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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贤与《刺客聂隐娘》

2015-11-07 15:01 | 豆瓣:邓安庆

侯孝贤新作《刺客聂隐娘》在大陆的上映,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堪称一场“文化事件”。但本文意不在讨论电影本身的好坏,反而更为关心这部电影在成片之前的过程。朱天文曾经在《恋恋风尘——剧本及一部电影的开始到完成》一书中,写到过与侯孝贤共事的过程,现在这个记录的任务落到了谢海盟的身上。谢海盟这个名字,我们并不陌生。她就是朱天心与唐诺的女儿,她生于一九八六年,二零零九年毕业于台湾政治大学民族学系。可以说,大家是“看着”她长大的,朱天心当年《学飞的盟盟》一书,记录了她小时候的点点滴滴。《行云纪——<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下文简称《行云纪》)是谢海盟公开出版的第一部著作,她的大姨朱天文在序言中深有感慨地写道:“一个三十年,很长的,也很短的。很长。……是的,长到足够让学飞的盟盟长大到,终于,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书。”

谢海盟是民族学系(相当于大陆的“人类学系”)毕业,有很好的田野调查功力,她以这样的专业视角,参与了电影从剧本讨论到拍摄杀青的全过程:编剧之间互相角力,剧本“织了拆、拆了织”、摄制组辗转京都、湖北、内蒙古、台湾各地,状况不断,侯导又不停地给自己出很多难题……这些都被谢海盟生动翔实地记录下来。本书的框架依循“地点+时间”的体例,地点标明事件发生所在地,时间显示在此所待的具体年月日,在此框架下,谢海盟分章节记录她的所见所感。书的末尾附录电影小说一章《隐娘的前身》,《聂隐娘》原文、电影故事大纲及剧本。


多地取景


多地取景


多地取景

侯孝贤是《行云纪》一书中的灵魂人物,谢海盟多次写到他对“真”的追求:“侯导有多在意要拍到真的东西,几乎到了要与自己过不去的地步。”因为求“真”,从剧本的讨论到辗转多地的拍摄再到剪辑,一路走下来辛苦异常。侯导折磨朱天文、谢海盟,折磨武术指导,折磨摄影师李屏宾,折磨美工,折磨舒淇妻夫木聪等演员,整个剧组都被他折磨得人仰马翻,但折磨最狠的人还是他自己。假,是容易达成的。譬如说好些场景都是可以在摄影棚里完成的,那样的话就不用在外景地遭遇当地人的干扰,不用在寒冷的天气里等待适合的镜头,更不用一会儿日本一会儿大陆的来回折腾,这些细节的“求真”都是要付出现实中种种不舒服的代价。我们在书中能看到侯导“求真”,是如何渗透到电影制作的各个环节的。

最开始当然要从剧本开始。侯孝贤一直信奉的理念是“冰山理论”:“每一个人物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现在电影中的冰山一角要足够精确,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包括海面下隐而不见的大部分。为了海面上的一点冰渣,为了树丛后的一撮豹尾尖、我们着实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画了好多豹子。”落实到《刺客聂隐娘》这部电影上,就是要完全清楚角色编码,角色性格要合理,编码要够完整,哪怕是一场戏一句对白的人物,都要建构得清清楚楚。只有对聂隐娘和与之相关的人物都了然于心,方能编造出符合其性格的剧情。不过有意思的是,在这个冰山建构中,常会发生喧宾夺主之事。《悲情城市》的构想跟以后我们熟知的电影剧情并不相同,就是因为侯导在建构大姊头的背景时,对大姊头的小叔子产生了兴趣,电影从而完全转换了走向。

回到《刺客聂隐娘》的剧本讨论中来,便是“织了拆,拆了织”的循环反复,每一个细节都在反复地推敲,要符合物理世界的规律,受现实条件的约束,符合地心引力理论。我觉得剧本讨论阶段,非常有意思的一部分就是“刺客的成本”:“我们借这部片要向观众展示的东西,各行各业、各样的所作所为都是有成本的,刺客当然也不例外。”为此,我们熟知的“武侠片”中,那种天马行空,那种刀光剑影,那种惊险刺激,都因为“刺客的成本”之缘故,都被摒弃。取而代之的将是舒淇扮演的聂隐娘隐匿其形影,躲在屋顶山或者树上,哪怕跟人打斗,也不会大战三百回合,只会快速出击片刻了事,连从屋顶上下来,都不是轻功了得地飞,而单纯只是硬跳,这样才是符合现实。


刺客都不是轻功了得地飞,而单纯只是硬跳。

剧本讨论阶段完毕,开始拍摄。有一场妻夫木聪与聂隐娘深夜对谈的戏,谢海盟写起来极美:“大九湖万籁俱寂的深夜,天幕澄黑,星河如缎,入耳惟有虫声唧唧,妻夫木聪独白的嗓音低沉好听,兀自回响在巨大的寂静下,宛若直叩心头。火堆旁的两人,火光明亮面孔,使两人轮廓更加深邃好看,尤其是专注听着少年独白的隐娘,眼珠子映跃的火光,更衬其专注热忱,让人相信这场戏所传达的,尽管少年兀自用日语叙着,隐娘却是听得懂的。”这场戏现场的大多数人都很喜欢,妻夫木聪也十分满意。然而侯导却讨人嫌地抓脑袋说:“(这场戏)放在这里太刻意了,好像安排的一样。”他不喜欢每场戏都带有目的和作用,不喜欢因果链条太过紧绷,只要是“好像安排的一样”,他都不喜欢。他是可以去“圆”而故意不去“圆”;不爱严谨的结构,不爱伸出来干预的手,总之不愿戏剧化。他想要的就是自然而然,更不经意,更不安排,这便是“求真”的一个具体体现。


妻夫木聪与舒淇对手戏,可惜谈话一幕被删。

拍摄过程中另外一个“求真”的体现,就是对于道具、音效、拍摄、打戏等多方面的要求。美术组做的道具,经常惹得侯导火大,“他们(美术组)从来没有想把东西想成是实用的来做。”“实用”是他的要求。电影中的音效,其实绝大部分都能在录音间混音出来,然后侯导觉得太假,他一定要现成收音不可,如此一来麻烦多多,各种环境杂音纷至沓来,他不管,他要的就是真实。拍摄也是,天空中有飞机云,不散掉不能拍,鸟儿不飞起来不能拍;打戏呢,也要是结结实实满是物理感的实打实战,每一场戏都要各有性格与表达方式……这些都害苦了各组人马。然而千辛万苦得到的,到最后的剪辑中,好些都给“无情地”剪掉了,侯导之“狠”,连老搭档朱天文都抗议,连妻夫木聪都求情,都不行,他内心自有坚定地判断:不符合“真”的,必删之。哪怕那些删减,会让整个电影看起来支离破碎,也在所不惜。


侯孝贤强调现成收音,这样才真实。

电影中最重要的是演员,侯导再三强调的就是演员的能量,“能量够、神情到位,即便招式失之简单都无所谓。”哪怕一场戏打斗非常简单,隐娘也要有“鹰一般的伺伏神情”,精神完足,方能撑起一个人物。他特别不喜欢的就是“演”,一演就假了。他想要的是,不论是群众演员,还是专业演员,都在自然状态下说话动作。他拍戏,“从来都是根据角色挑演员,再根据演员修改角色,角色就演员自己。”不要刻意去演,一演就完蛋。有“演技”的,就要一遍一遍磨,一遍一遍拍,直到把演员的“演技”通通磨光。侯导调整演员的另外一个做法就是:“拍着拍着,总时不时要回头重拍古早以前的镜头,有时是在计划之中,有时很单纯地是看演员这场戏的情绪对了,而这样的情绪是能被利用到另一场戏的。除了利用演员再片中的情绪,侯导也借演员现实的处境。”侯导也是数一数二照顾和保护演员的导演了,不仅是对于演员的体量,也是基于现实的考量,演员照顾好了,才能有好心情,才能有好的工作表现,最后才能达成自己的要求。


演员状态要对

书中,在展现了侯孝贤作为导演的一面之外,也凸显了他作为“人”的一面。谢海盟写到他与侯导相处的过程,读来分外动人。侯导是朱家的常客,从小就看着海盟长大。他们既是亲人,又是同事。谢海盟是知识狂性格,有的是冷僻知识,而侯导又是个善于倾听的听众,海盟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听得津津有味。当侯导把他听到的内容转述给其他人听时,又能融会贯通,加入很多新的内容,现学现卖的能力了得。拍戏转场的时候,其他的工作人员都坐车到下一个场地去,而海盟跟着侯导一路走过去,走的过程中会发现一些适合的拍摄场地。他的很多镜头都不在拍摄计划内,更多的时候是他健走时发现的好景,“如结霜的草原、如悬在鱼肚白天边而沉重欲坠的鸭蛋黄般圆月、如丁香树白花似雪的宁静河湾。”这种随机的即兴创作方式,看起来太过随意,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是导演对主体的把握,“能在一堆乍看互不相干的东西之后,找出这些事物间隐然相系并与主体呼应的脉络。”

在记录侯导与整部电影的间隙,我尤其喜欢那些“闲笔”。在奈良拍摄期间,海盟写到与朱天文去游玩:“奈良的平成宫就离海龙王寺不远,惟两者间隔着荒烟蔓草待跋涉,灰扑扑色如砂土的长草间特别艳丽的石蒜花,秋日花期,石蒜有花无叶,卷曲如爪的石蒜花仿佛从土壤间直接绽出,红花石蒜如火焰如血色,白花石蒜质感温润如脂玉。”又写到银杏,“尤其是秋天即将落叶的银杏,一树微有青绿的金黄,小小叶片并不焦枯卷曲,一一呈现精雕细琢的扇形,树形也美,深色直挺的枝干,无开枝散叶的杂乱感……”这些精彩的描写散落在书中各处,写景状物,劲道十足,是一个成熟的写作者才能呈现出的文本。故而我觉得哪怕没有看过电影《刺客聂隐娘》,单看《行云纪》,也是会有阅读的愉悦感。此书虽然脱胎于电影的侧记,但它已经获得了自己独立的生命。

ps:本文已发表在《书城》2015年第11期。


诚品总店一角陈列着关于《刺客聂隐娘》的相关手稿


谢海盟笔记


人物关系表


朱天文《一场事先张扬的刺杀案》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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