉默并不是完全不说话，而是不说无必要的话，不再将父母当朋友看待，也不会向他们透露心底最深的想法。所有的开心、不开心都一力承担。我学会了敷衍，但敷衍的态度又成了父亲新的指责话题，“你这孩子跟大人说话怎么这么不耐烦？”或者“你怎么回来跟我们没话说？”他抱怨，我沉默。仅此而已，我们的思想情感已没有任何交集。
后来上大学、考研、找男朋友，每遇大事我基本都与父母对着干。父亲中年得子，自然对我寄予了莫大的期望，所以我取得的任何一点成绩，都会成为挂在他嘴边炫耀的资本。而我特别反感这一点，所以每次获了奖我都轻描淡写。我在报刊发表的文章，父亲细心地为我收集整理，而我偷偷地丢掉。父亲让我考研、考博，我偏不。我尽可能地贬低自己，我觉得这样能让父亲失望。看到父亲失望居然会让我觉得痛快，很邪恶的念头。
父亲对我，不能说不爱，但爱里掺杂着专横与霸道。他相信他给我的是最好的，他为我打算，为我筹划的是最好的。所以我一次次的不领情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但，我的人生又岂能容他人为我做主，即便是深爱我的父亲。所以越是惧怕，我越是像只刺猬一样弓起身子抵抗所有来自外界的侵扰。父亲希望以他的人生经验让我少走弯路，他不明白，我的人生需要我自己去体验，即使头破血流。
父亲到现在还经常埋怨我，你对女儿那么有耐心，怎么对父母总是不耐烦呢？太久太深的裂痕，即使修护依然会留下伤疤。在家里，没有人说话，其实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因为所有的美好，你都找不到人来分享；所有的忧愁，你都找不到人来分担。
正因为有着刻骨锥心之痛，所以在与你相处中，我时刻保持着警惕与反思。我害怕家变成伤害你的地方，我害怕我们像朋友一样的信任与平等就败在背一首古诗这样的小事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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