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佩林
1966年开春，全国工业交通系统开大会，特邀铁人王进喜去作报告，进一步推动工业学大庆的热潮。
2月2日，王进喜拿着讲稿进京，送送石油部领导审阅。石油部长康世恩看了讲演稿，决定推倒重来。康部长明确指示：“王老铁没啥文化，拿着稿子念，肯定不行。派人帮他重新准备，让他不拿稿上去放开讲，一定要讲出铁人风格!铁人特色!铁人精神！”
当时，我借到石油部政策研究室工作。王铁人点名要我帮助他准备讲演稿。
因为，我当《战报》记者组长期间，经常到1205钻井队采访，帮他们总结经验、写典型、办队史展览，王铁人很满意。以后，哪里请他作报告，都叫我帮助准备。每次都是他说我记，整理出来念给他听。他不喜欢虚夸，听见有些添枝加叶的情节，他就批评我“胡编瞎造”,告诫我“唬弄人可不行呀！”我把别人的“尖端”话写在他名下，又批评我“东拉西扯，不实事求是”。我引用伟人语录和名人名言，必须他弄个明白，对上了心思，才允许写进去。
这次上全国工交大会作报告，大庆领导和石油部长与他谈话：这是贯彻毛主席的指示，推进工业学大庆的群众运动，是为大庆红旗添彩的政治任务，必须认真准备，一定要讲好，讲出高水平，为大庆赢得光彩。因而，王进喜以高度热情，认真态度，尽心尽力准备讲演稿。
我跟他住进石油部地兴居招待所，一间屋两张钢丝弹簧床。他不习惯睡弹簧床，扯下床单在地板上睡觉。他坐沙发也嫌“窝”的慌，要了一张硬板凳，坐着谈了几天几夜，谈出了大量故事。我将有头有尾的48个故事，按逻辑顺序编成三大块：第一块18个故事，讲艰苦创业，快快拿下大油田；第二块14个故事，讲自力更生，赶超世界钻井先进水平；第三块16个故事，讲学习“两论”，解决面临的种种矛盾。故事与故事之间，用伟人语录和名人名言衔接起来。王铁人笑我搞“预制块勾缝”！“勾缝”的语录，有的拗口，有的他听不明白，我就“翻译”过来，直到他理解之后，让他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述。王铁人的语言相当丰富，很有个性，既豪壮又生动，既深刻又风趣，他的个性化语言越多，越显出铁人特色。
为了挖掘他的特色语言，让他按编排的顺序反复试讲。每当冒出一句特色语言，就记下来，把原稿中的“大众话”换掉。一遍又一遍试讲，几乎把他肚子里的个性语言都挖掘光了。
他掏出两个红塑料皮包装的笔记本，翻开油渍麻花的第一个本子，首页是一幅图解画：中间画一棵树，树枝上画几个圆果，树下画一个人，人的脖子上画一把锯子，下面画几个钻头，上面写几行阿拉伯数字。我看不懂这幅图解画。王铁人哈哈笑着说：“没文化嘛，有啥法子！”原来是他刚当钻井队长时，去参加快速钻井现场会，钻井队长李居仁介绍经验，他不会写李居仁三个字，便画了一棵李子树，树下正在锯人。
再往后翻，笔记本上的图解画越来越少了，不会写的字划圈代替。有的圆圈上又补写了字，这是他不耻下问之后补写上去的。
第二个本子上没了图解画，划圈代字也逐渐稀少，只是有些错别字。还写了几首不同体裁的小诗。他参加全国群英会，首次见到伟大领袖，他写诗云：“北京见到毛主席，混（浑）身是劲精神抖。满怀豪情干革命，永生永世不回头。”他同钻井队员斗冰雪、战严寒的艰苦奋斗，是这样写的：“干活出大汗，北风当电闪（扇）。不怕肚子饥，大雪当炒面。天南海北来会战，誓夺头号大油田。干！干！干！”他学习毛主席著作，写的是：“石油工人学毛选，字字句句记心间。牢记昔日苦和难，永保（葆）今日幸福年。”还有一首描述钻井工人打井的自由体诗，我让他拿这首诗放在这次报告的结尾。
从两个本子上，发现不少特色语言。他学习文化的态度是这样表述的：“学会一个字，就像翻过一座山。我要翻山越岭去见毛主席。”他看见天安门前行驶的公共汽车背个大气包，心情很沉重，他写道：“作为一个石油工人，眼看国家作这么大的难，感到修（羞）耻！压力很大。心里别（憋）着120个大气压。”没有吊车卸大钻机,没有水罐车拉水来调制泥浆,他写道:”我们这些大活人,还能让尿别(憋)死了(呐)!”他多次受表彰戴大红花，对待荣誉是这样写的：“荣誉归于党，成绩归于群众，我个人的小本子上只能记差距”。
我将铁人的特色语言，写入讲演稿，让他脱稿放开试讲。按照康部长的指示，在石油部礼堂对机关干部试讲。机关干部一致认为王铁人讲的语言精彩，事迹感人，气势磅礴，很有水平，只是有些重复颠倒，有点混乱。
为了讲的顺畅，我帮他列了个非常简单的演讲提纲：1、汽车背个大气包；2、下车三句话；3、人拉肩扛；4、尿尿也要开钻；5、我又不是泥巴捏的；6、跳泥浆池……直到49、一首诗。别人很难看懂这个提纲，王进喜一看就明白，按这个顺序讲下去就有条不紊，自由发挥，也不会讲的颠倒混乱。
2月16日，全国工交会的代表，在人民大会堂听王铁人作报告。台上坐的是国务院领导人，台下是国家机关和各省市自治区的相关领导干部。我作为王铁人的秘书，坐在台下第五排边上。
国务院副总理余秋里陪同王铁人出现在主席台上时，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王进喜头戴前进帽，身穿48道杠的棉工服，脚蹬大头鞋，红光满面,剑眉舒展,两眼笑眯成一条缝,激动得鼻翼抖动,嘴巴含笑，不停地拍着手，平步走上讲坛，脱帽放在讲坛上，又脱下棉衣卷成筒放在脚边，穿一身紫红色毛衣。首先，他恭敬地向毛主席像深深一鞠躬，转身向台下又一鞠躬。立在嵌有红五星的讲坛上，先来个开场白，他说：“各位领导，我叫王进喜，从小给地主放牛，没进过学校门。今天来汇报，也没拿稿子，讲错了，请领导批评指正。”
王铁人无拘无束，像平时对钻井队员讲话一样，连说带比划的表情丰富，抑扬顿挫的西北口音铿锵有力，讲的声情并茂。富有个性的语言妙语连珠，使会场的气氛高潮迭起。
他讲人拉肩扛搬钻机时，有人讲怪话：“为什么不等吊车来了再干，哪有这么蛮干的！”王进喜先解释一句：“当时向玉门要的吊车还没来。”然后，两眼一愣，像对讲怪话的人说：“坐地等花开，能等出一口井来吗？我们全队几十号人，大家一齐动手，还不顶它几台大吊车！”他把衣袖一挽，像要动手的样子，拉开嗓门说：“我们就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快摆硬上,拼命拿下大油田!”，那急国家之所急的激烈情怀，快快改变我国石油落后面貌的猛士气概，令人振奋，赢得满堂掌声。
他讲对怕苦怕累的小青年做思想工作时，把脑袋一偏，真像面对小青年和气地说：“小伙子，你想吃饱吃好穿美吧！想过舒服的好日子，可是,呆在屋里咋能成呀？天上掉个肉馅饼下来，也落不到你头上嘛！我们成天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学它干啥？学了就要实践，要干工作，不干，半点马列主义也没有。”他把理论为实践服务，实践创造美好生活，实践改造世界的道理，讲的风趣明亮又透彻，博得一片喝彩声。
他讲试用一个钻头、一天时间、打一口优质井时，他说：“有个好心的同志劝我，别去冒风险，万一把井打砸了，你铁人也得栽倒！我告诉他，栽倒怕啥，栽倒爬起来嘛！爬起来再接着干。毛主席教导我们……”突然卡壳了，好几秒钟没言声。可能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成语忘了。稍停片刻，他大声说“不钻进老虎窝里，就逮不住虎娃子！”他把勇于实践，实践出真知，实践长才干讲的风趣又通俗，会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参加十几个钻井队劳动竞赛，1205队获得头一个月的冠军。领导给队长指导员戴上大红花。第二个月的竞赛中，有个钻井队的钻头打光了，眼看要停钻，来借钻头，王进喜拿出从玉门带来的新钻头。有的职工不同意，说什么“这不等于把大红花送给别人戴吗？”王进喜讲到这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他说：“我们一个队干的再好，也拿不下大油田嘛！我们要争集体冠军，不争个人戴大红花”。顾全大局的铁人风格，赢得一片热烈掌声。
他讲关爱同志,热心为群众办实事时,脸上露出温馨的笑容,他说:”我从小给地主放牛,知道牛的脾气.牛吃草,马吃料,牛耕地出力最大,享受最少.我要一辈子做人民的老黄牛!”这种高风峻节的品格,又获得一片掌声.
学习《矛盾论》，讨论石油会战要不要顶着困难上，他一脸凝重的神情，两眼炯炯放光，说：“千矛盾，万矛盾，国家缺油是头号矛盾。这个矛盾不解决，飞机缺油飞不上天，轮船缺油下不了海，汽车缺油轱辘转不动，坦克缺油趴了窝。帝国主义正好用石油卡我们的脖子，如果趁机发动侵略战争，怎么反抗侵略？如何保卫国家和人民的安全？我们顶着困难，快摆硬上，无非个人多吃点苦，多流点汗，少睡几个钟头的觉，有啥了不得？”他举起拳头，像宣誓一样,拉开大嗓门：“作为石油工人，宁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他抓起前进帽猛一甩，豪情万丈地说：“坚决把石油落后帽子甩到太平洋去！”。那一往无前，不怕艰难险阻，心甘情愿吃大苦、耐大劳的革命豪情，那勇于为国分忧、为中华民族争气的伟大气魄，震撼人心，全场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最后，再来个声明，他说：“我写了一首诗，不怕各位领导笑话，现在我念一下，请领导指教。”大家听见大老粗王铁人会写诗，都聚精会神地睁大眼睛望着他，全场寂静无声。只见他一副庄严凝重的神情，两眼圆睁，注视前方，右手向前猛一推，右脚向前猛一踩，踩的地板“咚”地一响，真像在钻台上手扶刹把一样，朗声高诵：“手扶刹把像刺刀，钻机就像机枪和大炮。压力一加，钻头就往地球里头跑。钻完进尺，原油呼噜噜地往外冒。支援祖国建设，淹死美国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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