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06 21:00 | 豆瓣：旻一列车
2016.2 In motueka
motueka如同沙漠黄昏
中国的葬礼，哭声总是很大的。
记事起，我就是个胆小的人，葬礼一类的场合，参加的很少。就算是陪同大人一起，看着葬礼上的那黑白像，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遥远。身旁的大人们奔来窜去，交际应酬，而最深处的高台上，那副画里的人，遥远得模糊不清，仿佛这聚会是因为他而起，但却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第一次参加的是继父母亲的葬礼。本来这个恶毒的人在生前无一点好感，她走了，我在心里深处想到她不会再伤害我的母亲，深深松了一口气。但是在葬礼上，我还是落了泪。
继父一走过来，也是双眼通红。
那时候死亡，就是这么一件事情。她被亲人送走，你再也看不到她，无论是好是坏，你还是会记挂一下。
长大了一点后，我几乎每年都要为我的家人祈祷，希望他们身体健康，不要出任何意外，我心底知道，那时候的我，承受不起任何亲人的离别。
外婆和我，是最像的。
刚硬，说话从不饶人。我在高中和她越来越像，简直如同一个石头，别人完全没办法攻击，打了我一下，自己还要痛上半天。这样的我，伤害的最深的，也还是家人罢了。那时候顾不上任何人，即使心里软弱的不行，但是脸上也要装出样子来。
那时候看到生父突然回来，两个人如同定时炸弹，随时都要爆炸。
不断缓解这个局面的，是爷爷。
小时候我恐惧见到生父，听到要见他，我就害怕的一直要躲起来，他慢慢走过来的样子更是可怕，我抓着母亲的衣服角，躲在身后，不自觉就哭了起来。所以生父一点也不疼我，他觉得我这样和他不亲，是白眼狼。他自尊心的高傲，更加隔阂了我们的关系。
我们走了很久，我都不靠近他一丝一毫，到了他家，母亲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我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天花板。那时候他恐怕也才三十出头，一个二室的房屋，坐落在批发市场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仿佛是短租。从大街上走到这个单元楼下，我们躲开了很多小商小贩，叫卖声简直让我心里更加慌乱，仿佛要被卖给父亲，给他拐到其他更加污秽的地方。出租的小屋很乱，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杂物，明明是还年轻的人，却生活的如此邋遢。我视线落到了电视机旁，那里放着那个年代最容易看到的盗版光碟，很多，有些散乱的夹在丑陋的塑料cd盒子里，还以一些直接放在桌上。
我心里很在意，就多看了几眼。
光盘上刻着字，我已经忘记是什么电影。但我记得很牢的是，那些影片的主演是周星驰。随后，我们到了照相馆，穿着紫色的毛衣，被他搂着，照了一张比哭还难看的合影。
从此以后，我就更不敢见他了。爷爷觉得心疼，说孩子不多走动，就生份了。他不管我奶奶说什么，背着一个装满本地水果的背篼来看我。
老人很拘束，想和我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几次这样的尴尬之后，他就没再来看过我了。外婆愤恨的说，那家老太婆觉得你是女孩子，没人要，要把你卖给农村的一个大傻子当童养媳。我虽然那时不知道童养媳是什么，但我知道傻子就是不好，我吓得庆幸自己不用再见那个陌生的老人，那个眼神里总是闪躲的老人。我还可以活在母亲身边。外婆是恨他们的，一直没有好脸色，我坐在沙发上，用胆战的眼神看着这个满脸黝黑的老人。
母亲听了叹了口气。
我高二还是高三时，家里突然就变了。母亲很忙，后奶奶去世，我中午完全没有人管，吃饭成了问题。我觉得有钱就好，出去随便吃一点，但是久而久之，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爷爷也不知道怎么得知了消息，在附近租了房子，让我每天去吃饭。我最初有点抵触，但还是去了。同样的老人，同样的没有话聊，只是头上的白发多了很多。
他问我，你喜欢吃什么。我说都可以。
他就小心翼翼的开始做菜，看到我哪个菜多夹了几口，第二天中午就一定能看到这个菜。我保留着陌生人的生份，但却也享受着被人疼爱的骄傲。爷爷偶尔问我几句话，我很认真的回答了，爷爷就笑一下，脸上的笑容掩藏在干枯的脸颊上。租的房间，总是没那么好，我睡午觉时总是觉得冷，最开始，因为寒冷和拘束，我根本睡不着。到时间了，爷爷就敲一下门，喊着，旻旻，该上学了。
久而久之，我发现，这个老人，让我得到了那个冬天最温暖的回忆。睡之前，电热毯就已经无声无息的打开，睡之后，电视的声音就忽的减少。我睡着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为了报恩，我选择和他一起看一会儿电视，我客气的问爷爷要看什么，他就把遥控器丢给我，说，我都这个年纪了，没什么要看的，混日子而已了。我看着他的侧影，眼泪几度要掉下来，但还是狠狠地，狠狠地，挤了进去。
这一切都被我和生父的争吵切断了。爷爷在我们两个之间无力的劝着，生父丝毫不停下来，喊着，你滚。
我就带着满腔的怒火，滚了。边滚边哭。
回到继父的家里，空无一人，我的泪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放而更加大声，哭声里我听到自己最无力的尊严被一丝一毫的消磨殆尽了。
此后就没有见过爷爷。很久之后，爷爷找上门来，对我说，以后我的遗产，你如果没有分到，你一定要争。
这仿佛是一个诅咒，预示着爷爷的离去。
生父除了我以外，还有一儿一女，更何况生父的兄弟也是贪财如命的人，我自小对钱，厌恶的多，看得通透，爷爷说这句话时我就知道，爷爷的日子不远了。爷爷买了房子，搬到城里来照顾我那陌生的弟弟。再之后，我高考，分数不理想，爷爷通过母亲转达，可以找他的熟人读一个好一点的大学。
我一直到大二，都没有再见过他。直到他去世为止。
我听到他得了癌症晚期，是接了生父一个电话。生父不知道有多难过，多无力，才会给我一个走失多年的女儿说出这些最没尊严的话。我挂了电话之后，眼泪止不住的落下。
不知是时间快，还是这位老人被病魔折磨的痛苦，他离去了，在我回到家乡之前。
我当时坐一夜的火车就可以回去参加葬礼，但是我没去。
我给母亲说，我不去了。
然后在家里，久久地后悔。
我没资格去。
仿佛自己和他有着很深的关系，却又淡的如同路上的陌生人一样。
此后每年的扫墓，我坚持给生父电话，让他带我一同去。
爷爷的坟墓很小，他旁边还有一座空坟，说是要留给奶奶以后合葬。
生父每次扫墓时见我，就会丢给我两千两百块，说是我一年的生活费。
再之后，我们吵起架来，他就会说，你为了钱才来见我。
我对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鄙夷不已，再之后，我就连扫墓也不出现了。
因为我和生父在最后的争吵里断绝了关系。
唯一的后悔，就是没在墓前告诉爷爷，谢谢您，我不为您的遗产，从来不，因为我一分也没有拿。
我没参加过葬礼，却觉得在心里举办了无数次。
母亲在九岁带我回四川老家，看望她的生父，我的家公。
我在前往的路上，都没明白，家公为什么是外公，那我的外公是谁。
大人对所有秘密都讳莫如深，其实小孩只要一个眼神就可以慢慢明白。
家公在一栋破旧无比的房子门口站着，带着欣喜的眼神看着母亲和我，我忽地就明白了我家的历史。
也对眼前的老人深深的抵触。
对我而言，那时候的外公，是那个接送我上学，教我文言文，不爱说话，耳背但是非常爱笑的另一个老人，眼前这个，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很多年以后，我明白了母亲的心酸，因为我从这条路，一模一样的走了过来，母亲对家公的爱，是隐秘而沉重的。
我在二十四岁的夏天，再一次来到那个城市，家公在一个清晨，骑自行车来看我。
我当时在睡梦中，他就坐在外面沙发上等，看到时间晚了，就离开了。
第二天，便又骑自行车来看我。
他自顾自说着很多很多，问起了很多很多故人，我一一答着，很拘束很礼貌。最后他留给了我一笔钱，骑着自行车走了。
我想帮他把自行车提出去，出门一看，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那自行车简直旧的离谱，我说，您可以换一个更好骑的，我去帮您买。
他摆手，说这个好，我在别人那里捡的，能用，好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自行车提了出去，满手都是铁锈，自行车太大，他骑上车，瘦小的身体衬托出自行车大的古怪，瘦如枯木的腿已经撑不起裤子，裤子在风里浩浩荡荡地飞着。
他摆手和我道别，说钱拿好，以后就没机会给了，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
我点头。红包里的钱就和铅块一样重。
我很难过，因为我知道舅舅的女儿和家公并不亲近，平时还抱怨过家公抠门至极。
我很难过，我知道因为文革，他过得苍凉而贫苦。
我很难过，因为他是我母亲的生父，我母亲从小就被分开，想见而不得，在学识和才华上敬重的人。
他在两零一六年的二月九号下午四时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在大年初二这一天，母亲和舅舅送走了他。
小镇每日可见的日出
我此时正在新西兰南岛最北的小镇，某日骑着自行车，路过一片墓地。如果不是我看到石碑的刻字，这片宁静的小院让我完全想不到这里居然埋葬着上百个灵魂。墓地没有哭声，也没有鞭炮，只有几束鲜花放置在墓碑前。一个老人带着狗，从墓地的另一个入口悠然走过，仿佛与平日的散步并没有区别。我站在自行车上，顿了好久。上午母亲传来的微信还在我手机里。
说：没有痛苦的离去了。
说：愿我父下辈子过好日子不受苦。
我仍然没有机会参加葬礼。
死亡在我的人生里，逐渐的变得清晰，我离开中国之前，无数次的让外公外婆注意身体。
因为我很害怕。害怕死亡离我再一次很近，而我却没有机会去珍惜。我离开之前，外婆仍旧和以前一样，硬的像石头一样，专门挑伤人的话来说。我却再也没有和她有过争吵。
九岁那年，研好墨，摆好纸笔，教会我写毛笔字的家公，希望你在那一个世界，安好，幸福。
感谢你带给母亲的一切。
葬礼结束，没有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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