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冉光辉,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儿,每天从早晨7点半到下午3点,任何时间到朝天门大正商厦,找几个商户打听冉光辉在哪儿,就肯定能发现他的身影。
跟上冉光辉,却相当困难,他步子太快,即使肩扛上百斤的货,走起路来依旧脚下生风,常常还没等寻访者站稳脚跟,冉光辉已经打包好货物,消失在拥挤的走廊里了。
2010年6月,摄影系大四学生许康平,在朝天门拍摄了一张照片,一个棒棒背着比自己还高的货物,一手牵着儿子走下长长的石阶,这张照片的主人公就是冉光辉。
两年后的父亲节,这张照片经过二次传播,上了微博热搜,冉光辉的名字从此被人们记住。
这十年里,冉光辉一直生活在镜头的注视之下,他自己也很乐于分享现在的生活,翻开冉光辉的快手视频,家庭是常常出现的元素,60平米的两室一厅面积不大,洁净而温馨。视频里,一家人总是整整齐齐,围坐在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节日。
有时候儿子冉俊超会和爸爸拍一些有趣的小段子,还有些时候,冉光辉会在餐桌前取出挎包里的货单,算算当天的收入。
虽然经常面对镜头,冉光辉还是会生涩拘谨,视频里,他坐得板正,双手放在腿上。肢体僵硬,真诚的笑容却溢出了屏幕,直达人心。
在一条冉光辉和爱人吃饭的视频下,粉丝评论到“重庆普通家庭的代表:辛劳、勤奋、节约。”
这是一个平凡棒棒的故事,也是中国千千万万个为家庭拼搏奋斗的普通人的缩影。
山城棒棒军,城市发展的见证者
这些石阶主要的使用人群之一,就是棒棒。肩挑一根长担,两端是沉甸甸的货物,从水运码头到商铺,再从商铺到陆运物流点,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待,棒棒,就是用“11路公交”(双腿)当交通工具的快递小哥。
“山城棒棒军”浩浩荡荡涌入城市,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彼时,随着改革开放,城市化进程加剧,农闲时间,重庆周边的农民就会放下锄头,拾起竹棒,只身来到重庆,最多时,棒棒的数量能达到数十万。
起初,冉光辉也是农闲时才来城里的“斜杠”棒棒,那时候货物运价很低,大约挑一旦只能拿两三元,但“总比下地来钱多”,这个朴素的思想,支撑起冉光辉和整整一代棒棒。
2009年冉光辉彻底离开老家,在朝天门做全职棒棒,在他眼里,没有文化,就只能靠“下力”赚钱,有限的选择里,棒棒是“完美”的职业。时间自由,货款现结从不赊账,没有老板吆五喝六,不想做的时候,还可以歇上一天。
实际上,“自由”的冉光辉,除了过年回老家,一天也不会给自己放假,满打满算,一年最多休息10天。“背货有技巧,要掌握重心的位置,时间长不背,就不得行了。”
在整个行业最鼎盛的时候,冉光辉曾经30几个小时不睡觉,凌晨三点多回家,早晨五六点出门也是常有的事儿,那时候,一个月收入万把块钱并不难。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在棒棒这个职业中展现地十分直接,多背一包货,就能多挣几块钱。2016年,冉光辉扛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房子面积不大,60多平,地理位置却很好,就在距离中正大厦步行10多分钟的新华路上。
在棒棒当中,靠扛货买房子的人不在少数。
“以前和现在不一样,城里人和农村人光看穿的衣服就能看出来,城里人瞧不起,但最后赚钱买房子的都是我们。”冉光辉的远亲,同样在大正商场当棒棒的老瞿说起这些话时,腰杆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在大城市里买一套房子,才算是真正安身立命,扎下了根。对冉光辉来说如此,对每一个远离故土的外乡人来说亦如是。冉光辉和他身后的“山城棒棒军”,是城市化进程中的见证者,也是历史的创造者。
父亲是撑起家庭的一把大伞
2016年以前,大女儿冉小兰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住上楼房。“那时候我们住的地方地板是木板,隔音很差,楼上干什么都能听到,上面一跳,下面就落灰。”
逼仄的生活环境在冉小兰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挤的时候,只能睡上下铺,父母和弟弟睡在下铺,自己则睡在上铺。
后来有媒体报道时,一家人已经搬到了大桥下的平房里,但生活条件依旧简陋。
随着旧城改造,整个重庆也再难找到当年那样的老房子。但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冉光辉一家不会忘记那些日子,也更珍惜现在的生活。
这两天,冉光辉家的饭桌上摆着一束鲜花,是妻子过生日时女儿送的,女儿还把母亲过生日的视频发到了快手上,一家人其乐融融,脸上洋溢着踏实的笑容。
冉光辉有两女一子,在孩子们的记忆里,父亲从来不会累。“他背完货一天,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洗衣服,什么都做,我们都觉得累,他居然还能干活儿,真的很佩服他。”
从不会累的冉光辉,其实也有过非常煎熬的时刻。2017年,刚在重庆买下房子的一年后,冉光辉突然感觉自己的腰出了问题。
“整条腿都是麻的,平时走路回家要十多分钟,那段时间要2个小时。”疼痛难忍的冉光辉无奈之下第一回进医院,一拍片子才发现,所有的腰椎都有突出了。
妻子和孩子都劝他待在家里好好养病,但冉光辉不肯,每天正常扛货后到就近的一家中医医院做理疗,直到2020年疫情期间,有大段休息时间治疗,冉光辉的腰才逐渐好转。
一天也不肯停下,是因为生活的重担还压在自己身上,房贷要还,一家人要吃饭,哪里都需要钱。
如今,两个女儿早已各自成立家庭,有了自己的生活。“两个女儿工作都不错,都会开车。”
提起女儿们,冉光辉一脸的骄傲,但对于还有三个月就要参加中考的小儿子冉俊超,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担忧。如果考不上高中,孩子就要去读职校,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2009年,冉光辉决定进城当全职棒棒,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希望孩子能在城里读书,受到更好的教育,以后不要像自己一样,靠卖力气赚钱。
正值叛逆的年龄,冉俊超不再是那个被父亲拉在手上蹒跚学步的孩子,和父亲的交流也渐渐少了,回到家,冉俊超常常闷头走到书桌前翻开作业。学业上帮不到忙的冉光辉,只能默默关心儿子。
以前冉俊辉每天早晨给儿子7元钱吃早餐,现在会给10元。但这样一来,自己的早餐就只能在家对付一口了。
冉光辉的爱,都藏在这样的细节当中,以至于问及父亲最让自己感动的时刻,子女们都无法回答。但提起父亲,孩子们是骄傲的,他们从没有嫌弃过父亲的职业。
如今,子女们对父母的回馈也同样含蓄。
这天,冉小兰到商场给父亲买了一双200多的鞋子,冉光辉穿在脚上试了又试,尝试询问女儿鞋子的价格。
因为走路费鞋,一两个月就要穿坏一双,冉光辉自己买的鞋子都是20、30块,冉小兰没有告诉父亲鞋子的价格,平时买什么都不会说,因为他知道节俭了一辈子的父母,肯定会嫌贵。
为了让父亲不再那么辛苦,冉小兰为父亲开设了快手账号,业余时间,还联系老家农户,开直播卖老家奉节的脐橙。
“我爸那个人,心眼太实,人家问什么都回答,刁难他的他也回答。”
每次直播,冉小兰都会在父亲旁边解答网友的问题,和网友互动,她希望父亲能火下去,多有点收入,少扛点货。
但她也知道,父亲离不开棒棒这个职业。“大家是因为我爸是棒棒才来支持他的,如果他有一天不背了,那就是作假,父亲不同意,我们也觉得不对。”女儿了解父亲的正直,也支持父亲的决定。
即将消失的行业,
和坚守其中的“年轻人”
大部分都60多,最年轻的也40多了。今年57岁的冉光辉,在棒棒群体中,绝对可以称得上“年轻人”。
不仅没有年轻人加入,以前的大部分棒棒也都转行了。消退是历史的必然,棒棒的脚步已经追不上时代了。
全职的棒棒往往会有自己固定的合作商户,冉光辉在大正商场里和十几个商铺已经保持了长达数十年的合作,这些商铺大多主营袜子和内衣的生意,他们从全国各地进货,随后发往重庆的各个县市。
早晨,冉光辉负责把运送到商厦楼下的进货拉到仓库和铺位。下午三点,再把向下游分发的货物运送到附近的物流点。
商铺有货要发出,不会提前通知,都是随时需要随时打电话,无论冉光辉在吃饭还是在家中睡觉,只要商户有需要,就第一时间赶到。
照过去来说,春季是旺季,一个铺位一天的出货单可能有5、6件,多的时候甚至有十件,现如今,可能几天才发一批货。今年又赶上疫情,很多货进不来,商户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这种体感上的落差,是从2015年开始的,彼时,电商大潮涌起,线下零售行业衰退,直接影响了整个批发市场。
“很多店铺都是亏钱在做。”不用打听,冉光辉也清楚商户们的生存状态。
没活儿的时候,冉光辉会和棒棒们一起坐在四楼的露天过道里抽烟,最近这段时间,坐下的时间格外多。
棒棒之间不会过多讨论今天的收成,但好与坏全都写在脸上。接到大单的眉开眼笑,生意惨淡的眉头紧缩。
“你都没得几单我们还能开张。”这是其他棒棒对冉光辉说的话,在大正商场里,冉光辉已经算是货源最多的了。不是因为冉光辉上过电视和报纸,而是他肯出力,做事认真负责。
“货是按大小算的,小一些7块、8块,大一些10块。我背衣服,就轻,他(冉光辉)背袜子、内裤这些,沉一些。”同行不吝于讲出冉光辉的优点,肯卖力,不计较,这些让他在大正商场有更稳定的货源。
直到今天,棒棒背货并没有统一的标准,钱多钱少,全靠商户和棒棒之间经年累月配合出的默契。
这与现代商业文明所遵循的标准似乎背道而驰。但商户和棒棒之间,从不会因几块钱的出入锱铢必较,他们有一套只属于大正商场,属于商户和棒棒之间的共识。
这些共识被认真遵守,十几年如一日。而通过这些共识,又产生出一种深度的信任。
“我们仓库的钥匙都是直接给冉师傅,你想,这种东西是不会轻易给别人的。”
“有时候送货需要身份证,我们都给冉师傅直接拿去。”
“我们写错收货地,冉师傅都能发现,给我们改回来。”
几乎每一个和冉光辉合作数年的商户,都会说出类似的故事。
冉光辉没有过多的表达,只是用行动来回报这些信任,即使一整天发不出几单货,他也决不会离开商场半步,午饭是从家里带来的,配上一碗隔壁小面店免费的面汤,等待随时可能到来的电话,直到下午3点,商场关门。
比起别的棒棒,冉光辉其实有更多的机会转行,时至今日,来大正商场找冉光辉的媒体仍旧络绎不绝,也接受了很多商业邀约,但这些都被冉光辉拒绝了。
一步一步扛出来的生活,每一分钱都挣得干净、踏实,冉光辉喜欢这种踏实的感觉。
仍然坚守在大正商场的冉光辉,并不是被时代遗忘的人,他也在努力尝试接受新鲜事物。
他给自己买了一个自拍支架,偶尔搬货的时候就把支架固定在一个角落里,拍下来自己搬货的过程。有粉丝专门从天津跑过来看他,他也会拍成视频,发到快手上。被人关注和喜爱,冉光辉很开心。
但这一切并不足以阻挡他生活的惯性。这份坚持背后,或许还包含了他对这些老主雇的一份责任,对大正商场的许多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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