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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敏讷 || 白露高山麦

xihanshuiwenxue

 

散 文

白 露 高 山 麦

吕敏讷

1

菜籽坪上,透亮的露珠和乳白的雾一同让草木低头沉默。

稍峪村,庄户人家的瓦房门户像听了指挥似的,都朝向菜籽坪。

以一种庄稼的名字来命名一座山,大概是村庄的老祖先对山寄予的某种厚望,又或许是一种礼遇和褒奖,村子里的山本就是为了庄稼而存在的。类似的山地名还有胡麻地塆,桦林坡……

菜籽坪的一截山路,坡度近六十度,但田块却平整肥沃,算是稍峪村所有地块里的精品。我们家院门上的木匾额刻着“承旭临辉”,在这块匾额下慢慢长大,幼时却不解其意,时过境迁越来越向往这种意境。太阳从菜籽坪背后升起来,月亮也从菜籽坪背后爬上来。我们家的房子承接早晨的第一缕霞光,也被月色的清辉照临。一座被日月光华浸润的老屋跟一座山天长日久地对视。菜籽坪纹丝不动高高耸立在那里,有时白发苍苍,有时青丝葳蕤,成年累月地注视着村子,而村子里的人也时常抬头瞅一眼菜籽坪,仿佛日月、四季和节气都是从那里走出来。菜籽坪上有数不清的庄稼和草木,也有如约而至的雨雪风霜。

早上,抬眼望去,那片繁茂葱茏的树林子,叶上的翠色已不如昨天那么盈盈润润,叶子一天天变旧。白露时节,我到田野里去,领着小儿子走上菜籽坪,清凉的风在树叶间窜来窜去,风也用它冷冰冰的手在我们脸上、脖颈间来回摩挲。风是节令的信使,会跑在时间前面给人们捎话来。儿子瞪着眼睛,生出疑问,没有下雨,叶子上的水珠是从哪里来?他找了一只塑料瓶子,让叶片上一颗一颗的露珠集合流进瓶口,一面还努起小嘴用古怪的声音为露珠的滚动制造着伴音。我告诉他,天气凉了,空气容纳不了那么多水汽了,多余的怎么办呢?只能凝结,凝结的水飘在空中成了雾,爬在草叶等物体上,就成了露。儿子似懂非懂,继续执着地接他的露珠。我想起古人为收集露水而设置的承露盘,汉武帝好神仙,以为服食可以延年,“建章宫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墩承露,和玉屑饮之。”后世也有人为承露盘作诗作赋吟诵之,“采和气之精液,承清露于云飞。”“问古来,多少神仙,尝遍玉杯清澈。”古人认为露不是普通的水,是上天洒下的甘霖,是神圣之物,服用可以长生不老,也医治世间病痛。

祖母在世时,秋季偶有眼疾,眼睛干涩布满血丝,她舍不得花钱买药,早早起来揪一大把门前带露水的车前草。长得肥大的车前草叶子有两指宽,祖母用它贴在两鬓间,大概太阳穴位置,用以治疗眼睛。露好似胶水,两片车前草在祖母的面部爬一天,直到颜色枯白才揭下。贴着车前草的祖母显得格外可爱,我们躲在她身后逗她。她笑着侧转身,我仰头看见她眼角的重重褶皱把车前草叶也推出褶子。随着她的表情,这两片叶子时而褶皱又时而舒展,我们笑得前仰后合,她虽不明所以,却也一起大笑起来。车前草宽椭圆形的样貌,在众多的草中,比较独特,它生命力极强,也耐旱。打麦场的边埂子上、房前屋后河边路边瘠薄之地随处可见,它贴着地面生长,叶片柔韧,有明显的纹路,撕开叶片,有一根一根丝线般的筋连着。牛和羊走过来,啃食,也被我们用铲子挑进竹笼子里喂猪。从前的牛羊和猪,真是幸福,它们吃着中草药长大,有宽阔的山地用来奔跑,不用关在圈里。车前草是一味清热凉血解毒的中草药,生在乡野间的车前草,被秋露滋养过,大概更能解现代人的许多热毒。

祖母会对已经到来的白露节气连连感叹,不,她好像对任何节气的到来都要感慨一番,我总结过,祖母是在惋惜流逝的光阴,也是在不停地警示,提醒人们在不同节气到来时要为土地做哪些准备。每年三伏天她都抢着天色晒她的旧被褥,那些舍不得用的宝贝被翻出来晾晒,霉味儿总是理所当然地把整个院子占领。我们也全然不顾伏天的大太阳,在被褥下来回穿梭藏猫猫。转眼就脱伏了,处暑之后,祖母不再专注于她的被褥,她的注意力必然会回到山上的那些田块。祖母的土地哲学,都包含在她成竹在胸脱口而出的絮叨里。比如,明明还是冰天雪地的,她就心急火燎地念叨,要打春了,地要醒了,赶快打粪备肥;谷雨快到时,她的小脚轻快得像鼓点,她说,谷雨前后,栽瓜点豆;入伏了,她又拿起小菜锄在边角之地上东挖西挖说道,头伏萝卜二伏菜;白露来了,她随口而出,白露高山麦,抓紧腾地了;秋风卷着枯叶满地翻卷,她念念有词,秋风凉,扫树叶子攒柴火,一年快到头喽……新的节令来了,旧的节令走远了,来的来,去的去,目不暇接的日子,倏忽就不见了。祖母的叹息也是有区别的,对于春夏的节令她的语调里充满紧迫感,是催人奋进的敦促,春夏似乎代表着开始,田地上的事一切都还来得及。而秋冬的节令到来时,她表现出的是怅惘,好像一切都要结束了,土地要休息了,一切挽不回了。她眼神苍凉,幽幽地自言自语,秋风凉了,日子不好过了。拉长的声调里透出的无可奈何,让人心头发慌。

白天的气温,两头凉,中间热。这几天阳光明媚,正午热力很足,但早上和傍晚时分,气温下降得厉害,凉风趁着夜色悄悄来了,湿气也跟着来了。白天大地上储存的热气,夜里都在林间草叶上、田间茎蔓上集聚,遇到湿冷的空气,就变成水汽,伏在土层上、断瓦片上,在草叶上凝结成一层细小的水珠,小水珠再聚集,形成一颗颗露。露珠从叶片上滚落时,细若蚊足的声音四下里散开,巴塔巴塔,丝丝响动。旷野里好像有一个只隐形的手,轻柔地敲着,碰在哪里,哪里的露珠就滑落。行走在林间,额头上、发梢上、袖子上、裤脚上沾满了露,我掏出手机想要把露拍下来,屏幕里显示出一个葱翠湿润的世界,草木清凉,地面潮润,可以清洗眼睛。我深呼吸,内心的燥气和周身的凉风相互制衡,身体里的浊和秋风里的清相互交换。我仰头,发现高处的树叶,抵抗不了凉风,水分和绿意一点一点褪掉。本来饱满圆融的叶片开始收缩,水分散失,有的叶子坚持不住便落下了,地上,尚有翠色的叶片四处翻飞着,像是要在大地深处打探找寻一个新的归宿。一片、两片,在秋露里扑向大地。

夏天的露珠是大地的汁液,滋润出一个万木勃发的世界,秋天的露珠是草木的眼泪,眼泪流干的时候,万木衰零枯落。叶子像一个女人,到了这个时候,她面部的光华,随着时光岁月一点一点失掉了,圆润的面部萎缩了。叶子的一生就像女人的一生。

2

继续沿山路向上走,从前的那些庄稼地,被荒草灌木荆棘占满,荒草成林,草比人高,人被淹在里面。想找到一条旧路走,连路的踪影都不见。尽管如此,我和儿子还是“开拓”出了一条路。

回家后,母亲得知我的行踪,惊恐万分地责怨我,说山上林子里有野物,荒草长满的地方,都是以前的田块,地荒了几年后,满山满地的草木疯了似的长。

以前却不是这样,庄稼秆收拾干净了,人人都抢着割野地里的柴草,把山皮都能抠起一层,漫山遍野的蒿草树叶子都被清扫回家,晾干了码起来烧炕烧炉子。也有好吃懒做的,不去抠草割柴,却等着别人家的蒿草割下来一捆一捆码在地埂边晾晒时,夜里趁着月色去偷,经常去偷,他们家的柴草就是各种各样的,大家也都认清了他的本性,提防着他。秋后,山上的细蒿草、树叶子都被打扫得一干二净,天气一天天凉了,地也要歇了,山坡也要歇了。田野被清理得像个刚刚修理过鬓发胡须的人,地块是地块,山路是山路,眉眼清楚,棱角分明。眼下,近一点的零星的田块里还有一些庄稼,山梁顶上好几年都很少有人上去,荒草和树把山封了,一条水泥路通向后山的村子。母亲说,跟以前没法比,以前山道上到处是人,天黑也不怕,凌晨四点上山去割麦子,山上人多的时候,狼也不敢出来。说话时母亲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怨我一个人领着娃娃原本就不该上山去。

我听后浑身不自在,再回忆了一遍山梁上的那些遭遇细节,忽然也有些后怕,脊背发凉。

山梁后的背阴处,我和儿子像逃脱牢笼一般放声吼唱着歌,并卖力地用脚在横躺竖卧的野草上踩出一条路。野草籽、野棉花好似在山间待得孤独了,见了我们的衣服,就顺势粘上了,身上毛茸茸一片。好不容易逃脱热情的植物,眼前的路又被一个悬崖阻断,眼前两座山之间出现一个巨型的缺口,各失去一角的山,皮肤被揭开了,内脏被掏空了,开膛破肚后的山体一片狼藉。一些黑窟窿像空阔无神的眼睛,这些洞窟到底多深,在山的肚子里延伸至多远,不能断定。裸露在外的沙土和废弃矿渣堆尚未长出新草。这两座受伤的山,受雨水会冲刷,疏松的土层向前移动,掩盖了农田,当年的层层梯田地化零为整变成山的腰部堆出来的一圈圈赘肉,这些扭曲变形的土地,既不能种植有用的庄稼,也不能蓄水固土。三十年前,山崖的凹陷处有一口泉,泉水从山底下渗出来,水质透亮清凉,四季盈满,周围山上种田的人,渴了,绕过缠绕的山道来到泉边,趴在泉门口的石板上,嘴巴浸到泉里,咕咚咕咚咕咚,猛喝,喝饱了才爬起身。泉水是村庄的一面镜子,折射出天空和大山,日月和星辰,也收藏过数不清的人脸。回忆幼时相貌,便是泉水里映出的圆脸,挂满一颗颗汗珠子。喝水的人惊动了泉水里细小的生灵,它们会在水荷包叶子下游出来。水荷包就是款冬花,是一种治疗咳嗽的最好的中草药,农历正月间款冬花的根茎药效最好,老人们常常唱诵,“正月十五的款冬花,治咳嗽如手抓”。水泉周围沟渠边的坡地上,一大片一大片满是款冬花,圆扇子一般的叶子,卷成一个圆形,用来舀水喝。有降的时候,人会躲得远远的,把泉边的路腾出来,降是家乡人对彩虹的叫法,家乡人认为降是一种祥瑞的事物。传说天上的降出现时,会到这口泉边喝水,人万不能站在附近挡了它的道。据说降只选择最干净的泉水喝,它会一头扎在泉里,把泉喝干。被天上的降偏爱的这口泉,被压在了移动的山体下,不知踪影。泉水有眼,也有呼吸,泉水被掩埋后一定会被闷死。

二十年前,有人在山上发现了金矿。消息传开,庄子里的人开始疯狂掘山。白露过后一个月,冬小麦已将绿油油脆生生麦苗铺满田块,为了找矿,人们揭了地皮,让麦田一片狼藉。种田一辈子的老农,跪在麦苗里,仰天哭号:“作孽啊,麦子也有命。遭罪啊。”跪完了,抹一把脸接着挖。人们各有各的矿洞,院子里建有小型泡矿池。他们的矿道仅能容纳一个人,不同人家的矿道在山的身体里,交错蜿蜒。人们头戴矿灯夜以继日蜷缩在洞里双手刨挖,漆黑的矿道里,不同的洞子突然被挖通,土块垮塌下来,随后从土层里钻出两个人,问清对方是谁,上一分钟互相庆幸都还活着,下一分钟就会为抢夺矿带在洞里展开激烈的争夺。地面上的田块有疆界,地下的矿带却难以分清疆界。他们从自家的田块里钻进去,在大地深处蜗行摸索然后迷了路,谁能分得清土地深处的界限呢。裹藏着金矿的沙土被短柄的铁锨一点一点传出洞口,堆成一个个小土丘,人背马驮,运送到各家各户,那时,山道被踩出一层虚土,人畜擦肩,尘土飞扬,路旁的庄稼低垂着头颅萎靡不振。泡矿药水散发出的呛人气味、炼金时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以及矿池里排出废水时的古怪气味,在村子里笼罩,在空中盘旋,喉咙时常被刺激得发痒发干。但掏金子炼金子买卖金子,村子就快速发财致富了。天上似乎为村庄掉了一块馅饼。几年间,红褐色的矿渣堆满河道,大雨过后,河水也变成了红褐色。几年之后,河道升高,无路可走的河水也跟着升高。人们也用矿渣垫地基盖房子,垫河滩修河堤,垫路基筑路。高大的房屋建起来,村庄似乎就跟着升高了一大截。村子在膨大升高,山在萎缩变低。

我和儿子手抓着茅草,脚踩在扎根土层的植物茎蔓上,坐在沙土上,滑到沟底,再从沟底爬到对面去。土层都顺着雨水流走了,剩下基本是沙土。沟底极安静,我们困在一丛丛荒草中间,只听见自己脚步在沙土上的嗤嗤响声。四周的空气冷冰冰的,我能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人到过这个无用之地了。就在我观察山形找路的时候,深草丛里忽然有几只野鸡扑通通飞起来,飞到另一片深草里去了,彩色的翅膀猛力扇动,发出闷响,我意识到是我惊扰了它们,但它们也吓我一个趔趄。儿子不喜欢这种环境,吵着要回家。我眼睛努力四处搜寻,希冀能见到一个割柴的人,哪怕一个像我一样闲游乱转的人,但没找到一个人影,忽然后背有点发凉,一种阴森的气氛从四面包裹而来。我鼓励儿子加把劲,爬上山梁就可以下山回家了。我们双手抓着沙土堆上一丛一簇的草,卖力向着对面山上攀爬。山的阴面土层湿润,树木荒草长得肆无忌惮。野菊有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花朵细小静谧。荻草,伸着毛茸茸的土黄穗柄,在风中弯腰摇摆,向左向右,统一的姿势,一大片荻草横在眼前,油画一般,我忍不住抢拍几张,我把这些藏在寂静处的野花野草发在朋友圈,有很多人惊叹它们的美,并询问是哪里,我不知怎么回答,继续埋头爬坡。

到了梁顶上的平坦之地,便是山的分水岭,山的北面叫留阳山,先前的麦田,层层梯田平坦向阳,地块大,麦子总长势喜人;山的南面,叫水湾里,地块阴湿容易滑坡,麦子长得稀稀拉拉,穗子干瘪。让我吃惊的是,那块梁顶上的平地竟变成了一片树林,林中的杂草蓬松一层,阳光斜射进林中。静谧的草丛,消除了我和儿子面部的惊慌,我们坐在草里,心情又变得豁然。可儿子推推我的胳膊悄声说,看,那边有一只大狗。我看一眼左侧林子边,远远的,有只露出头部的像狗的动物,我浑身瘫软,呼吸变得有些不畅。

在这荒山野岭,一只“大狗”,会是什么样的“狗”?!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再次斜着眼睛朝身后望了一眼,我怕有风吹草动,那只狗会狂吠一声腾空扑来,后面的情节我就再不敢想象了……我们静止了几十秒,再次转头看,那只狗不见了。

我牵着儿子的手,示意他极其轻柔地慢慢起身,背对着那只狗的方向,动作轻缓地离开草丛,走上一条小路,那条小路经过一个极其陡峭的大转弯,就会绕过这座山梁,山梁刚好挡住那片山顶上的林子。我们在下坡路的深草里,没命似的飞奔,直到再次到达菜籽坪。在那里,我看见村子里密密匝匝的房屋,听得见人声,看得见人影,附身拼命呼吸。

3

白露时节的稍峪村,草木疏了,玉米串子挂满了大树,瓦屋古朴,小楼崭新,村子的轮廓油画一般凸显出来。这个角度俯瞰村庄,稍峪村显现出空前的美艳。此刻,我便急迫地想把自己装进眼下人间烟火的村庄。于是更加怀念幼时,每年农历八月头上,我们家大坡梁顶上的地,挖掉土豆,早早地腾出来,翻耕整理了,厚土层是要给冬小麦播种做准备。“白露高山麦”,村子里的人见了面,常用这句话互相提醒,该怎么样提前安排农事。白露到了,要抓紧种高山上的麦子呀。敏感的农人不用看日历,就意识到节令一天天在逼近,日历和节令存在于农人的皮肤上和心里。早上起来,他们伸出手就能感知空气里的温度,鼻子嗅一嗅,就确定冷风马上来了,连绵的秋雨也要来了。于是,他们脚底下跑得更快了,一面抢秋,把田块间成熟的庄稼谷物都收进来,茎秆上的粮食、地面上的菜蔬、土层下的块茎、垂在半空的花盘,藏在枝头的果子,甚至秸秆,草捆,茎蔓,所有土地之上生长过的,繁茂过的,成熟了的,最终枯萎了的,农人们都不会嫌弃,不会把它们遗漏在旷野,都要一一收回家。谷物和柴草都要各自归位,晾在场院上,装进袋子里,倒进柜子里,码在屋檐下,挤在草棚里……

一年当中,白露前后最忙碌,那时稍峪小学和中学还会在这个时段特意放秋忙假,老师和学生是秋收队伍中一个庞大的团体。也只有这个时节,人们忙着收秋也忙着播种,田野里抢秋的节奏像无声的鼓点,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抢秋代替一切。无心观白露,家家收秋忙。村子里很少有人闲着。田间的苞谷大豆高粱茄子瓜果蓖麻向日葵都眼巴巴瞅着人们,好像在争着抢着回家。田块间,绿意渐渐褪掉,马铃薯的茎秆大部分已经枯干变成黑灰色,倒伏在田间,但是根蔓和土层下的块茎还在紧密相连,枯瘦的茎秆是秋天的脐带,连接着土地母腹,人们循着它找到深藏的果实。玉米秆也在凉风里传出干涩的响声,像是在田野里站得久了,无人理睬有些孤独,累了,发出沙哑的抗议。只有一些新生发的野草,还在不遗余力地抓住土层里剩余的养分和水分,堡子蔓在地埂上左冲右突地繁殖,占领地盘,叶子蓬勃脆嫩,野苦菊的叶子也更加青绿,还有藿香,长在荒坡上一丛丛一片片,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它们像是忘记了季节,这是生命力顽强的草最后的生长景象。田野望去,土层裸露在外的部分越来越多,土地再不是紧紧裹藏的姿态,这一次,它敞开胸膛,完全把自己交出来,毫无保留,把怀抱里的一切都要全部交给农人。

4

有一年,我到铁古村去。铁古村是西和县海拔最高的村子,平均海拔近两千米。在当地一个叫火石崖的山谷里,有一块大石头,传说妙善公主逃难途中坐在上面梳妆打扮过,石头上至今留存脚印、脸盆、梳子以及头发丝的痕迹。村民们把这块有灵气的石头奉为神石,一块石头,天长日久在山谷间,守护村庄大地万物。我站在一座瓦房附近的田块间,仰头看,村子四面环山,突兀险峻的山,绵延陡峭的山,梯田堆叠的山,把村子包在下面,山头云雾缭绕,树木繁多,每一个山塆都是庄稼地。一条叫做铁古河的小溪,在田边,叮叮咚咚,潺潺流淌。一条河和一块石头依偎在村庄,四面山坡上的田块间,种满洋芋、胡麻、油菜、豌豆、中药材,不同的庄稼为山坡涂染上不同颜色,收完小麦的地块,土层也没有完全休息,已被一层脆嫩的荒草占满。土地一刻也不会闲着,它只会不停生长,要么长出有用的庄稼,要么长出看似无用的荒草。很多村庄,并不去敬畏某个伟人或者名人,而是会敬畏大自然留下来的石头、树木或者某个山丘。人们会把它们视为神灵,这种最朴素的自然主义哲学,源自于农人对自然山川大地的崇尚。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现象,某一块特定的大石头、一颗年岁古老的树,人们在它面前跪拜、祈祷、祭献。给它们身上贴满红对联,挂满红绸带。家里的婴孩如若哭闹不止,查不明原因,就会在红纸条上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红纸条会贴在特定的大树上或者大石头上,让自然界的某种神祇消灾避祸,护佑婴孩健康。也有一些人家把孩子拜给大树和石头,让它们收孩子做子女。以树和石头做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或母亲,用这种特殊的仪式祈求孩子平安吉祥地生长。自然万物,心地干净善良,品性最高,不掩饰不扭曲,无需揣测,不厚此薄彼,也许最值得人去托付和寄予某种厚望。

铁古村的田块间,洋芋正在采挖,田间劳作的全是妇女,村子里只剩下少量的妇女,各式各色的头巾帽子把面部包裹得严严实实,她们不言不语,只埋头关注土层里的洋芋蛋,䦆头抡起在空中,落下时总能找准一个位置破开土层,巧妙地让铁刃落在洋芋的近旁,䦆头提起时,根茎上爬满一大团大大小小的洋芋蛋。她们重复同一个动作,走一步挖一下一直向前,从一块地的开头一直挖到尽头,看不出疲累,只看见她们身后的土层里散落着一层黄灿灿的土豆。土豆躺在松软的土上面,挤眉弄眼,像是妇女们撒了一地黄灿灿的种子在身后。我拿起一把静躺在田间的䦆头,和那些妇女并肩挖起来,才挖了几米,胳膊、腰就酸痛起来。我对䦆头把握不好,摸不透包裹在土层下面土豆的位置,镢头切割土层,有时将一颗土豆破成两半,露出黄黄的瓤子,心里便生出罪恶感,像是杀了生。

想起幼时在田间学着母亲锄地,对锄头把握不好,本要除掉洋芋苗周围的杂草,却因紧张,锄头偏偏落在洋芋苗上,一株胖墩墩的苗子被砍了头,洋芋的一生断送在了我手上,心跳愧疚,趁母亲不注意快速将洋芋苗的尸体埋进土层以销毁证据,然后假装若无其事继续锄地。秋后刨洋芋,母亲握着的䦆头在土里搜寻,一块土层若刨不出洋芋,她便咒骂起田间小偷,“这些吃死的地老鼠,一株洋芋一颗都没剩。”而那时,我又必定跟在母亲身后学刨洋芋,小䦆头在空中绕来绕去,不敢落下去,听到䦆头在土里咔嚓一声脆响,急忙抽出来时,一颗大洋芋,已被切成两半,水分饱胀的黄瓤子上擦了一层泥。母亲回头,心惊肉跳的一声叹息,她心疼洋芋胜过自己受伤的手脚皮肉。那时候的田块,是农家肥滋养出来的,黑褐色,土层松软,大洋芋会把根茎下的土堆挤开一道道缝隙,甚至可以根据缝隙的走向判断洋芋在土层下卧着的姿势,并借此调整䦆头落下的重心。而今天,铁古村这块地垄上的土层很生硬,我左手心很快磨起了一个圆溜溜的水泡。我问她们,洋芋地里的土不应该这么硬,难道夏天没有锄过草?她们叫苦连天地,叹道,野猪糟蹋过的地块,地被翻拱,土层被踩踏得不成样子。野猪并不单是吃庄稼,主要是翻地找地鼠等它们喜欢的食物。野猪的气难受,野猪的孽难遭。野猪毁了的地块,洋芋籽刚种下就不见了,如今连一颗洋芋影子都不见,地却被踩得跟石头一样硬。她们还说,夜里,周围林子里的野猪下山来,在庄稼地里横行霸道,很多地块都没法耕种了。有时还跨过河到农家院边来,野猪有几百斤重,体型庞大,主要靠两颗刀子似的獠牙做工具,有时还伤人。提到野猪,她们咬牙切齿,无奈至极。我看到周围山上林子越来越茂密,生态好了,野猪繁殖更快,野猪糟蹋庄稼,人们手足无措,以前靠天吃饭,要和天气斗,只要天色好,人勤快,基本能大丰收,如今主要还得跟野猪斗智斗勇,在它们嘴里夺食。野猪是村子里的一个新话题,跟野猪斗,是山区农业的一个新烦恼。种种原因,种田的人越来越少了。每家每户的小地块就集中起来流转给农业合作社,铁古村海拔高,虫害少,适宜于繁殖马铃薯种子和小麦种子。他们说,指头肚大的原原种播在地里,长成乒乓球大的原种,原种在大田种植,成了一级种,土地就是这样,循环往复,不断淘汰,不断创新。无论以怎么样的方式,田块总是默默无语,它一层一层地不断长出惊喜,却从来闭口不提有关报酬的事。土地像个傻子,灰头土脸,老实巴交,却不停生发,快乐无比。

一对老人,在地边,出神地观望着田块。挖完土豆腾出来的地块,也不用二牛抬杠了,有铁耕牛旋耕机在工作。

村子里流传着一件事:某一年白露到了,老农舍不得地荒,打电话编出谎话,说自己病得严重,快不行了,把杭州打工的儿子骗回来种麦子。年轻人用旋耕机耕一块陡坡地,因为地太陡,旋耕机翻了,反向对着人旋,人被卷进机器,机器没法熄火。旋耕机那些锋利的弯钩似的齿刃,还在鲁莽翻卷,旋转的利刃刺向年轻人的胸膛,数秒之内,开膛破肚,肠子都被扯了出来,人变得血肉模糊。血染在田间土层,悲伤降落在村庄,阴霾笼罩秋天的那个黄昏。在外地的大医院,经过多次手术抢救,他的肠子被放归原处,一年之后,内脏的损伤也逐渐恢复了一些,命得以保全。此后多年,他佝偻着腰活着,他站在村道上,望着远方,成了村庄的一道立体的伤疤。这个事故被人们悄声传说,在村庄之间一再被添油加醋,变成各种版本,成为让人最心寒的耕种故事。老人们没有力气种地,不种地又感觉亏欠了土地。到底该不该种地,老人们也不再去强迫儿孙。旋耕机代替了耕牛,耕牛成为村庄的点缀和稀罕事物,这个现代化的农具,不一会儿工夫就把一块地翻耕得平平整整。旋耕机是耕地高手,也是田间猛兽,它带来便捷也存在隐患。

村子静悄悄,村道的地面被水泥同质化,它在村子里左弯右拐,也在山间爬来爬去,翻过山梁到达另一个村落,像卧在泥土里的一张坚硬铠甲,也像一张巨大笨拙的网,凸显出村庄内外之间的脉络。密密麻麻的十样锦织出锦缎,万寿菊给村道镶出两道彩边,星星花张着淡紫色的眼睛,清瘦的身段在风中摇曳生辉。还有蜀葵,这种直直竖立的草本植物,把自己长成一棵树的形象,一丛丛一簇簇,随便长在屋前屋后的边角沙土地里,就能让单瓣或重瓣的各色花朵明明灭灭一直往深秋开,花开败了还挂在枝干上。更喜欢它的别名一丈红,高大鲜艳像一个正派明媚的人,在秋风里一边开一边败,光明正大地盛放和枯落。野毛桃树在石缝里钻出来,茎秆茂密,地上落下一层桃子,无人理睬,却忙坏了蚂蚁,它们浩浩荡荡来回奔走,为生计,为家族,在庞大的食物面前展示出撼动泰山的魄力。在这群山之间,我看着蚂蚁,就像山川看见我。叶间剩余的几颗桃,我伸手摘下来,掰开,是红心桃,咬一口,酸酸涩涩,有乡野之味,有往昔和故乡之味,野桃树间残存着少年的影子。想起那个打桃的少年,约上伙伴,年年白露时节,背着背篓上山打野桃,打回来的野桃完全是青翠的皮肉,埋进麦糠堆里,晤软晤黄,小毛桃散发着发酵的甜味,也残留麦糠身上的灰尘味,上学时做零食吃。中秋节掏出来给老师吃。

5

白露前后是中秋,月色洒在露上,每一滴都是关于土地的久远发黄的记忆。

高二那年,在县城住宿舍,白露时节雨连着下了十几天,我回不了村,同学拉我到她借宿的舅舅家过中秋,第一次不在家里过节,成了稍峪之外的异乡人。他舅舅家在城郊,村子叫观音村,因有一座观音殿而得名。观音村家家户户种土豆收购土豆,加工土豆粉,挂粉条。村子里,雨水、淘洗土豆的水、土豆粉过滤出的水,泥水满地,人人穿着长筒水鞋,在泥水里行走劳作。我踩着一片泥坑路爬上一个高台子进到一个小院子,见到她的舅舅舅母,长相酷似兄妹,矮瘦殷勤,面色黝黑,但是和蔼慈祥。他们有三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才三四岁,瘦弱,天凉了,脸上发白,一直咳嗽,鼻涕挂在嘴边。出嫁的大女儿也回娘家过节来了,她白净爽朗,手脚很麻利,一个人在厨房叮叮咚咚一会儿工夫就包好了中秋的饺子。饺子是洋芋馅的,洋芋是地里刚挖出的,土里刚刨出来的洋芋水分好,新鲜,吃起来会格外香。葱是园子里刚拔出来的。洋芋拌小葱,一股葱花香在屋子里弥漫着。饺子包了满满两大簸箕,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整装待发的士兵。调好的蘸料满满一大洋瓷碗,蒜泥、辣椒、花椒面、酱油混合,撒一层香菜,浮着一层油花。晚饭好了,但那个舅舅还在河坝里的机器堆里忙活,粉洋芋。我们一大堆孩子在土炕上围坐一圈,头抵着头欢快地吃饺子,大人们在地上忙活,一盘一盘饺子不断从厨房端过来被我们吃掉,大女儿爽朗的笑声也不断从门口传进传出。我透过窗户看出去,满院子泥水里,一棵梨树,一棵核桃树。树冠周围的地面上,被叶子上的雨水击出一圈小水坑。树都是多年的老树,枝干罩着院子和瓦屋,大部分叶子已经落了,枝头的果实更加显眼。梨是八盘梨,八盘梨是当地最好的品种,皮薄脆嫩,水分很足,味道甜而不腻,一颗一颗葫芦一样挂在空中,脆黄中带着红晕,在雨中清洗过,越发让人垂涎。核桃也脱下绿衣裳,泥里躺着密密麻麻的一层。“白露打核桃”,年年白露时节,青皮核桃落地,中秋节也就到了。

傍晚时分,云层变薄,天光明亮了起来。堂屋里的八仙桌上,各色的果子都已摆放好,苹果、梨、核桃、秋子、酸梨、月饼、油饼子,冰糖,各色的贡品果子,还有一大盘饺子,热气正在升腾。盛放贡品的一律是圆形的盘子,圆盘子在桌上挨挨挤挤。圆,此时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寓意。蜡烛燃起来,烛光闪烁,香炉里升起丝丝缕缕的青雾。黄裱纸的牌位,有三个,天,地,祖先。墙上一幅中堂,烟火熏染,古旧色调。香雾和热气在烛火中盘旋上升,神灵在高处享用人间烟火。我们在土炕上嬉笑打闹,院门忽然咯吱一声,男人拖着一身泥水和冷风回来了,女人迎过去,给他解下满身的农具,脱掉湿外衣,端来热水的脚盆,把干净的布鞋提到他脚下,女人来来回回小跑,眼睛里闪着体贴和心疼。男人始终咧着嘴笑,动作慢悠悠,俯身起身,能听见腿部的骨头弹响声。男人把脚从长筒水鞋里抽出来,伸进热水。他们在廊檐下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谈论这天各自的劳动,询问洋芋出粉情况,听起来对秋后的收成很满意。

“虽然雨多,天爷还是把我们家没搅。今年顺顺当当的。”

“就是把你苦了,家里女娃子帮不上忙。”

“苦不怕,只要大人娃娃平安。”

“对的,苦不怕,只要收成好,娃娃平安。”

……

声音压得低,好像担心吵了屋子里的神。换洗整齐,男人脱鞋上炕,吁一口气,长长地呻唤一声浑身的疼。女人在堂前跪拜,念念有词,让祭献过的酒和茶在桌子下的土上来回划出弧线,算是给神灵喝了。起身,作揖,把祭贡过的饺子倒进一个大洋瓷缸子里,再倒进滚烫的开水,开水把凉饺子暖热时,洋瓷缸子递到男人眼前。男人跪直在炕上,朝向贡桌,将洋瓷缸子双手托在前额上,闭目,念念有词,洋瓷缸子一寸一寸从额头滑到鼻尖,再滑到胸前。随即,男人又跪姿转身朝向窗户,对着月亮,闭目,念念有词。两扇木窗是敞开着的,没有窗格的窗户围住了一个长方形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已挣脱厚厚的云层,垂在东边的梨树梢上,斜着身子,静静地望着窗子,也望着趴在窗口的我们。男人大口喝了一口饺子里开水,“吸溜”一声,哈出一口热气,听起来像喝了世界上最香甜的蜜汁,然后用筷子捞着吃白开水里的饺子。洋瓷缸子里的饺子很快就吃得干干净净,男人饱食过后简简单单的满足感写在脸上。想起凡·高的油画《吃土豆的人》,一丝微弱的油灯的红光之外,没有任何一丝彩色,灰色调,阴暗,沉重笼罩的屋顶,突出而扭曲的手指骨节、瘦削面部、沉浸其中的安静眼神。白天,那些劳动者在田块间让土豆与泥土分离,但是土豆身上依然沾满土,河坝里,他们试图用水洗净土豆上的泥土,让土豆粉碎后变成雪白的淀粉,并再次加工成顺滑的粉条,赚取的食物之余换取一点点利润。晚上,腹中空空的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吃掉自己种出来的土豆,用来充饥。土豆,它也许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带着泥土的名字,是世界四大主粮之一,呆头呆脑的土豆,能被美食家做出数百道菜品。“这些在昏暗灯光下吃土豆的农人,他们是用自己的手从土里挖出土豆,也是用自己的手从盘子里拿土豆。”

我第一次见一个人用这种方式吃饺子,并吃出了前所未有的香。也是第一次,我目睹了一对村夫村妇的祭月仪式。简单的仪式,朴素的敬意,诚心可鉴。

记忆中,所有的平民人家,田间劳动再忙碌再辛苦,都不会挖空心思地想着让碗里丰盛一点,为了抢收田间庄稼,人们往往吃最简单的饭食甚至省去吃饭的时间。他们早出晚归,带到地里的干粮也许仅仅是一包干馍几根葱几颗青辣椒,渴了喝一口山泉水。而往往,一个节日,却让平淡重复的劳累生活有了一个新期待,家常便饭会在节日那天有所改变,“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如果节日恰逢丰收之际,田里的农作物的收成堆成山,瓜果蔬菜都摘下来了,在院子里,满箩筐的萝卜白菜等待分拣窖藏,剥好的玉米绾成串。等待悬挂上架,屋檐下,一串串辣椒给老屋挂上一道道红帘子。此时,村民最朴素而高雅的愿望就是把田里得来的收成祭贡给天地祖先,春祈秋报的仪式简单而浓烈,春天有所祈求,秋天就有所回报,家家户户以自己的方式举行仪式,把对土地的敬畏和感恩,以饭食祭献的方式表现。汉代时,春祈秋报是国家大典,上至中央朝廷,下至黎民百姓,会以不同方式祭祀天地星象,春天时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秋天时答谢神灵护佑赐福取得好收成,无论是有了好年景还是遭遇大灾之年,人都会对土地表现一份报答,丰也报答,歉也报答,对土地只有恩情而没有怨恨。有灾害默默承受,有收成默默感恩。农人们从不夸夸其谈,这也许是他们常年面对土地,从土层里潜移默化得到的最朴素最深厚的哲学。那些用来回报神灵的食物最终变成农人辛劳之后的美餐,神灵享用过的食物,是被认为有着神谕的美好寓意,祭献过天地祖先和月亮之后,跟土地打交道的人虔诚地吃下它,据说,吃了祭贡过的食物,会心想事成万事顺遂。秋报本应在收秋前,“为五谷之熟,报其功也”,但是白露前后,繁忙的秋收已经开始,农人们要和秋雨赛跑,“三春不如一秋忙,收到仓里才算粮”,到了中秋这一天,人们借着节日一并祭月报秋,答谢农神一年来的照顾与帮助。而在这一天,一茶一饭,果蔬糖饼,在圆圆满满的中秋夜,月光如水,凉风至,夜深露重,人们在收秋的疲累间隙,也在日常的节俗里更加表现出对土地的无尽眷恋。

我们一直陪着月亮坐到深夜,起初说说笑笑,后来渐渐安静,年龄小的两个,趴在女人怀里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分布在月光里。村子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月亮照着村子,照在堆放的五谷和瓜果上,似乎要把对人间的允诺和应答以清辉的方式洒落人间。

6

白露虽然到来,城里的白露不是我期望中的白露,它们落在造型各异的风景树和花叶上,不足以表达白露的美感。周围也很难听到关于农事的催促声,也没人发出“白露高山麦”的指令。顺着节气,回到稍峪村。月色轻柔,我坐在“承旭临辉”的门廊下,一遍遍回忆关于土地关于麦子。

旧年的大商店是供销社变身而来的,有大大的仓库用来储存货物,从早到晚,人头攒动,人们排队,忙活着买化肥,换种子,也忙着收拾犁铧,忙得顾不上吃饭,嘴唇边上结着血痂。八月抢秋,比六月的抢黄天更杂乱更繁忙。要种麦子了,晨光刚露出一丝,村子里就窸窸窣窣忙碌起来,两个人用一节短木棒抬着秤杆,秤钩钩进尼龙袋子,称好种子,再称化肥,种子和化肥是按照地块比例算的。化肥,种子,农具,全部驾到骡子背上。男人扛起犁铧,大喊一声,走喽,吆喝着骡子往山梁顶上赶。女人的背篓里有耱和䦆头,也装着热水壶,干粮馍馍,茶杯,苹果或者梨。耱扇高过头顶,像一堵墙,压在女人头上。男人,女人,骡子,踩着露珠上山了。湿气和雾气弥漫,田埂的草上晶莹剔透的一片,脚上的布鞋,湿溻溻裹在脚上。到了地头,男人先掏出旱烟袋,装上一锅烟,烟雾升腾而起,太阳还未露面。骡子啃食田埂上的青草,青草上的露,一颗颗滴下。男人胳膊上套上竹笼子,撒化肥,迈出一大步,扬起手撒一把化肥,男人迈步向前走,身后的田块变得白花花,一直往前走,整个地块白花花。女人跟在男人身后,手里的铁锨在空中划着弧线,跨出一步,扬起一锨粪土。粪土很听话,均匀地铺在化肥上。女人勾着腰,身后的田块黑黝黝,一直走,直到整个地块全变成黑黝黝。男人走过,女人走过,田块里的黑把白一点一点盖住。土地白过一次再黑过一次,这时,男人从头再走一遍,撒麦种,走一步扬手撒一把种子,身后的地块又变得黄澄澄,直到满地块黄澄澄。麦种要撒得不稀不稠,一步迈多大,一把捏多少种子,撒多大的范围,都是多年练就的功夫。种麦全凭撒一手好种子,间距均匀合理,丰收才有了基础。撒化肥,散粪土,撒种子,是种好小麦的法宝。最后犁地。男人将犁铧套在骡子身上,系好绳索,一声吆喝,骡子自觉地走到地垄边去,锃亮的犁在潮湿的土层里行走,把田块划开一道道口子,又将这口子密密掩埋缝合,掩埋化肥粪土和种子,也埋下全部的心血。太阳鼓足了劲照着,草叶上的露珠不见了踪影。男人女人蹲在地头啃几口干膜,就几口开水。

暮色中,男人又套好耱扇,开始耙地。来来回回,骡子拉着耱,人踩在耱扇上,耙平田块,让土层变得平整均匀,细密绵软,像一块厚实的面包。

高山之上的田块里,一牛一人还在田垄间,打理土层或者埋下小麦的种子。那个被大人的衣服包裹全身的小黑点儿,站在一株歪歪扭扭的野桃树旁,对抗着冷风,坚守着对秋收秋种的观望,见证一场冬小麦的播种。等到最后,要踩耱耙地了,大人朝着她站立的方向摆摆手,她欣喜自己终于被派上用场,连滚带爬地跑向地埂,伸出冻僵的两只小手,鼓起勇气抓住牛尾巴,牛倔强地用力甩,尾巴尖就扫过小女孩的脸,她顾不上面部的刺痛,迈步上耱,将自己小小的身体的重量,压在缠绕盘旋的荆条耱扇上。牛拉着耱,慢悠悠,来来回回,走在埋着麦种的田垄,小女孩体验着土层之上飞翔的轻飘感,冷风吹起她的衣衫和头发。她怯怯地回头,忽然欣喜万端,她看到自己碾开田块里所有的不平,一些土疙瘩,不断臣服于自己的双脚。而她也隐隐觉得,脚下这片饱满的土层,将在来年覆盖在一片繁茂的绿色里。

最后,骡子走出田块,农具运送出田块,人最后倒退着离开田块,不留一个脚印在田里。直到夕阳落下西山。粗犷响亮的吆喝声里,人、骡子和农具离开山梁。凉风簌簌来,地上生出一层露。

7

白露,鸿雁与燕子南飞避寒,百鸟开始贮存干果粮食以备过冬。田野间的颜色由此开始慢慢层次分明。“白露抢秋,不抢就丢”,抢秋劳动繁重而疲累,但农人从来不知道这是一年当中最富有诗意的季节。他们一生都只顾低头劳作,没有观赏风景的习惯。人间最美的风景像一幅巨幅画卷展开在四野的时候,正是农人埋头苦干,经历着人世最繁忙劳作的时候,也是农人经历内心苦寒的时候。秋后算账,小麦鹅黄的嫩芽儿在土层里透出来,秋天收来的谷物还要分出一部分,归还给那些接济过自己的人,人们也习惯用田里的收成,报答那些需要感恩的人。他们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清清白白,高高兴兴。

暮色起,四野空阔,远山更远。月亮升起来,露自脚下生,风吹过,地上落叶潮润。

白露,是一滴枯寂的水,映照村庄的大地。

本文原载《石油文学》2022年第2期


吕敏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首届自然资源系统作家研修班学员。著有散文集《倾斜的瓦屋》《试灯与踏雪》等。

西汉水文学ID:XHS2016-06 文学性·地域性·原创性

甘肃省西和县作家协会

主 办

编 辑:陇上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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