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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政要1

 

內容簡介

  《貞觀政要》共有十卷,四十篇,精心勾畫出了貞觀年間君臣決策運籌、治國安邦的政治全景圖,以歷史經驗、歷史智慧再現了貞觀之治的面貌和唐太宗君臣論政的風采,是唐太宗建立空前強大的帝國的歷史記錄,全方位展示了貞觀之治的成功實踐。書中所闡述的治國安民的諸多觀點和施政措施在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過程中仍頗具借鑒價值。

  《中國歷代從政經典選讀》叢書將中國歷代優秀宦箴之作集於一覽,旨在為讀者提供修身立世的他山之石。中國古代聖賢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人生理想,歷代思想家、政治家提出了眾多治國安民的原則與良策,。總結了大量為宮從政的經驗教訓,其宮箴之作博大精深,影響深遠,堪稱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之經典。

  為宮之道,首先是做人之道。從政者的個人修養,關係到人心向背、百姓福祉與國計民生。從歷代封建文官制度到社會主義政治制度,從忠君愛民到為人民服務,為官從政的具體操作已發生了巨變,而以人為本、以民生為重的基本原則,卻顯示出了相對穩定的思想繼承性。因此,讀者閱讀這套叢書,當敢於批判繼承,以歷代優秀宮箴的他山之石,攻當今從政為民、治國興邦之玉。

  《中國歷代從政經典選讀》採用白話文與文言文分別編排的方式,以白話文為主導,使讀者能夠直接、完整地閱讀著作,從中受益。書中的文言原文,一是為了供讀者對照查閱:二是因為這些篇目出自歷代官員,他們多為士人儒生,思想深廣,見解精闢.文筆嘉良,其著述也是優秀的古典文學遺產。這套叢書的讀者不僅可以是當今幹部與公務人員,亦可以是各種實體及企業的管理者以及廣大的古典文學愛好者。

 

目錄

  卷一

  一、為君之道

  二、為政之體

  卷二

  三、任人唯賢

  四、希冀諍諫

  五、從諫如流

  卷三

  六、君臣鑒戒

  七、甄選官吏

  八、封建之爭

  卷四

  九、諸王安分

  十、尊敬師傅

  十一、教戒子弟

  十二、規諫太子

  卷五

  十三、廣施仁義

  十四、忠誠節義

  十五、孝敬友愛

  十六、公正平允

  十七、佈施誠信

  卷六

  十八、崇尚儉約

  十九、謙虛禮讓

  二十、仁愛惻隱

  二十一、慎其所好

  二十二、慎言慎語

  二十三、杜絕讒邪

  二十四、悔過自新

  二十五、戒絕奢縱

  二十六、克制貪鄙

  卷七

  二十七、尊崇儒學

  二十八、銘文鑄史

  二十九、重修禮樂

  卷八

  三十、務農為本

  三十一、明德慎刑

  三十二、慎放赦令

  三十三、勿貪貢賦

  三十四、辯論興亡

  卷九

  三十五、征伐四方

  三十六、安定邊疆

  卷十

  三十七、安定邊疆

  三十八、狩獵山林

  三十九、災異祥瑞

  四十、慎始慎終

  附:《貞觀政要》原文

 

 

 

原序

有唐良相曰侍中安陽公、中書令河東公,以時逢聖明,位居宰輔,寅亮帝道,弼諧王政,恐一物之乖所,慮四維之不張,每克己勵精,緬懷故實,未嘗有乏。
太宗時政化,良足可觀,振古而來,未之有也。至於垂世立教之美,典謨諫奏之詞,可以弘闡大猷,增崇至道者,爰命不才,備加甄錄,體制大略,鹹發成規。於是綴集所聞,參詳舊史,撮其指要,舉其宏綱,詞兼質文,義在懲勸,人倫之紀備矣,軍國之政存焉。凡一帙一十卷,合四十篇,名曰《貞觀政要》。庶乎有國有家者克遵前軌,擇善而從,則可久之業益彰矣,可大之功尤著矣,豈必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而已哉!其篇目次第列之于左。

 

卷一 君道第一(凡五章)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亂者。朕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禍。若躭嗜滋味,玩悅聲色,所欲既多,所損亦大,既妨政事,又擾生民。且複出一非理之言,萬姓為之解體,怨讟既作,離叛亦興。朕每思此,不敢縱逸。諫議大夫魏徵對曰:古者聖哲之主,皆亦近取諸身,故能遠體諸物。昔楚聘詹何,問其理國之要。詹何對以修身之術。楚王又問理國何如?詹何曰:未聞身理而國亂者。陛下所明,實同古義。
貞觀二年,太宗問魏徵曰:何謂為明君暗君?徵曰: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詩》雲:先人有言,詢於芻蕘。昔唐、虞之理,辟四門,明四目,達四聰。是以聖無不照,故共、鯀之徒,不能塞也;靖言庸回,不能惑也。秦二世則隱藏其身,捐隔疏賤而偏信趙高,及天下潰叛,不得聞也。梁武帝偏信朱異,而侯景舉兵向闕,竟不得知也。隋煬帝偏信虞世基,而諸賊攻城剽邑,亦不得知也。是故人君兼聽納下,則貴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太宗甚善其言。
貞觀十年,太宗謂侍臣曰:帝王之業,草創與守成孰難?尚書左僕射房玄齡對曰:天地草昧,群雄競起,攻破乃降,戰勝乃克。由此言之,草創為難。魏徵對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亂。覆彼昏狡,百姓樂推,四海歸命,天授人與,乃不為難。然既得之後,志趣驕逸,百姓欲靜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殘而侈務不息,國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則難。太宗曰:玄齡昔從我定天下,脩嘗艱苦,出萬死而遇一生,所以見草創之難也。魏徵與我安天下,慮生驕逸之端,必踐危亡之地,所以見守成之難也。今草創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者,當思與公等慎之。
貞觀十一年,特進魏徵上疏曰:
臣觀自古受圖膺運,繼體守文,控禦英雄,南面臨下,皆欲配厚德於天地,齊高明於日月,本支百世,傳祚無窮。然而克終者鮮,敗亡相繼,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鑒不遠,可得而言。昔在有隋,統一寰宇,甲兵強銳,三十餘年,風行萬里,威動殊俗。一旦舉而棄之,盡為他人之有。彼煬帝豈惡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長久,故行桀虐,以就滅亡哉!恃其富強,不虞後患。驅天下以從欲,罄萬物而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遠方之奇異。宮苑是飾,台榭是崇,徭役無時,干戈不戢。外示嚴重,內多險忌,讒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民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殞於匹夫之手,子孫殄絕,為天下笑,可不痛哉!
聖哲乘機,拯其危溺,八柱傾而複正,四維弛而更張。遠肅邇安,不逾於期月;勝殘去殺,無待於百年。今宮觀台榭,盡居之矣;奇珍異物,盡收之矣;姬薑淑媛,盡侍於側矣。四海九州,盡為臣妾矣。若能鑒彼之所以失,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焚鹿台之寶衣,毀阿房之廣殿,懼危亡於峻宇,思安處於卑宮,則神化潛通,無為而治,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毀,即仍其舊,除其不急,損之又損。雜茅茨於桂棟,參玉砌以土堦,悅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勞,億兆悅以子來,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聖罔念,不慎厥終,忘締構之艱難,謂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儉,追雕牆之靡麗,因其基以廣之,增其舊而飾之,觸類而長,不知止足,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譬之負薪救火,揚湯止沸,以暴易亂,與亂同道,莫可測也,後嗣何觀!夫事無可觀則人怨,人怨則神怒,神怒則災害必生,災害既生,則禍亂必作,禍亂既作,而能以身名全者鮮矣。順天革命之後,將隆七百之祚,貽厥子孫,傳之萬葉,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是月,徵又上疏曰: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理,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豈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餘,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震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遊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宏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游之樂,可以養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太宗手詔答曰:
省頻抗表,誠極忠款,言窮切至。披覽忘倦,每達宵分。非公體國情深,啟沃義重,豈能示以良圖,匡其不及。朕聞晉武帝自平吳已後,務在驕奢,不復留心治政。何曾退朝謂其子劭曰:吾每見主上不論經國遠圖,但說平生常語,此非貽厥子孫者,爾身猶可以免。指諸孫曰:此等必遇亂死。及孫綏,果為淫刑所戮。前史美之,以為明於先見。朕意不然,謂曾之不忠其罪大矣。夫為人臣,當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所以共為理也。曾位極台司,名器崇重,當直辭正諫,論道佐時。今乃退有後言,進無廷諍,以為明智,不亦謬乎!危而不持,焉用彼相?公之所陳,朕聞過矣。當置之幾案,事等弦、韋。必
望收彼桑榆,期之歲暮,不使康哉良哉,獨美於往日,若魚若水,遂爽於當今。
遲複嘉謀,犯而無隱。朕將虛襟靜志,敬佇德音。
貞觀十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守天下難易?侍中魏徵對曰:甚難。
太宗曰:任賢能、受諫諍,即可,何謂為難?徵曰:觀自古帝王,在於憂危之間,則任賢受諫。及至安樂,必懷寬怠,言事者惟令兢懼,日陵月替,以至危亡。聖人所以居安思危,正為此也。安而能懼,豈不為難?

 

 

卷一 政體第二(凡十四章)

貞觀初,太宗謂蕭瑀曰:朕少好弓矢,自謂能盡其妙。近得良弓十數,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問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則脈理皆邪,弓雖剛勁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猶不得其理。況朕有天下之日淺,得為理之意,固未及於弓,弓猶失之,而況於理乎?自是詔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每召見,皆賜坐與語,詢訪外事,務知百姓利害,政教得失焉。
貞觀元年,太宗謂黃門侍郎王珪曰:中書所出詔敕,頗有意見不同,或兼錯失而相正以否。元置中書、門下,本擬相防過誤。人之意見,每或不同,有所是非,本為公事。或有護己之短,忌聞其失,有是有非,銜以為怨。或有苟避私隙,相惜顏面,知非政事,遂即施行。難違一官之小情,頓為萬人之大弊。此實亡國之政,卿輩特須在意防也。隋日內外庶官,政以依違,而致禍亂,人多不能深思此理。當時皆謂禍不及身,面從背言,不以為患。後至大亂一起,家國俱喪,雖有脫身之人,縱不遭刑戮,皆辛苦僅免,甚為時論所貶黜。卿等特須滅私徇公,堅守直道,庶事相啟沃,勿上下雷同也。
貞觀二年,太宗問黃門侍郎王珪曰:近代君臣治國,多劣於前古,何也?
對曰:古之帝王為政,皆志尚清靜,以百姓之心為心。近代則唯損百姓以適其欲,所任用大臣,複非經術之士。漢家宰相,無不精通一經,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經決定,由是人識禮教,理致太平。近代重武輕儒,或參以法律,儒行既虧,淳風大壞。太宗深然其言。自此百官中有學業優長、兼識政體者,多進其階品。累加遷擢焉。
貞觀三年,太宗謂侍臣曰:中書、門下,機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實重。詔敕如有不穩便,皆須執論。比來惟覺阿旨順情,唯唯苟過,遂無一言諫諍者,豈是道理?若惟署詔敕、行文書而已,人誰不堪?何煩簡擇,以相委付?自今詔敕疑有不穩便,必須執言,無得妄有畏懼,知而寢默。
貞觀四年,太宗問蕭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對曰:克己復禮,勤勞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論事,宿衛之士,傳飱而食,雖性非仁明,亦是勵精之主。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則照有不通,至察則多疑於物。又欺孤兒寡婦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內懷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決斷,雖則勞神苦形,未能盡合於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承順而已。朕意則不然,以天下之廣,四海之眾,千端萬緒,須合變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籌畫,於事穩便,方可奏行。
豈得以一日萬機,獨斷一人之慮也。且日斷十事,五條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繼月,乃至累年,乖謬既多,不亡何待?豈如廣任賢良,高居深視,法令嚴肅,誰敢為非?因令諸司,若詔敕頒下有未穩便者,必須執奏,不得順旨便即施行,務盡臣下之意。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治國與養病無異也。病人覺愈,彌須將護,若有觸犯,必至殞命。治國亦然,天下稍安,尤須兢慎,若便驕逸,必至喪敗。今天下安危,系之於朕。故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於卿輩,既義均一體,宜協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極言無隱。儻君臣相疑,不能脩盡肝膈,實為國之大害也。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興有衰,猶朝之有暮,皆為蔽其耳目,不知時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謅者日進,既不見過,所以至於滅亡。朕既在九重,不能盡見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無事,四海安寧,便不存意。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魏徵對曰:自古失國之主,皆為居安忘危,處理忘亂,所以不能長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內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臨深履薄,國家歷數,自然靈長。臣又聞古語雲: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以為可畏,誠如聖旨。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古人雲:危而不持,顛而不扶,焉用彼相?君臣之義,得不盡忠匡救乎?朕嘗讀書,見桀殺關龍逄,漢誅黽錯,未嘗不廢書歎息。公等但能正詞直諫,裨益政教,終不以犯顏忤旨,妄有誅責。朕比來臨朝斷決,亦有乖於律令者。公等以為小事,遂不執言。凡大事皆起於小事,小事不論,大事又將不可救,社稷傾危,莫不由此。隋主殘暴,身死匹夫之手,率土蒼生,罕聞嗟痛。公等為朕思隋氏滅亡之事,朕為公等思龍逄、晁錯之誅,君臣保全,豈不美哉!
貞觀七年,太宗與秘書監魏徵從容論自古理政得失,因曰:當今大亂之後,造次不可致化。徵曰:不然,凡人在危困,則憂死亡。憂死亡,則思化。思化,則易教。然則亂後易教,猶饑人易食也。太宗曰:善人為邦百年,然後勝殘去殺。大亂之後,將求致化,寧可造次而望乎?徵曰:此據常人,不在聖哲。若聖哲施化,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為難,三年成功,猶謂其晚。太宗以為然。封德彝等對曰:三代以後,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理而不能,豈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說,恐敗亂國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則帝,行王道則王,在於當時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載籍,可得而知。昔黃帝與蚩尤七十餘戰,其亂甚矣,既勝之後,便致太平。九黎亂德,顓頊征之,既克之後,不失其化。桀為亂虐,而湯放之,在湯之代,即致太平。紂為無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漸澆訛,不及純樸,至今應悉為鬼魅,寧可複得而教化耶?德彝等無以難之,然鹹以為不可。太宗每力行不倦,數年間,海內康寧,突厥破滅。因謂群臣曰:貞觀初,人皆異論,雲當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徵勸我。既從其言,不過數載,遂得華夏安寧,遠戎賓服。突厥自古以來,常為中國勍敵,今酋
長並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使我遂至於此,皆魏徵之力也。顧謂徵曰:玉雖有美質,在於石間,不值良工琢磨,與瓦礫不別。若遇良工,即為萬代之寶。朕雖無美質,為公所切磋,勞公約朕以仁義,弘朕以道德,使朕功業至此,公亦足為良工爾。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隋時百姓縱有財物,豈得保此?自朕有天下已來,存心撫養,無有所科差,人人皆得營生,守其資財,即朕所賜。向使朕科喚不已,雖數資賞賜,亦不如不得。魏徵對曰:堯、舜在上,百姓亦雲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含哺鼓腹,而雲帝何力於其間矣。今陛下如此含養,百姓可謂日用而不知。又奏稱:晉文公出田,逐獸於碭,入大澤,迷不知所出。其中有漁者,文公謂曰:我,若君也,道將安出?我且厚賜若漁者曰:臣願有獻。文公曰:出澤而受之。於是送出澤。文公曰:今子之所欲教寡人者,何也?願受之。漁者曰:鴻鵠保河海,厭而徙之小澤,則有矰丸之憂。黿鼉保深淵,厭而出之淺渚,必有釣射之憂。今君逐獸碭,入至此,何行之太遠也?文公曰:善哉!謂從者記漁者名。漁者曰:君何以名?為君尊天事地,敬社稷,保四國,慈愛萬民,薄賦斂,輕租稅,臣亦與焉。君不尊天,不事地,不敬社稷,不固四海,外失禮於諸侯,內逆民心,一國流亡,漁者雖有厚賜,不得保也。遂辭不受。太宗曰:卿言是也。
貞觀九年,太宗謂侍臣曰:往昔初平京師,宮中美女珍玩,無院不滿。煬帝意猶不足,徵求無已,兼東西征討,窮兵黷武,百姓不堪,遂致亡滅。此皆朕所目見。故夙夜孜孜,惟欲清淨,使天下無事。遂得徭役不興,年穀豐稔,百姓安樂。夫治國猶如栽樹,本根不搖,則枝葉茂榮。君能清淨,百姓何得不安樂乎?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或君亂於上,臣理於下;或臣亂於下,君治於上。二者苟逢,何者為甚?特進魏徵對曰:君心治,則照見下非。誅一勸百,誰敢不畏威盡力?若昏暴於上,忠諫不從,雖百里奚、伍子胥之在虞、吳,不救其禍,敗亡亦繼。太宗曰:必如此,齊文宣昏暴,楊遵彥以正道扶之得治,何也?徵曰:遵彥彌縫暴主,救理蒼生,才得免亂,亦甚危苦。與人主嚴明,臣下畏法,直言正諫,皆見信用,不可同年而語也。
貞觀十九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觀古來帝王,驕矜而取敗者,不可勝數。不能遠述古昔,至如晉武平吳、隋文伐陳已後,心逾驕奢,自矜諸己,臣下不復敢言,政道因茲弛紊。朕自平定突厥、破高麗已後,兼併鐵勒,席捲沙漠以為州縣,夷狄遠服,聲教益廣。朕恐懷驕矜,恒自抑折,日旰而食,坐以待晨。每思臣下有讜言直諫,可以施於政教者,當拭目以師友待之。如此,庶幾於時康道泰爾。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為災,米穀踴貴,突厥侵擾,州縣騷然。帝志在憂人,銳精為政,崇尚節儉,大布恩德。是時,自京師及河東、河南、隴右,饑饉尤甚,一匹絹才得一斗米。百姓雖東西逐食,未嘗嗟怨,莫不自安。至貞觀三年,關中豐熟,鹹自歸鄉,竟無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加以從諫如流,雅好儒術,孜孜求士,務在擇官,改革舊弊,興複製度,每因一事,觸類為善。初,息隱、海陵之黨,同謀害太宗者數百千人,事寧,後引居左右近侍,心術豁然,不有疑阻。
時論以為能斷決大事,得帝王之體。深惡官吏貪濁,有枉法受財者,必無赦免。在京流外有犯贓者,皆遣執奏,隨其所犯,寘以重法。由是官吏多自清謹。制馭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跡,無敢侵欺細人。商旅野次,無複盜賊,囹圄常空,馬牛布野,外戶不閉。又頻致豐稔,米鬥三四錢,行旅自京師至於嶺表,自山東至於滄海,皆不齎糧,取給於路。入山東村落,行客經過者,必厚加供待,或發時有贈遺。此皆古昔未有也。

 

 

卷二 任賢第三(凡八章)

房玄齡 杜如晦 魏徵 王珪 李靖 虞世南 李勣 馬周

房玄齡,齊州臨淄人也。初仕隋,為隰城尉。坐事,除名徙上郡。太宗徇地渭北,玄齡杖策謁於軍門,太宗一見,便如舊識,署渭北道行軍記室參軍。玄齡既遇知己,遂罄竭心力。是時,賊寇每平,眾人競求金寶,玄齡獨先收人物,致之幕府,及有謀臣猛將,與之潛相申結,各致死力。累授秦王府記室,兼陝東道大行台考功郎中。玄齡在秦府十餘年,恒典管記。隱太子、巢刺王以玄齡及杜如晦為太宗所親禮,甚惡之,譖之高祖,由是與如晦並遭驅斥。及隱太子將有變也,太宗召玄齡、如晦,令衣道士服,潛引入閤謀議。及事平,太宗入春宮,擢拜太子左庶子。貞觀元年,遷中書令。三年,拜尚書左僕射,監修國史,封梁國公,實封一千三百戶。既總任百司,虔恭夙夜,盡心竭節,不欲一物失所。聞人有善,若己有之。明達吏事,飾以文學,審定法令,意在寬平。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隨能收敘,無隔疏賤。論者稱為良相焉。十三年,加太子少師,玄齡自以一居端揆十有五年,頻抗表辭位,優詔不許。十六年,進拜司空,仍總朝政,依舊監修國史。玄齡複以年老請致仕,太宗遣使謂曰:國家久相任使,一朝忽無良相,如失兩手。公若筋力不衰,無煩此讓。自知衰謝,當更奏聞。玄齡遂止。太宗又嘗追思王業之艱難,佐命之匡弼,乃作《威鳳賦》以自喻,因賜玄齡,其見稱類如此。

杜如晦,京兆萬年人也。武德初,為秦王府兵曹參軍,俄遷陝州總管府長史。時府中多英俊,被外遷者眾,太宗患之。記室房玄齡曰:府僚去者雖多,蓋不足惜。杜如晦聰明識達,王佐才也。若大王守藩端拱,無所用之;必欲經營四方,非此人莫可。太宗自此彌加禮重,寄以心腹,遂奏為府屬,常參謀帷幄。時軍國多事,剖斷如流,深為時輩所服。累除天策府從事中郎,兼文學館學士。隱太子之敗,如晦與玄齡功第一,遷拜太子右庶子。俄遷兵部尚書,進封蔡國公,實封一千三百戶。貞觀二年,以本官檢校侍中。三年,拜尚書右僕射,兼知吏部選事。仍與房玄齡共掌朝政。至於台閣規模,典章文物,皆二人所定,甚獲當時之譽,時稱房、杜焉。

魏徵,钜鹿人也,近徙家相州之內黃。武德末,為太子洗馬。見太宗與隱太子陰相傾奪,每勸建成早為之謀。太宗既誅隱太子,召徵責之曰:汝離間我兄弟,何也?眾皆為之危懼。徵慷慨自若,從容對曰:皇太子若從臣言,必無今日之禍。太宗為之斂容,厚加禮異,擢拜諫議大夫。數引之臥內,訪以政術。徵雅有經國之才,性又抗直,無所屈撓。太宗每與之言,未嘗不悅。徵亦喜逢知己之主,竭其力用。又勞之曰:卿所諫前後二百餘事,皆稱朕意,非卿忠誠奉國,何能若是?三年,累遷秘書監,參預朝政,深謀遠算,多所弘益。太宗嘗謂曰:卿罪重於中鉤,我任卿逾於管仲,近代君臣相得,寧有似我於卿者乎?六年,太宗幸九成宮,宴近臣,長孫無忌曰:王珪、魏徵,往事息隱,臣見之若讎,不謂今者又同此宴。太宗曰:魏徵往者實我所讎,但其盡心所事,有足嘉者。朕能擢而用之,何慚古烈?徵每犯顏切諫,不許我為非,我所以重之也。徵再拜曰:陛下導臣使言,臣所以敢言。若陛下不受臣言,臣亦何敢犯龍鱗,觸忌諱也。太宗大悅,各賜錢十五萬。七年,代王珪為侍中,累封鄭國公。尋以疾乞辭所職,請為散官。太宗曰:朕拔卿於讎虜之中,任卿以樞要之職,見朕之非,未嘗不諫。公獨不見金之在鑛,何足貴哉?良冶鍛而為器,便為人所寶。朕方自比於金,以卿為良工。雖有疾,未為衰老,豈得便爾耶?徵乃止。後複固辭,聽解侍中,授以特進,仍知門下省事。十二年,太宗以誕皇孫,詔宴公卿,帝極歡,謂侍臣曰:貞觀以前,從我平定天下,周旋艱險,玄齡之功無所與讓。貞觀之後,盡心於我,獻納忠讜,安國利人,成我今日功業,為天下所稱者,惟魏徵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於是親解佩刀以賜二人。庶人承乾在春宮,不修德業。魏王泰寵愛日隆,內外庶寮,鹹有疑議。太宗聞而惡之,謂侍臣曰:當今朝臣,忠謇無如魏徵,我遣傅皇太子,用絕天下之望。十七年,遂授太子太師,知門下事如故。徵自陳有疾,太宗謂曰:太子宗社之本,須有師傅,故選中正,以為輔弼。知公疹病,可臥護之。徵乃就職。尋遇疾。徵宅內先無正堂,太宗時欲營小殿,乃輟其材為造,五日而就。遣中使賜以布被素褥,遂其所尚。後數日,薨。太宗親臨慟哭,贈司空,諡曰文貞。太宗親為制碑文,複自書於石。特賜其家食實封九百戶。太宗後嘗謂侍臣曰: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因泣下久之。乃詔曰:昔惟魏徵,每顯予過。自其逝也,雖過莫彰。朕豈獨有非於往時,而皆是於茲日?故亦庶僚苟順,難觸龍鱗者歟!所以虛己外求,披迷內省。言而不用,朕所甘心。用而不言,誰之責也?自斯已後,各悉乃誠。若有是非,直言無隱。

王珪,太原祁縣人也,武德中,為隱太子中允,甚為建成所禮。後以連其陰謀事,流於巂州。建成誅後,太宗即位,召拜諫議大夫。每推誠盡節,多所獻納。珪嘗上封事切諫,太宗謂曰:卿所論皆中朕之失,自古人君莫不欲社稷永安,然而不得者,只為不聞己過,或聞而不能改故也。今朕有所失,卿能直言,朕複聞過能改,何慮社稷之不安乎?太宗又嘗謂珪曰:卿若常居諫官,朕必永無過失。顧待益厚。貞觀元年,遷黃門侍郎,參預政事,兼太子右庶子。二年,進拜侍中。時房玄齡、魏徵、李靖、溫彥博、戴胄與珪同知國政,嘗因侍宴,太宗謂珪曰:卿識鑒精通,尤善談論,自玄齡等,鹹宜品藻。又可自量孰與諸子賢?對曰: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每以諫諍為心,恥君不及堯、舜、臣不如魏徵。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溫彥博。處繁理劇,眾務必舉,臣不如戴胄。至如激濁揚清,嫉惡好善,臣於數子,亦有一日之長。太宗深然其言,群公亦各以為盡己所懷,謂之確論。

 

李靖,京兆三原人也。大業末,為馬邑郡丞。曾高祖為太原留守,靖觀察高祖,知有四方之志,因自鎖上變,詣江都。至長安,道塞不通而止。高祖克京城,執靖,將斬之,靖大呼曰:公起義兵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太宗亦加救靖,高祖遂舍之。武德中,以平蕭銑、輔公祏功,曆遷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太宗嗣位,召拜刑部尚書。貞觀二年,以本官檢校中書令。三年,轉兵部尚書,為代州行軍總管,進擊突厥定襄城,破之。突厥諸部落俱走磧北。北擒隋齊王暕之子楊道政,及煬帝蕭後,送于長安,突利可汗來降,頡利可汗僅以身遁。太宗謂曰:昔李陵提步卒五千,不免身降匈奴,尚得名書竹帛。卿以三千輕騎,深入虜庭,克復定襄,威振北狄,實古今未有,足報往年渭水之役矣。以功進封代國公。此後,頡利可汗大懼,四年,退保鐵山,遣使入朝謝罪,請舉國內附。又以靖為定襄道行軍總管,往迎頡利。頡利雖外請降,而心懷疑貳。詔遣鴻臚卿唐儉、攝戶部尚書將軍安修仁慰諭之,靖謂副將張公謹曰:詔使到彼,虜必自寬,乃選精騎齎二十日糧,引兵自白道襲之。公謹曰:既許其降,詔使在彼,未宜討擊。靖曰:此兵機也,時不可失。遂督軍疾進。行至陰山,遇其斥候千餘帳,皆俘以隨軍。頡利見使者甚悅,不虞官兵至也。靖前鋒乘霧而行,去其牙帳七裏,頡利始覺,列兵未及成陣,單馬輕走,虜眾因而潰散。斬萬餘級,殺其妻隋義成公主,俘男女十餘萬,斥土界自陰山至於大漠,遂滅其國。尋獲頡利可汗於別部落,餘眾悉降。太宗大悅,顧謂侍臣曰:朕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國家草創,突厥強梁,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頡利,朕未嘗不痛心疾首,志滅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暫動偏師,無往不捷,單于稽顙,恥其雪乎!群臣皆稱萬歲。尋拜靖光祿大夫、尚書右僕射,賜實封五百戶。又為西海道行軍大總管,征吐谷渾,大破其國。改封衛國公。及靖身亡,有詔許墳塋制度依漢衛、霍故事,築闕象突厥內燕然山、吐谷渾內積石二山,以旌殊績。

虞世南,會稽餘姚人也。貞觀初,太宗引為上客。因開文館,館中號為多士,咸推世南為文學之宗。授以記室,與房玄齡對掌文翰。嘗命寫《列女傳》以裝屏風,於時無本,世南暗書之,一無遺失。貞觀七年,累遷秘書監,太宗每機務之隙,引之談論,共觀經史。世南雖容貌懦弱,如不勝衣,而志性抗烈,每論及古先帝王為政得失,必存規諷,多所補益。及高祖晏駕,太宗執喪過禮,哀容毀顇,久替萬機,文武百寮,計無所出,世南每入進諫,太宗甚嘉納之,益所親禮。嘗謂侍臣曰:朕因暇日,每與虞世南商榷古今,朕有一言之善,世南未嘗不悅,有一言之失,未嘗不悵恨。其懇誠若此,朕用嘉焉。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憂不
治?太宗嘗稱世南有五絕: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學,四曰詞藻,五曰書翰。及卒,太宗舉哀於別次,哭之甚慟。喪事官給,仍賜以東園秘器,贈禮部尚書,諡曰文懿。太宗手敕魏王泰曰:虞世南於我,猶一體也。拾遺補闕,無日暫忘,實當代名臣,人倫准的。吾有小善,必將順而成之;吾有小失,必犯顏而諫之。今其雲亡,石渠、東觀之中,無複人矣,痛惜豈可言耶!未幾,太宗為詩一篇,追思往古理亂之道,既而歎曰:鍾子期死,伯牙不復鼓琴。朕之此篇,將何所示?因令起居褚遂良詣其靈帳讀訖焚之,其悲悼也若此。又令與房玄齡、長孫無忌、杜如晦、李靖等二十四人,圖形於淩煙閣。

李勣,曹州離狐人也。本姓徐,初仕李密,為左武侯大將軍。密後為王世充所破,擁眾歸國,勣猶據密舊境十郡之地。武德二年,謂長史郭孝恪曰:魏公既歸大唐,今此人眾土地,魏公所有也。吾若上表獻之,則是利主之敗,自為己功,以邀富貴,是吾所恥。今宜具錄州縣及軍人戶口,總啟魏公,聽公自獻,此則魏公之功也,不亦可乎?乃遣使啟密。使人初至,高祖聞無表,惟有啟與密,甚怪之。使者以勣意聞奏,高祖方大喜曰:徐勣感德推功,實純臣也。拜黎州總管,賜姓李氏,附屬籍於宗正。封其父蓋為濟陰王,固辭王爵,乃封舒國公,授散騎常侍。尋加勣右武侯大將軍。及李密反叛伏誅,勣發喪行服,備君臣之禮,表請收葬。高祖遂歸其屍。於是大具威儀,三軍縞素,葬於黎陽山。禮成,釋服而散,朝野義之。尋為竇建德所攻,陷於建德,又自拔歸京師。從太宗征王世充、竇建德,平之。貞觀元年,拜並州都督,令行禁止,號為稱職,突厥甚加畏憚。太宗謂侍臣曰:隋煬帝不解精選賢良,鎮撫邊境,惟遠築長城,廣屯將士,以備突厥,而情識之惑,一至於此。朕今委任李勣於並州,遂得突厥畏威遠遁,塞垣安靜,豈不勝數千里長城耶?其後並州改置大都督府,又以勣為長史,累封英國公。在並州凡十六年。召拜兵部尚書,兼知政事。勣時遇暴疾,驗方雲須灰可以療之,太宗自剪須為其和藥。勣頓首見血,泣以陳謝。太宗曰:吾為社稷
計耳,不煩深謝。十七年,高宗居春宮,轉太子詹事,加特進,仍知政事。太宗又嘗宴,顧勣曰:朕將屬以孤幼,思之無越卿者。公往不遺於李密,今豈負於朕哉!勣雪涕致辭,因噬指流血。俄沉醉,禦服覆之,其見委信如此。勣每行軍,用師籌算,臨敵應變,動合事機。自貞觀以來,討擊突厥、頡利及薛延陀、高麗等,並大破之。太宗嘗曰:李靖、李勣二人,古之韓、白,衛、霍豈能及也。


馬周,博州茌平人也。貞觀五年,至京師,舍於中郎將常何之家。時太宗令百官上書言得失,周為何陳便宜二十餘事,令奏之,事皆合旨。太宗怪其能,問何,何對曰:此非臣所發意,乃臣家客馬周也。太宗即日召之,未至間,凡四度遣使催促。及謁見,與語其悅。令直門下省,授監察禦史,累除中書舍人。周有機辯,能敷奏,深識事端,故動無不中。太宗嘗曰:我於馬周,暫時不見,則便思之。十八年,曆遷中書令,兼太子左庶子。周既職兼兩宮,處事平允,甚獲當時之譽。又以本官攝吏部尚書。太宗嘗謂侍臣曰:周見事敏速,性甚慎
至。至於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之,多稱朕意。既寫忠誠,親附於朕,實藉此人,共康時政也。

 

 

卷二 求諫第四(凡十一章)

太宗威容儼肅,百僚進見者,皆失其舉措。太宗知其若此,每見人奏事,必假顏色,冀聞諫諍,知政教得失。貞觀初,嘗謂公卿曰:人欲自照,必須明鏡;主欲知過,必藉忠臣。主若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敗,豈可得乎?故君失其國,臣亦不能獨全其家。至於隋煬帝暴虐,臣下鉗口,卒令不聞其過,遂至滅亡,虞世基等,尋亦誅死。前事不遠,公等每看事有不利於人,必須極言規諫。

 

貞觀元年,太宗謂侍臣曰:正主任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亦不能致理。惟君臣相遇,有同魚水,則海內可安。朕雖不明,幸諸公數相匡救,冀憑直言鯁議,致天下太平。諫議大夫王珪對曰:臣聞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是故古者聖主必有爭臣七人,言而不用,則相繼以死。陛下開聖慮,納芻蕘,愚臣處不諱之朝,實願罄其狂瞽。太宗稱善,詔令自是宰相入內平章國計,必使諫官隨入,預聞政事。有所開說,必虛己納之。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護短而永愚。隋煬帝好自矜誇,護短拒諫,誠亦實難犯忤。虞世基不敢直言,或恐未為深罪。昔箕子佯狂自全,孔子亦稱其仁。及煬帝被殺,世基合同死否?杜如晦對曰:天子有諍臣,雖無道不失其天下。仲尼稱: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世基豈得以煬帝無道,不納諫諍,遂杜口無言?偷安重位,又不能辭職請退,則與箕子佯狂而去,事理不同。昔晉惠帝賈後將廢湣懷太子,司空張華竟不能苦爭,阿意苟免。及趙王倫舉兵廢後,遣使收華,華曰:將廢太子日,非是無言,當不被納用。其使曰:公為三公,太子無罪被廢,言既不從,何不引身而退?華無辭以答,遂斬之,夷其三族。古人有雲: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君子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張華既抗直不能成節,遜言不足全身,王臣之節固已墜矣。虞世基位居宰輔,在得言之地,竟無一言諫諍,誠亦合死。太宗曰:公言是也。人君必須忠良輔弼,乃得身安國寧。煬帝豈不以下無忠臣,身不聞過,惡積禍盈,滅亡斯及。若人主所行不當,臣下又無匡諫,苟在阿順,事皆稱美,則君為暗主,臣為諛臣,君暗臣諛,危亡不遠。朕今志在君臣上下,各盡至公,共相切磋,以成治道。公等各宜務盡忠讜,匡救朕惡,終不以直言忤意,輒相責怒。


貞觀三年,太宗謂司空裴寂曰:比有上書奏事,條數甚多,朕總黏之屋壁,出入觀省。所以孜孜不倦者,欲盡臣下之情。每一思政理,或三更方寢。亦望公輩用心不倦,以副朕懷也。


貞觀五年,太宗謂房玄齡等曰: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喜則濫賞無功,怒則濫殺無罪。是以天下喪亂,莫不由此。朕今夙夜未嘗不以此為心,恒欲公等盡情極諫。公等亦須受人諫語,豈得以人言不同己意,便即護短不納?若不能受諫,安能諫人?


貞觀六年,太宗以御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杜正倫、秘書少監虞世南、著作郎姚思廉等上封事稱旨,召而謂曰:朕曆觀自古人臣立忠之事,若值明主,便宜盡誠規諫,至如龍逄、比干,不免孥戮。為君不易,為臣極難。朕又聞龍可擾而馴,然喉下有逆鱗。卿等遂不避犯觸,各進封事。常能如此,朕豈慮宗社之傾敗!每思卿等此意,不能暫忘,故設宴為樂。仍賜絹有差。太常卿韋挺嘗上疏陳得失,太宗賜書曰:所上意見,極是讜言,辭理可觀,甚以為慰。昔齊境之難,夷吾有射鉤之罪,蒲城之役,勃鞮為斬袂之仇。而小白不以為疑,重耳待之若舊。豈非各吠非主,志在無二。卿之深誠,見於斯矣。若能克全此節,則永保令名。如其怠之,可不惜也。勉勵終始,垂範將來,當使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古,不亦美乎?朕比不聞其過,未睹其闕,賴竭忠懇,數進嘉言,用沃朕懷,一何可道!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每閒居靜坐,則自內省。恒恐上不稱天心,下為百姓所怨。但思正人匡諫,欲令耳目外通,下無怨滯。又比見人來奏事者,多有怖懾,言語致失次第。尋常奏事,情猶如此,況欲諫諍,必當畏犯逆鱗。所以每有諫者,縱不合朕心,朕亦不以為忤。若即嗔責,深恐人懷戰懼,豈肯更言!


貞觀十五年,太宗問魏徵曰:比來朝臣都不論事,何也?徵對曰:陛下虛心採納,誠宜有言者。然古人雲:未信而諫,則以為謗己;信而不諫,則謂之屍祿。但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懷忠直而不能言;疏遠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懷祿之人,慮不便身而不敢言。所以相與緘默,俯仰過日。太宗曰:誠如卿言。朕每思之,人臣欲諫,輒懼死亡之禍,與夫赴鼎鑊、冒白刃,亦何異哉?故忠貞之臣,非不欲竭誠。竭誠者,乃是極難。所以禹拜昌言,豈不為此也!朕今開懷抱,納諫諍。卿等無勞怖懼,遂不極言。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房玄齡等曰:自知者明,信為難矣。如屬文之士,伎巧之徒,皆自謂己長,他人不及。若名工文匠,商略詆訶,蕪詞拙跡,於是乃見。由是言之,人君須得匡諫之臣,舉其愆過。一日萬機,一人聽斷,雖複憂勞,安能盡善?常念魏徵隨事諫正,多中朕失,如明鏡鑒形,美惡必見。因舉觴賜玄齡等數人勖之。


貞觀十七年,太宗問諫議大夫褚遂良曰:昔舜造漆器,禹雕其俎,當時諫者十有餘人。食器之間,何須苦諫?遂良對曰:雕琢害農事,纂組傷女工。首創奢淫,危亡之漸。漆器不已,必金為之。金器不已,必玉為之。所以諍臣必諫其漸,及其滿盈,無所複諫。太宗曰:卿言是矣,朕所為事,若有不當,或在其漸,或已將終,皆宜進諫。比見前史,或有人臣諫事,遂答雲業已為之,或道業已許之,竟不為停改。此則危亡之禍,可反手而待也。

 

 

卷二 納諫第五(凡十章)

貞觀初,太宗與黃門侍郎王珪宴語,時有美人侍側,本廬江王瑗之姬也,瑗敗,籍沒入宮。太宗指示珪曰:廬江不道,賊殺其夫而納其室。暴虐之甚,何有不亡者乎!珪避席曰:陛下以廬江取之為是邪,為非邪?太宗曰:安有殺人而取其妻,卿乃問朕是非,何也?珪對曰:臣聞於《管子》曰:齊桓公之郭國,問其父老曰:郭何故亡?父老曰:以其善善而惡惡也。桓公曰:若子之言,乃賢君也,何至於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所以亡也。”’今此婦人尚在左右,臣竊以為聖心是之,陛
下若以為非,所謂知惡而不去也。太宗大悅,稱為至善,遽令以美人還其親族。

貞觀四年,詔發卒修洛陽之乾元殿以備巡狩。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曰:陛下智周萬物,囊括四海。令之所行,何往不應?志之所欲,何事不從?微臣竊思秦始皇之為君也,藉周室之餘,因六國之盛,將貽之萬葉,及其子而亡,諒由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是知天下不可以力勝,神祇不可以親恃。惟當弘儉約,薄賦斂,慎終始,可以永固。方今承百王之末,屬凋弊之餘,必欲節以禮制,陛下宜以身為先。東都未有幸期,即令補葺;諸王今並出藩,又須營構。興發數多,豈疲人之所望?其不可一也。陛下初平東都之始,層樓廣殿,皆令撤毀,天下翕然,同心傾仰。豈有初則惡其侈靡,今乃襲其雕麗?其不可二也,每承音旨,未即巡幸,此乃事不急之務,成虛費之勞。國無兼年之積,何用兩都之好?勞役過度,怨讟將起。其不可三也。百姓承亂離之後,財力凋盡,天恩含育,粗見存立,饑寒猶切,生計未安,三五年間,未能復舊。奈何營未幸之都,而奪疲人之力?其不可四也。昔漢高祖將都洛陽,婁敬一言,即日西駕。豈不知地惟土中,貢賦所均,但以形勝不如關內也。伏惟陛下化凋颺之人,革澆漓之俗,為日尚淺,未甚淳和,斟酌事宜,詎可東幸?其不可五也。臣嘗見隋室初造此殿,楹棟宏壯,大木非近道所有,多自豫章采來,二千人拽一柱,其下施轂,皆以生鐵為之,中間若用木輪,動即火出。略計一柱,已用數十萬,則餘費又過倍於此。臣聞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眾離;乾元畢工,隋人解體。且以陛下今時功力,何如隋日?承凋殘之後,役瘡痍之人,費億萬之功,襲百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於煬帝遠矣。深願陛下思之,無為由餘所笑,則天下幸甚矣。
太宗謂玄素曰:卿以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殿卒興,所謂同歸於亂。太宗歎曰:我不思量,遂至於此。顧謂房玄齡曰:今玄素上表,洛陽實亦未宜修造,後必事理須行,露坐亦複何苦?所有作役,宜即停之。然以卑幹尊,古來不易,非其忠直,安能如此?且眾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諤諤。可賜絹二百匹。魏徵歎曰:張公遂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其利博哉!
太宗有一駿馬,特愛之,恒於宮中養飼,無病而暴死。太宗怒養馬宮人,將殺之。皇后諫曰:昔齊景公以馬死殺人,晏子請數其罪雲:爾養馬而死,爾罪一也。使公以馬殺人,百姓聞之,必怨吾君,爾罪二也。諸侯聞之,必輕吾國,爾罪三也。公乃釋罪。陛下嘗讀書見此事,豈忘之邪?太宗意乃解。又謂房玄齡曰,皇后庶事相啟沃,極有利益爾。


貞觀七年,太宗將幸九成宮,散騎常侍姚思廉進諫曰:陛下高居紫極,寧濟蒼生,應須以欲從人,不可以人從欲。然則離宮遊幸,此秦皇、漢武之事,故非堯、舜、禹、湯之所為也。言甚切至。太宗諭之曰:朕有氣疾,熱便頓劇,故非情好遊幸,甚嘉卿意。因賜帛五十段。


貞觀三年,李大亮為涼州都督,嘗有台使至州境,見有名鷹,諷大亮獻之。大亮密表曰:陛下久絕畋獵,而使者求鷹。若是陛下之意,深乖昔旨;如其自擅,便是使非其人。太宗下書曰:以卿兼資文武,志懷貞確,故委藩牧,當茲重寄。比在州鎮,聲績遠彰,念此忠勤,豈忘寤寐?使遣獻鷹,遂不曲順,論今引古,遠獻直言。披露腹心,非常懇到,覽用嘉歎,不能已已。有臣若此,朕複何憂!宜守此誠,終始若一。《詩》雲:靖恭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古人稱一言之重,侔於千金,卿之所言,深足貴矣。今賜卿金壺瓶、金碗各一枚,雖無千鎰之重,是朕自用之物,卿立志方直,竭節至公,處職當官,每副所委,方大任使,以申重寄。公事之閒,宜觀典籍。兼賜卿荀悅《漢紀》一部,此書敘致簡要,論議深博,極為政之體,盡君臣之義,今以賜卿,宜加尋閱。


貞觀八年,陝縣丞皇甫德參上書忤旨,太宗以為訕謗。侍中魏徵進言曰:昔賈誼當漢文帝上書云云可為痛哭者一,可為長歎息者六。自古上書,率多激切。若不激切,則不能起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訕謗,惟陛下詳其可否。太宗曰:非公無能道此者。令賜德參帛二十段。


貞觀十五年,遣使詣西域立葉護可汗,未還,又令人多齎金帛,曆諸國市馬。魏徵諫曰:今發使以立可汗為名,可汗未定立,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為意在市馬,不為專立可汗。可汗得立,則不甚懷恩,不得立,則生深怨。諸蕃聞之,且不重中國。但使彼國安寧,則諸國之馬,不求自至。昔漢文帝有獻千里馬者,曰:吾吉行日三十,凶行日五十,鸞輿在前,屬車在後,吾獨乘千里馬,將安之乎?乃償其道裏所費而返之。又光武有獻千里馬及寶劍者,馬以駕鼓車,劍以賜騎士。今陛下凡所施為,皆邈過三王之上,奈何至此欲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求市西域大珠,蘇則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貴也。陛下縱不能慕漢文之高行,可不畏蘇則之正言耶?太宗遽令止之。貞觀十七年,太子右庶子高季輔上疏陳得失。特賜鍾乳一劑,謂曰:卿進藥石之言,故以藥石相報。


貞觀十八年,太宗謂長孫無忌等曰:夫人臣之對帝王,多順從而不逆,甘言以取容。朕今發問,不得有隱,宜以次言朕過失。長孫無忌、唐儉等皆曰:陛下聖化道致太平,以臣觀之,不見其失。黃門侍郎劉洎對曰:陛下撥亂創業,實功高萬古,誠如無忌等言。然頃有人上書,辭理不稱者,或對面窮詰,無不慚退。恐非獎進言者。太宗曰:此言是也,當為卿改之。
太宗嘗怒苑西監穆裕,命於朝堂斬之,時高宗為皇太子,遽犯顏進諫,太宗意乃解。司徒長孫無忌曰:自古太子之諫,或乘間從容而言。今陛下發天威之怒,太子申犯顏之諫,誠古今未有。太宗曰:夫人久相與處,自然染習。自朕禦天下,虛心正直,即有魏徵朝夕進諫,自徵雲亡,劉洎、岑文本、馬周、褚遂良等繼之。皇太子幼在朕膝前,每見朕心說諫者,因染以成性,故有今日之諫。

 

卷二 直諫(附。凡十章)

貞觀二年,隋通事舍人鄭仁基女年十六七,容色絕姝,當時莫及。文德皇后訪求得之,請備嬪禦。太宗乃聘為充華。詔書已出,策使未發。魏徵聞其已許嫁陸氏,方遽進而言曰:陛下為人父母,撫愛百姓,當憂其所憂,樂其所樂。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為心,故君處台榭,則欲民有棟宇之安;食膏粱,則欲民無饑寒之患;顧嬪禦,則欲民有室家之歡。此人主之常道也。今鄭氏之女,久已許人,陛下取之不疑,無所顧問,播之四海,豈為民父母之道乎?臣傳聞雖或未的,然恐虧損聖德,情不敢隱。君舉必書,所願特留神慮。太宗聞之大驚,手詔答之,深自克責,遂停策使,乃令女還舊夫。左僕射房玄齡、中書令溫彥博、禮部尚書王珪、御史大夫韋挺等雲:女適陸氏,無顯然之狀,大禮既行,不可中止。又陸氏抗表雲:某父康在日,與鄭家往還,時相贈遺資財,初無婚姻交涉親戚。並雲:外人不知,妄有此說。大臣又勸進。太宗於是頗以為疑,問徵曰:群臣或順旨,陸氏何為過爾分疏?徵曰:以臣度之,其意可識,將以陛下同於太上皇。太宗曰:何也?徵曰:太上皇初平京城,得辛處儉婦,稍蒙寵遇。處儉時為太子舍人,太上皇聞之不悅,遂令出東宮為萬年縣,每懷戰懼,常恐不全首領。陸爽以為陛下今雖容之,恐後陰加譴謫,所以反覆自陳,意在於此,不足為怪。太宗笑曰:外人意見,或當如此。然朕之所言,
未能使人必信。乃出敕曰:今聞鄭氏之女,先已受人禮聘,前出文書之日,事不詳審,此乃朕之不是,亦為有司之過。授充華者宜停。時莫不稱歎!


貞觀三年,詔關中免二年租稅,關東給複一年。尋有敕:已役已納,並遣輸納,明年總為准折。給事中魏徵上書曰:伏見八月九日詔書,率土皆給複一年。老幼相歡,或歌且舞。又聞有敕,丁已配役,即令役滿折造,餘物亦遣輸了,待明年總為准折。道路之人,鹹失所望。此誠平分百姓,均同七子。但下民難與圖始,日用不足,皆以國家追悔前言,二三其德。臣竊聞之,天之所輔者仁,人之所助者信。今陛下初膺大寶,億兆觀德。始發大號,便有二言。生八表之疑心,失四時之大信。縱國家有倒懸之急,猶必不可。況以泰山之安,而輒行此事!為陛下為此計者,於財利小益,於德義大損。臣誠智識淺短,竊為陛下惜之。伏願少覽臣言,詳擇利益。冒昧之罪。臣所甘心。
簡點使右僕射封德彝等,並欲中男十八已上,簡點入軍。敕三四出,徵執奏以為不可。德彝重奏:今見簡點者雲,次男內大有壯者。太宗怒,乃出敕:中男已上,雖未十八,身形壯大,亦取。徵又不從,不肯署敕。太宗召徵及王珪,作色而待之,曰:中男若實小,自不點入軍。若實大,亦可簡取。於君何嫌?過作如此固執,朕不解公意!徵正色曰:臣聞竭澤取魚,非不得魚,明年無魚。焚林而畋,非不獲獸,明年無獸。若次男已上,盡點入軍,租賦雜徭,將何取給?且比年國家衛士,不堪攻戰。豈為其少,但為禮遇失所,遂使人無鬥心。若多點取人,還充雜使,其數雖眾,終是無用。若精簡壯健,遇之以禮,人百其勇,何必在多?陛下每雲,我之為君,以誠信待物,欲使官人百姓,並無矯偽之心。自登極已來,大事三數件,皆是不信,複何以取信於人?太宗愕然曰:所雲不信,是何等也?徵曰:陛下初即位,詔書曰:逋私宿債,欠負官物,並悉原免。即令所司,列為事條,秦府國司,亦非官物,陛下自秦王為天子,國司不為官物,其餘物複何所有?又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給複一年。百姓蒙恩,無不歡悅。更有敕旨:今年白丁多已役訖,若從此放免,並是虛荷國恩,若已折已輸,令總納取了,所免者皆以來年為始。散還之後,方更徵收,百姓
之心,不能無怪,已徵得物,便點入軍,來年為始,何以取信?又共理所寄,在於刺史、縣令,常年貌稅,並悉委之。至於簡點,即疑其詐偽。望下誠信,不亦難乎?太宗曰:我見君固執不已,疑君蔽此事。今論國家不信,乃人情不通。我不尋思,過亦深矣。行事往往如此錯失,若為致理?乃停中男,賜金甕一口,賜珪絹五十匹。


貞觀五年,持書侍御史權萬紀、侍御史李仁發,俱以告訐譖毀,數蒙引見,任心彈射,肆其欺罔,令在上震怒,臣下無以自安。內外知其不可,而莫能論諍。給事中魏徵正色而奏之曰:權萬紀、李仁發並是小人,不識大體,以譖毀為是,告訐為直,凡所彈射,皆非有罪。陛下掩其所短,收其一切。乃騁其奸計,附下罔上,多行無禮,以取強直之名。誣房玄齡,斥退張亮,無所肅厲,徒損聖明。道路之人,皆興謗議。臣伏度聖心,必不以為謀慮深長,可委以棟樑之任,將以其無所避忌,欲以警厲群臣。若信狎回邪,猶不可以小謀大,群臣素無矯偽,空使臣下離心。以玄齡、亮之徒,猶不可得伸其枉直,其餘疏賤,孰能免其欺罔?
伏願陛下留意再思。自驅使二人以來,有一弘益,臣即甘心斧鉞,受不忠之罪。陛下縱未能舉善以崇德,豈可進奸而自損乎?太宗欣然納之,賜徵絹五百匹。其萬紀又奸狀漸露,仁發亦解黜,萬紀貶連州司馬。朝廷鹹相慶賀焉。

貞觀六年,有人告尚書右丞魏徵,言其阿党親戚。太宗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案驗其事,乃言者不直。彥博奏稱,徵既為人所道,雖在無私,亦有可責。遂令彥博謂徵曰:爾諫正我數百條,豈以此小事,便損眾美。自今已後,不得不存形跡。居數日,太宗問徵曰:昨來在外,聞有何不是事?徵曰:前日令彥博宣敕語臣雲:因何不存形跡?此言大不是。臣聞君臣同氣,義均一體。未聞不存公道,惟事形跡。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則邦國之興喪,或未可知!太宗矍然改容曰:前發此語,尋已悔之。實大不是,公亦不得遂懷隱避。徵乃拜而言曰:臣以身許國,直道而行,必不敢有所欺負。但願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為忠臣。太宗曰:忠良有異乎?徵曰:良臣使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疆。忠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並喪,獨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遠矣。太宗曰:君但莫違此言,我必不忘社稷之計。乃賜絹二百匹。


貞觀六年,匄奴克平,遠夷入貢,符瑞日至,年穀頻登。岳牧等屢請封禪,群臣等又稱述功德,以為時不可失,天不可違,今行之,臣等猶謂其晚。惟魏徵以為不可。太宗曰:朕欲得卿直言之,勿有所隱。朕功不高耶?曰:高矣。”“德未厚耶?曰:厚矣。”“華夏未安耶?曰:安矣。”“遠夷未慕耶?曰:慕矣”“符瑞未至耶?曰:至矣。”“年穀未登耶?曰:登矣。”“然則何為不可?對曰:陛下功高矣,民未懷惠。德厚矣,澤未旁流。華夏安矣,未足以供事。遠夷慕矣,無以供其求。符瑞雖臻,而罻羅猶密。積歲豐稔,而倉廩尚虛。此臣所以竊謂未可。臣未能遠譬,且借近喻於人。有人長患疼痛,不能任持,療理且愈,皮骨僅存,便欲負一石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十年。陛下為之良醫,除其疾苦,雖已乂安,未甚充實,告成天地,臣竊有疑。且陛下東封,萬國鹹萃,要荒之外,莫不賓士。今自伊、洛之東,暨乎海、岱,萑莽巨澤,茫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寧可引彼戎狄,示以虛弱?竭財以賞,未厭遠人之望;加年給複,不償百姓之勞。或遇水旱之災,風雨之變,庸夫邪議,悔不可追。豈獨臣之誠懇,亦有輿人之論。太宗稱善,於是乃止。


貞觀七年,蜀王妃父楊譽,在省競婢,都官郎中薛仁方留身勘問,未及予奪。
其子為千牛,於殿庭陳訴,雲:五品以上非反逆不合留身,以是國親,故生節
目,不肯決斷,淹留歲月。太宗聞之,怒曰:知是我親戚,故作如此艱難。
即令杖仁方一百,解所任官。魏徵進曰:城狐社鼠皆微物,為其有所憑恃,故
除之猶不易。況世家貴戚,舊號難理,漢、晉以來,不能禁禦,武德之中,已多
驕縱,陛下登極,方始蕭條。仁方既是職司,能為國家守法,豈可枉加刑罰,以
成外戚之私乎!此源一開,萬端爭起,後必悔之,將無所及。自古能禁斷此事,
惟陛下一人。備豫不虞,為國常道。豈可以水未橫流,便欲自毀隄防?臣竊思
度,未見其可。太宗曰:誠如公言,鄉者不思。然仁方輒禁不言,頗是專權,
雖不合重罪,宜少加懲肅。乃令杖二十而赦之。
貞觀八年,左僕射房玄齡、右僕射高士廉於路逢少府監竇德素,問北門近來
更何營造。德素以聞。太宗乃謂玄齡曰:君但知南衙事,我北門少有營造,何
預君事?玄齡等拜謝。魏徵進曰:臣不解陛下責,亦不解玄齡、士廉拜謝。
玄齡既任大臣,即陛下股肱耳目,有所營造,何容不知?責其訪問官司,臣所不
解。且所為有利害,役工有多少,陛下所為善,當助陛下成之,所為不是,雖營
造,當奏陛下罷之。此乃君使臣、臣事君之道。玄齡等問既無罪,而陛下責之,
臣所不解;玄齡等不識所守,但知拜謝,臣亦不解。太宗深愧之。
貞觀十年,越王,長孫皇后所生,太子介弟,聰明絕倫,太宗特所寵異。或
言三品以上,皆輕蔑王者,意在譖侍中魏徵等,以激上怒。上禦齊政殿,引三品
已上入坐定,大怒作色而言曰:我有一言,向公等道。往前天子,即是天子。
今時天子,非天子耶?往年天子兒,是天子兒。今日天子兒,非天子兒耶?我見
隋家諸王,達官已下,皆不免被其躓頓。我之兒子,自不許其縱橫,公等所容易
過,得相共輕蔑。我若縱之,豈不能躓頓公等!玄齡等戰慄,皆拜謝。徵正色
而諫曰:當今群臣,必無輕蔑越王者。然在禮,臣、子一例,《傳》稱,王人
雖微,列於諸侯之上。諸侯用之為公,即是公;用之為卿,即是卿。若不為公卿,
即下士於諸侯也。今三品已上,列為公卿,並天子大臣,陛下所加敬異。縱其小
有不是,越王何得輒加折辱?若國家紀綱廢壞,臣所不知。以當今聖明之時,越
王豈得如此。且隋高祖不知禮義,寵樹諸王,使行無禮,尋以罪黜,不可為法,
亦何足道?太宗聞其言,喜形於色,謂群臣曰:凡人言語理到,不可不伏。
朕之所言,當身私愛。魏徵所論,國家大法。朕鄉者忿怒,自謂理在不疑。及見
魏徵所論,始覺大非道理。為人君言,何可容易!召玄齡等而切責之,賜徵絹
一千匹。
貞觀十一年,所司奏淩敬乞貪之狀。太宗責侍中魏徵等濫進人。徵曰:
等每蒙顧問,常具言其長短。有學識,強諫諍,是其所長。愛生活,好經營,是
其所短。今淩敬為人作碑文,教人讀《漢書》,因茲附托,回易求利,與臣等所
說不同。陛下未用其長,惟見其短,以為臣等欺罔,實不敢心伏。太宗納之。
貞觀十二年,太宗謂魏徵曰:比來所行得失政化,何如往前?對曰:
若恩威所加,遠夷朝貢,比於貞觀之始,不可等級而言。若德義潛通,民心悅
服,比於貞觀之初,相去又甚遠。太宗曰:遠夷來服,應由德義所加。往前
功業,何因益大?徵曰:昔者四方未定,常以德義為心,旋以海內無虞,漸
加驕奢自溢。所以功業雖盛,終不如往初。太宗又曰:所行比往前何為異?
徵曰:貞觀之初,恐人不言,導之使諫。三年已後,見人諫,悅而從之。一二
年來,不悅人諫,雖勉強聽受,而意終不平,諒有難色。太宗曰:於何事如
此?對曰:即位之初,處元律師死罪,孫伏伽諫曰:法不至死,無容濫加
酷罰。遂賜以蘭陵公主園,直錢百萬。人或曰:所言乃常事,而所賞太厚。
答曰:我即位來,未有諫者,所以賞之。此導之使言。也徐州司戶柳雄於隋
資妄加階級。人有告之者,陛下令其自首,不首與罪。遂固言是實,竟不肯首。
大理推得其偽,將處雄死罪,少卿戴胄奏法止合徒。陛下曰:我已與其斷當訖,
但當與死罪。胄曰:陛下既不然,即付臣法司。罪不合死,不可酷濫。
下作色遣殺,胄執之不已,至於四五,然後赦之。乃謂法司曰:但能為我如此
守法,豈畏濫有誅夷。此則悅以從諫也。往年陝縣丞皇甫德參上書大忤聖旨,
陛下以為訕謗。臣奏稱上書不激切,不能起人主意,激切即似訕謗。于時雖從臣
言,賞物二十段,意甚不平,難於受諫也。太宗曰:誠如公言,非公無能道
此者。人皆苦不自覺,公向未道時,都自謂所行不變。及見公論說,過失堪驚。
公但存此心,朕終不違公語。

 

卷三 君臣鑒戒第六(凡七章)

貞觀三年,太宗謂侍臣曰:君臣本同治亂,共安危,若主納忠諫,臣進直
言,斯故君臣合契,古來所重。若君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君
失其國,臣亦不能獨全其家。至如隋煬帝暴虐,臣下鉗口,卒令不聞其過,遂至
滅亡,虞世基等尋亦誅死。前事不遠,朕與卿等可得不慎,無為後所嗤!
貞觀四年,太宗論隋日。魏徵對曰:臣往在隋朝,會聞有盜發,煬帝令於
士澄捕逐。但有疑似,苦加拷掠,枉承賊者二千餘人,並令同日斬決。大理丞張
元濟怪之,試尋其狀,乃有六七人,盜發之日,先禁他所,被放才出,亦遭推勘,
不勝苦痛,自誣行盜。元濟因此更事究尋,二千人內惟九人逗遛不明。官人有諳
識者,就九人內四人非賊。有司以煬帝已令斬決,遂不執奏,並殺之。太宗曰:
非是煬帝無道,臣下亦不盡心,須相匡諫,不避誅戮,豈得惟行諂佞,苟求悅
譽。君臣如此,何得不敗?朕賴公等共相輔佐,遂令囹圄空虛,願公等善始克終,
恒如今日!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聞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異。然周則惟善
是務,積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罰,不過二世而滅。
豈非為善者福祚延長,為惡者降年不永?朕又聞桀、紂,帝王也,以匹夫比之,
則以為辱。顏、閔匹夫也,以帝王比之,則以為榮。此亦帝王深恥也。朕每將此
事以為鑒戒,常恐不逮,為人所笑。魏徵對曰:臣聞魯哀公謂孔子曰:
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於此者,丘見桀、紂之君乃
忘其身。願陛下每以此為慮,庶免後人笑爾!
貞觀十四年,太宗以高昌平,召侍臣賜宴於兩儀殿,謂房玄齡曰:高昌若
不失臣禮,豈至滅亡?朕平此一國,甚懷危懼,惟當戒驕逸以自防,納忠謇以自
正。黜邪佞,用賢良,不以小人之言而議君子,以此慎守,庶幾於獲安也。
徵進曰:臣觀古來帝王撥亂創業,必自戒慎,采芻蕘之議,從忠讜之言。天下
既安,則恣情肆欲,甘樂諂諛,惡聞正諫。張子房,漢王計畫之臣,及高祖為天
子,將廢嫡立庶,子房曰:今日之事,非口舌所能爭也。終不敢複有開說。
況陛下功德之盛,以漢祖方之,彼不足准。即位十有五年,聖德光被,今又平殄
高昌。屢以安危系意,方欲納用忠良,開直言之路,天下幸甚。昔齊桓公與管仲、
鮑叔牙、甯戚四人飲,桓公謂叔牙曰:盍起為寡人壽乎?叔牙奉觴而起曰:
願公無忘出在莒時,使管仲無忘束縛於魯時,使甯戚無忘飯牛車下時。桓公
避席而謝曰:寡人與二大夫能無忘夫子之言,則社稷不危矣!’”太宗謂徵曰:
朕必不敢忘布衣時,公不得忘叔牙之為人也。
貞觀十四年,特進魏徵上疏曰:
臣聞君為元首,臣作股肱,齊契同心,合而成體,體或不備,未有成人。然
則首雖尊高。必資手足以成體,君雖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禮》雲:民以
君為心,君以民為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書》雲:元首明哉,股
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然則委棄股肱,
獨任胸臆,具體成理,非所聞也。
夫君臣相遇,自古為難。以石投水,千載一合,以水投石,無時不有。其能
開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內盡心膂,外竭股肱,和若鹽梅,固同金石者,非惟
高位厚秩,在於禮之而已。昔周文王遊於鳳皇之墟,襪系解,顧左右莫可使者,
乃自結之。豈周文之朝盡為俊乂,聖明之代獨無君子者哉?但知與不知,禮與不
禮耳!是以伊尹,有莘之媵臣,韓信,項氏之亡命,殷湯致禮,定王業於南巢,
漢祖登壇,成帝功於垓下。若夏桀不棄於伊尹,項羽垂恩於韓信,寧肯敗已成之
國為滅亡之虜乎?又微子,骨肉也,受茅土於宋,箕子,良臣也,陳《洪範》於
周。仲尼稱其仁,莫有非之者。《禮記》稱:魯穆公問於子思曰:為舊君反
服,古歟?子思曰:古之君子,進人以禮,退人以禮,故有舊君反服之禮也。
今之君子,進人若將加諸膝,退人若將隊諸淵。毋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
之禮之有?’”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對曰:有難
不死,出亡不送。公曰:裂地以封之,疏爵而待之,有難不死,出亡不送,
何也?晏子曰:言而見用,終身無難,臣何死焉?諫而見納,終身不亡,臣
何送焉?若言不見用,有難而死,是妄死也。諫不見納,出亡而送,是詐忠也。
《春秋左氏傳》曰:崔杼弑齊莊公,晏子立於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
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
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為己亡,非其親暱,
誰敢任之。門啟而入,枕屍股而哭,興,三踴而出。孟子曰:君視臣如手
足,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犬馬,臣視君如國人;君視臣如糞土,臣視君如寇
讎。雖臣之事君無二志,至於去就之節,當緣恩之厚薄,然則為人主者,安可
以無禮於下哉!
竊觀在朝群臣,當主樞機之寄者,或地鄰秦、晉,或業與經綸,並立事立功,
皆一時之選,處之衡軸,為任重矣。任之雖重,信之未篤,則人或自疑。人或自
疑,則心懷苟且。心懷苟且,則節義不立。節義不立,則名教不興。名教不興,
而可與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聞國家重惜功臣,不念舊惡,方
之前聖,一無所間。然但寬於大事,急於小罪,臨時責怒,未免愛憎之心,不可
以為政。君嚴其禁,臣或犯之,況上啟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潰,其傷必多,
欲使凡百黎元,何所措其手足!此則君開一源,下生百端之變,無不亂者也。
《禮記》曰: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則為善者必懼。
愛而不知其惡,則為惡者實繁。《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然則古人
之震怒,將以懲惡,當今之威罰,所以長奸,此非唐、虞之心也,非禹、湯之事
也。《書》曰:撫我則後,虐我則讎。荀卿子曰:君,舟也。民,水也。
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故孔子曰:魚失水則死,水失魚猶為水也。
唐、虞戰戰慄栗,日慎一日。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慮之乎?
夫委大臣以大體,責小臣以小事,為國之常也,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職,
則重大臣而輕小臣;至於有事,則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輕,疑其所重,將求
至治豈可得乎?又政貴有恆,不求屢易。今或責小臣以大體,或責大臣以小事,
小臣乘非所據,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過獲罪,小臣或以大體受罰。職非其
位,罰非其辜,欲其無私,求其盡力,不亦難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
責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細過,刀筆之吏,順旨承風,舞文弄法,曲成其罪。
自陳也,則以為心不伏辜;不言也,則以為所犯皆實。進退惟谷,莫能自明,則
苟求免禍。大臣苟免,則譎詐萌生。譎詐萌生,則矯偽成俗。矯偽成俗,則不可
以臻至治矣!
又委任大臣,欲其盡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則為不盡。若舉得其人,何嫌
於故舊。若舉非其任,何貴於疏遠。待之不盡誠信,何以責其忠恕哉!臣雖或有
失之,君亦未為得也。夫上之不信於下,必以為下無可信矣。若必下無可信,則
上亦有可疑矣!《禮》曰: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上下相
疑,則不可以言至治矣。當今群臣之內,遠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臣竊
思度,未見其人。夫以四海之廣,士庶之眾,豈無一二可信之人哉?蓋信之則無
不可,疑之則無可信者,豈獨臣之過乎?夫以一介庸夫結為交友,以身相許,死
且不渝,況君臣契合,寄同魚水。若君為堯、舜,臣為稷、契,豈有遇小事則變
志,見小利則易心哉!此雖下之立忠未有明著,亦由上懷不信,待之過薄之所致
也。豈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聖明,以當今之功業,誠能博求時
俊,上下同心,則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夏、殷、周、漢,夫何足數。
太宗深嘉納之。
貞觀十六年,太宗問特進魏徵曰:朕克己為政,仰企前烈。至於積德、累
仁、豐功、厚利,四者常以為稱首,朕皆庶幾自勉。人苦不能自見,不知朕之所
行,何等優劣?徵對曰:德、仁、功、利,陛下兼而行之。然則內平禍亂,
外除戎狄,是陛下之功。安諸黎元,各有生業,是陛下之利。由此言之,功利居
多,惟德與仁,願陛下自強不息,必可致也。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草創之主,至於子孫多亂,何也?
空房玄齡曰:此為幼主生長深宮,少居富貴,未嘗識人間情偽,理國安危,所
以為政多亂。太宗曰:公意推過於主,朕則歸咎於臣。夫功臣子弟多無才行,
藉祖父資蔭遂處大官,德義不修,奢縱是好。主既幼弱,臣又不才,顛而不扶,
豈能無亂?隋煬帝錄宇文述在藩之功,擢化及於高位,不思報效,翻行弑逆。此
非臣下之過歟?朕發此言,欲公等戒勖子弟,使無愆過,即家國之慶也。太宗
又曰:化及與玄感,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孫,皆反,其故何也?岑文本對曰:
君子乃能懷德荷恩,玄感、化及之徒,並小人也。古人所以貴君子而賤小人。
太宗曰:然。

 

卷三 擇官第七(凡十一章)

貞觀元年,太宗謂房玄齡等曰:致治之本,惟在於審。量才授職,務省官
員。故《書》稱:任官惟賢才。又雲:官不必備,惟其人。若得其善者,
雖少亦足矣。其不善者,縱多亦奚為?古人亦以官不得其才,比於畫地作餅,不
可食也。《詩》曰:謀夫孔多,是用不就。又孔子曰:官事不攝,焉得儉?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此皆載在經典,不能具道。當須更並省官員,
使得各當所任,則無為而治矣。卿宜詳思此理,量定庶官員位。玄齡等由是所
置文武總六百四十員。太宗從之,因謂玄齡曰:自此儻有樂工雜類,假使術逾
儕輩者,只可特賜錢帛以賞其能,必不可超授官爵,與夫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
坐而食,遺諸衣冠以為恥累。
貞觀二年,太宗謂房玄齡、杜如晦曰:公為僕射,當助朕憂勞,廣聞耳目,
求訪賢哲。比聞公等聽受辭訟,日有數百。此則讀符牒不暇,安能助朕求賢哉?
因敕尚書省,細碎務皆付左右丞,惟冤滯大事合聞奏者,關於僕射。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每夜恒思百姓間事,或至夜半不寐。惟恐都
督、刺史堪養百姓以否。故於屏風上錄其姓名,坐臥恒看,在官如有善事,亦具
列於名下。朕居深宮之中,視聽不能及遠,所委者惟都督、刺史,此輩實治亂所
系,尤須得人。
貞觀二年,太宗謂右僕射封德彝曰:致安之本,惟在得人。比來命卿舉賢,
未嘗有所推薦。天下事重,卿宜分朕憂勞,卿既不言,朕將安寄?對曰:
愚豈敢不盡情,但今未見有奇才異能。太宗曰:前代明王使人如器,皆取士
於當時,不借才於異代。豈得待夢傅說,逢呂尚,然後為政乎?且何代無賢,但
患遺而不知耳!德彝慚赧而退。
貞觀三年,太宗謂吏部尚書杜如晦曰:比見吏部擇人,惟取其言詞刀筆,
不悉其景行。數年之後,惡跡始彰,雖加刑戮,而百姓已受其弊。如何可獲善人?
如晦對曰:兩漢取人,皆行著鄉閭,州郡貢之,然後入用,故當時號為多士。
今每年選集,向數千人,厚貌飾詞,不可知悉,選司但配其階品而已。銓簡之理,
實所未精,所以不能得才。太宗乃將依漢時法令,本州辟召,會功臣等將行世
封事,遂止。
貞觀六年,太宗謂魏徵曰:古人雲,王者須為官擇人,不可造次即用。朕
今行一事,則為天下所觀;出一言,則為天下所聽。用得正人,為善者皆勸;誤
用惡人,不善者競進。賞當其勞,無功者自退;罰當其罪,為惡者戒懼。故知賞
罰不可輕行,用人彌須慎擇。徵對曰:知人之事,自古為難,故考績黜陟,
察其善惡。今欲求人,必須審訪其行。若知其善,然後用之。設令此人不能濟事,
只是才力不及,不為大害。誤用惡人,假令強幹,為害極多。但亂世惟求其才,
不顧其行。太平之時,必須才行俱兼,始可任用。
貞觀十一年,侍御史馬周上疏曰:治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令百姓安樂,惟
在刺史、縣令。縣令既眾,不能皆賢,若每州得良刺史,則合境蘇息。天下刺史
悉稱聖意,則陛下可端拱岩廊之上,百姓不慮不安。自古郡守、縣令,皆妙選賢
德,欲有遷擢為將相,必先試以臨人,或從二千石入為丞相及司徒、太尉者。朝
廷必不可獨重內臣,外刺史、縣令,遂輕其選。所以百姓未安,殆由於此。
宗因謂侍臣曰:刺史朕當自簡擇;縣令詔京官五品已上,各舉一人。
貞觀十一年,治書侍御史劉洎以為左右丞宜特加精簡,上疏曰:臣聞尚書
萬機,實為政本,伏尋此選,授任誠難。是以八座比於文昌,二丞方於管轄,爰
至曹郎,上應列宿,苟非稱職,竊位興譏。伏見比來尚書省詔敕稽停,文案壅滯,
臣誠庸劣,請述其源。貞觀之初,未有令、僕,于時省務繁雜,倍多於今。而左
丞戴胄,右丞魏徵,並曉達吏方,質性平直,事應彈舉,無所回避,陛下又假以
恩慈,自然肅物。百司匪懈,抑此之由。及杜正倫續任右丞,頗亦厲下。比者綱
維不舉,並為勳親在位,器非其任,功勢相傾。凡在官寮,未循公道,雖欲自強,
先懼囂謗。所以郎中予奪,惟事諮稟;尚書依違,不能斷決。或紏彈聞奏,故
事稽延,案雖理窮,仍更盤下。去無程限,來不責遲,一經出手,便涉年載。或
希旨失情,或避嫌抑理。勾司以案成為事了,不究是非;尚書用便僻為奉公,莫
論當否。互相姑息,惟事彌縫。且選眾授能,非才莫舉,天工人代,焉可妄加?
至於懿戚元勳,但宜優其禮秩,或年高及耄,或積病智昏,既無益於時宜,當置
之以閒逸。久妨賢路,殊為不可。將救茲弊,且宜精簡尚書左右丞及左右郎中。
如並得人,自然綱維備舉,亦當矯正趨競,豈惟息其稽滯哉!疏奏。尋以洎為
尚書左丞。
貞觀十三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聞太平後必有大亂,大亂後必有太平。大
亂之後,即是太平之運也。能安天下者,惟在用得賢才。公等既不知賢,朕又不
可遍識。日復一日,無得人之理。今欲令人自舉,於事何如?魏徵對曰: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人既以為難,自知誠亦不易。且愚暗之人,皆矜能伐
善,恐長澆競之風,不可令其自舉。
貞觀十四年,特進魏徵上疏曰:
臣聞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父不能知其子,則無以睦一家;君不能知其
臣,則無以齊萬國。萬國咸寧,一人有慶,必藉忠良作弼,俊乂在官,則庶績其
凝,無為而化矣。故堯、舜、文、武見稱前載,鹹以知人則哲,多士盈朝,元、
凱翼巍巍之功,周、召光煥乎之美。然則四嶽、九官、五臣、十亂,豈惟生之於
曩代,而獨無於當今者哉?在乎求與不求,好與不好耳!何以言之?夫美玉明珠,
孔翠犀象,大宛之馬,西旅之獒,或無足也,或無情也,生於八荒之表,塗遙萬
裏之外,重譯入貢,道路不絕者,何哉?蓋由乎中國之所好也。況從仕者懷君之
榮,食君之祿,率之以義,將何往而不至哉?臣以為與之為孝,則可使同乎會參、
子騫矣。與之為忠,則可使同乎龍逄、比干矣。與之為信,則可使同乎尾生、展
禽矣。與之為廉,則可使同乎伯夷、叔齊矣。
然而今之群臣,罕能貞白卓異者,蓋求之不切,勵之未精故也。若勖之以公
忠,期之以遠大,各有職分,得行其道。貴則觀其所舉,富則觀其所養,居則觀
其所好,習則觀其所言,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因其材以取之,審
其能以任之,用其所長,揜其所短。進之以六正,戒之以六邪,則不嚴而自勵,
不勸而自勉矣。故《說苑》曰: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行六正則榮,犯六邪
則辱。何謂六正?一曰,萌芽未動,形兆未見,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
預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顯榮之處,如此者,聖臣也。二曰,虛心盡意,
日進善道,勉主以禮義,諭主以長策,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如此者,良臣也。
三曰,夙興夜寐,進賢不懈,數稱往古之行事,以厲主意,如此者,忠臣也。四
曰,明察成敗,早防而救之,塞其間,絕其源,轉禍以為福,使君終以無憂,如
此者,智臣也。五曰,守文奉法,任官職事,不受贈遺,辭祿讓賜,飲食節儉,
如此者,貞臣也。六曰,家國昏亂,所為不諛,敢犯主之嚴顏,面言主之過失,
如此者,直臣也。是謂六正。何謂六邪?一曰,安官食祿,不務公事,與代浮沉,
左右觀望,如此者,具臣也。二曰,主所言皆曰善,主所為皆曰可,隱而求主之
所好而進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與主為樂,不顧其後害,如此者,諛臣
也。三曰,內實險詖,外貌小謹,巧言令色,妒善嫉賢,所欲進,則明其美、
隱其惡,所欲退,則明其過、匿其美,使主賞罰不當,號令不行,如此者,奸臣
也。四曰,智足以飾非,辯足以行說,內離骨肉之親,外構朝廷之亂,如此者,
讒臣也。五曰,專權擅勢,以輕為重,私門成党,以富其家,擅矯主命,以自貴
顯,如此者,賊臣也。六曰,諂主以佞邪,陷主於不義,朋黨比周,以蔽主明,
使白黑無別,是非無間,使主惡布於境內,聞於四鄰,如此者,亡國之臣也。是
謂六邪。賢臣處六正之道,不行六邪之術,故上安而下治。生則見樂,死則見思,
此人臣之術也。《禮記》曰:權衡誠懸,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欺
以曲直。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圓。君子審禮,不可誣以奸詐。然則臣之情偽,
知之不難矣。又設禮以待之,執法以禦之,為善者蒙賞,為惡者受罰,安敢不企
及乎?安敢不盡力乎?
國家思欲進忠良,退不肖,十有餘載矣,徒聞其語,不見其人,何哉?蓋言
之是也,行之非也。言之是,則出乎公道,行之非,則涉乎邪徑。是非相亂,好
惡相攻。所愛雖有罪,不及於刑。所惡雖無辜,不免於罰。此所謂愛之欲其生,
惡之欲其死者也。或以小惡棄大善,或以小過忘大功。此所謂君之賞不可以無功
求,君之罰不可以有罪免者也。賞不以勸善,罰不以懲惡,而望邪正不惑,其可
得乎?若賞不遺疏遠,罰不阿親貴,以公平為規矩,以仁義為準繩,考事以正其
名,循名以求其實,則邪正莫隱,善惡自分。然後取其實,不尚其華,處其厚,
不居其薄,則不言而化,期月而可知矣!若徒愛美錦,而不為民擇官。有至公之
言,無至公之實,愛而不知其惡,憎而遂忘其善。徇私情以近邪佞,背公道而遠
忠良,則雖夙夜不怠,勞神苦思,將求至理,不可得也。
書奏,甚嘉納之。
貞觀二十一年,太宗在翠微宮,授司農卿李緯戶部尚書。房玄齡是時留守京
城。會有自京師來者,太宗問曰:玄齡聞李緯拜尚書,如何?對曰:但雲
李緯大好髭須,更無他語。由是改授洛州刺史。

 

卷三 封建第八(凡二章)

貞觀元年,封中書令房玄齡為邗國公,兵部尚書杜如晦為蔡國公,吏部尚書
長孫無忌為齊國公,並為第一等,食邑實封一千三百戶。皇從父淮安王神通上言:
義旗初起,臣率兵先至,今玄齡等刀筆之人,功居第一,臣竊不服。太宗曰:
國家大事,惟賞與罰。賞當其勞,無功者自退。罰當其罪,為惡者鹹懼。則知
賞罰不可輕行也。今計勳行賞,玄齡等有籌謀帷幄,畫定社稷之功,所以漢之蕭
何,雖無汗馬,指蹤推轂,故得功居第一。叔父於國至親,誠無愛惜,但以不可
緣私濫與勳臣同賞矣!由是諸功臣自相謂曰:陛下以至公,賞不私其親,吾
屬何可妄訴。初,高祖舉宗正籍,弟侄、再從、三從孩童已上封王者數十人。
至是,太宗謂群臣曰:自兩漢已降,惟封子及兄弟,其疏遠者,非有大功,如
漢之賈、澤,並不得受封。若一切封王,多給力役,乃至勞苦萬姓,以養已之親
屬。於是宗室先封郡王其間無功者,皆降為縣公。
貞觀十一年,太宗以周封子弟,八百餘年,秦罷諸侯,二世而滅,呂後欲危
劉氏,終賴宗室獲安,封建親賢,當是子孫長久之道。乃定制,以子弟荊州都督
荊王元景、安州都督吳王恪等二十一人,又以功臣司空趙州刺史長孫無忌、尚書
左僕射宋州刺史房玄齡等一十四人,並為世襲刺史。禮部侍郎李百藥奏論駮世封
事曰:
臣聞經國庇民,王者之常制;尊主安上,人情之大方。思聞理定之規,以弘
長世之業,萬古不易,百慮同歸。然命曆有餘促之殊,邦家有理亂之異。遐觀載
籍,論之詳矣。咸雲周過其數,秦不及期,存亡之理,在於郡國。周氏以鑒夏、
殷之長久,遵皇王之並建,維城磐石,深根固本,雖王綱弛廢,而枝幹相持,故
使逆節不生,宗祀不絕。秦氏背師古之訓,棄先王之道,踐華恃險,罷侯置守,
子弟無尺土之邑,兆庶罕共治之憂,故一夫號呼而七廟隳圮。
臣以為自古皇王,君臨宇內,莫不受命上玄,冊名帝錄,締構遇興王之運,
殷憂屬啟聖之期。雖魏武攜養之資,漢高徒役之賤,非止意有覬覦,推之亦不能
去也。若其獄訟不歸,菁華已竭,雖帝堯之光被四表,大舜之上齊七政,非止情
存揖讓,守之亦不可焉!以放勳、重華之德,尚不能克昌厥後。是知祚之長短,
必在於天時,政或興衰,有關於人事。隆周卜世三十,蔔年七百,雖淪胥之道斯
極,而文、武之器尚存,斯龜鼎之祚,已懸定於杳冥也。至使南征不返,東遷避
逼,禋祀闕如,郊畿不守,此乃陵夷之漸,有累於封建焉。暴秦運距閏餘,數終
百六。受命之主,德異禹、湯,繼世之君,才非啟、誦。借使李斯、王綰之輩盛
開四履,將閭、子嬰之徒俱啟千乘,豈能逆帝子之勃興,抗龍顏之基命者也!
然則得失成敗,各有由焉。而著述之家,多守常轍,莫不情忘今古,理蔽澆
淳,欲以百王之季,行三代之法,天下五服之內,盡封諸侯,王畿千里之間,俱
為埰地。是則以結繩之化行虞、夏之朝,用象刑之典治劉、曹之末,紀綱弛紊,
斷可知焉。鍥船求劍,未見其可;膠柱成文,彌多所惑。徒知問鼎請隧,有懼霸王
之師;白馬素車,無複藩維之援。不悟望夷之釁,未堪羿、浞之災;既罹高貴之
殃,甯異申、繒之酷。此乃欽明昏亂,自革安危,固非守宰公侯,以成興廢。且
數世之後,王室浸微,始自藩屏,化為仇敵。家殊俗,國異政,強陵弱,眾暴寡,
疆場彼此,干戈侵伐。狐駘之役,女子盡髽;崤陵之師,只輪不反。斯蓋略舉一
隅,其餘不可勝數。陸士衡方規規然雲: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據其天邑,天下
晏然,以治待亂。何斯言之謬也!而設官分職,任賢使能,以循良之才,膺共
治之寄,刺舉分竹,何世無人。至使地或呈祥,天不愛寶,民稱父母,政比神明。
曹元首方區區然稱:與人共其樂者人必憂其憂,與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
豈容以為侯伯則同其安危,任之牧宰則殊其憂樂?何斯言之妄也!
封君列國,藉其門資,忘其先業之艱難,輕其自然之崇貴,莫不世增淫虐,
代益驕侈。離宮別館,切漢淩雲,或刑人力而將盡,或召諸侯而共樂。陳靈則君
臣悖禮,共侮徵舒;衛宣則父子聚麀,終誅壽、朔。乃雲為己思治,豈若是乎?
內外群官,選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鏡以鑒之,年勞優其階品,考績明其
黜陟。進取事切,砥礪情深,或俸祿不入私門,妻子不之官舍。班條之貴,食不
舉火;剖符之重,居惟飲水。南陽太守,弊布裹身;萊蕪縣長,凝塵生甑。專雲
為利圖物,何其爽歟!總而言之,爵非世及,用賢之路斯廣;民無定主,附下之
情不固。此乃愚知所辨,安可惑哉?至如滅國弑君,亂常幹紀,春秋二百年間,
略無寧歲。次睢鹹秩,遂用玉帛之君;魯道有蕩,每等衣裳之會。縱使西漢哀、
平之際,東洛桓、靈之時,下吏淫暴,必不至此。為政之理,可以一言蔽焉。
伏惟陛下握紀禦天,膺期啟聖,救億兆之焚溺,掃氛祲於寰區。創業垂統,
配二儀以立德;發號施令,妙萬物而為言。獨照神衷,永懷前古。將複五等而修
舊制,建萬國以親諸侯。竊以漢、魏以還,餘風之弊未盡;勳華既往,至公之道
斯乖。況晉氏失馭,宇縣崩離;後魏乘時,華夷雜處。重以關河分阻,吳、楚懸
隔,習文者學長短從橫之術,習武者盡干戈戰爭之心,畢為狙詐之階,彌長澆浮
之俗。開皇在運,因藉外家。驅禦群英,任雄猜之數;坐移明運,非克定之功。
年逾二紀,民不見德。及大業嗣立,世道交喪,一時人物,掃地將盡。雖天縱神
武,削平寇虐,兵威不息,勞止未康。
自陛下仰順聖慈,嗣膺寶曆,情深致治,綜覈前王。雖至道無名,言象所紀,
略陳梗概,實所庶幾。愛敬烝烝,勞而不倦,大舜之孝也。訪安內豎,親嘗禦膳,
文王之德也。每憲司讞罪,尚書奏獄,大小必察,枉直鹹舉,以斷趾之法,易大
辟之刑,仁心隱惻,貫徹幽顯,大禹之泣辜也。正色直言,虛心受納,不簡鄙訥,
無棄芻蕘,帝堯之求諫也。弘獎名教,勸勵學徒,既擢明經於青紫,將升碩儒於
卿相,聖人之善誘也。群臣以宮中暑濕,寢饍或乖,請移禦高明,營一小閣。
遂惜十家之產,竟抑子來之願,不吝陰陽之感,以安卑陋之居。頃歲霜儉,普天
饑饉。喪亂甫爾,倉廩空虛。聖情矜湣,勤加賑恤,竟無一人流離道路,猶且食
惟藜藿,樂徹簨虡。言必淒動,貌成臒瘦.公旦喜於重譯。文命矜其即敘.陛下
每見四夷款附,萬里歸仁,必退思進省,凝神動慮,恐妄勞中國,以求遠方,不
藉萬古之英聲,以存一時之茂實。心切憂勞,志絕遊幸,每旦視朝,聽受無倦,
智周於萬物,道濟於天下。罷朝之後,引進名臣,討論是非,備盡肝膈,惟及政
事,更無異辭。才日昃,必命才學之士,賜以清閒,高談典籍,雜以文詠,間以
玄言,乙夜忘疲,中宵不寐。此之四道,獨邁往初,斯實生民以來,一人而已。
弘茲風化,昭示四方,信可以期月之間,彌綸天壤。而淳粹尚阻,浮詭未移,此
由習之久,難以卒變。請待斫雕成器,以質代文,刑措之教一行,登封之禮雲畢,
然後定疆理之制,議山河之賞,未為晚焉。《易》稱:天地盈虛,與時消息,
況於人乎?美哉斯言也。
中書舍人馬周又上疏曰:
伏見詔書令宗室勳賢作鎮藩部,貽厥子孫,嗣守其政,非有大故,無或黜免。
臣竊惟陛下封植之者,誠愛之重之,欲其緒裔承守,與國無疆。可則?以堯、舜
之父,猶有朱、均之子?況下此以還,而欲以父取兒,恐失之遠矣。儻有孩童嗣
職,萬一驕逸,則兆庶被其殃,而國家受其敗。政欲絕之也,則子文之理猶在;
政欲留之也,而欒黶之惡已彰。與其毒害於見存之百姓,則甯使割恩於已亡之一
臣,明矣。然則鄉之所謂愛之者,乃適所以傷之也。臣謂宜賦以茅土,疇其戶邑,
必有材行,隨器方授,則翰翮非強,亦可以獲免尤累。昔漢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
所以終全其世者,良由得其術也。願陛下深思其宜,使夫得奉大恩,而子孫終其
福祿也。
太宗並嘉納其言。於是竟罷子弟及功臣世襲刺史。

 

 

卷四 太子諸王定分第九(凡四章)

貞觀七年,授吳王恪齊州都督。太宗謂侍臣曰:父子之情,豈不欲常相見
耶!但家國事殊,須出作藩屏。且令其早有定分,絕覬覦之心,我百年後,使其
兄弟無危亡之患也。
貞觀十一年,侍御史馬周上疏曰:漢、晉以來,諸王皆為樹置失宜,不預
立定分,以至於滅亡。人主熟知其然,但溺於私愛,故前車既覆而後車不改轍也。
今諸王承寵遇之恩有過厚者,臣之愚慮,不惟慮其恃恩驕矜也。昔魏武帝寵樹陳
思,及文帝即位,防守禁閉,有同獄囚,以先帝加恩太多,故嗣王從而畏之也。
此則武帝之寵陳思,適所以苦之也。且帝子何患不富貴,身食大國,封戶不少,
好衣美食之外,更何所須?而每年別加優賜,會無紀極。俚語曰:貧不學儉,
富不學奢。言自然也。今陛下以大聖創業,豈惟處置見在子弟而已,當須制長
久之法,使萬代遵行。疏奏,太宗甚嘉之,賜物百段。
貞觀十三年,諫議大夫褚遂良以每日特給魏王泰府料物,有逾於皇太子,上
疏諫曰:昔聖人制禮,尊嫡卑庶。謂之儲君,道亞霄極,甚為崇重,用物不計,
泉貨財帛,與王者共之。庶子體卑,不得為例,所以塞嫌疑之漸,除禍亂之源。
而先王必本於人情,然後制法,知有國家,必有嫡庶。然庶子雖愛,不得超越嫡
子,正禮特須尊崇。如不能明立定分,遂使當親者疏,當尊者卑,則佞巧之徒,
乘機而動,私恩害公,或至亂國。伏惟陛下功超萬古,道冠百王,發施號令,為
世作法。一日萬幾或未盡美,臣職諫諍,無容靜默。伏見儲君料物,翻少魏王,
朝野見聞,不以為是。《傳》曰:臣聞愛子教以義方。忠、孝、恭、儉,義
方之謂。昔漢竇太后及景帝並不識義方之理,遂驕恣梁孝王,封四十餘城,苑方
三百里,大營宮室,複道彌望,積財钅強巨萬計,出警入蹕,小不得意,發病
而死。宣帝亦驕恣淮陽王,幾至於敗,賴其輔以退讓之臣,僅乃獲免。且魏王既
新出閤,伏願恒存禮訓,妙擇師傅,示其成敗;既敦之以節儉,又勸之以文學。
惟忠惟孝,因而獎之道德齊禮,乃為良器。此所謂聖人之教,不肅而成者也。
太宗深納其言。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當今國家何事最急?各為我言之。尚書右
僕射高士廉曰:養百姓最急。黃門侍郎劉洎曰:撫四夷急。中書侍郎岑
文本曰:《傳》稱: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由斯而言,禮義為急。諫議
大夫褚遂良曰:即日四方仰德,不敢為非,但太子、諸王,須有定分,陛下宜
為萬代法以遺子孫,此最當今日之急。太宗曰:此言是也。朕年將五十,已
覺衰怠。既以長子守器東宮,諸弟及庶子數將四十,心常憂慮在此耳。但自古嫡
庶無良佐,何嘗不傾敗家國。公等為朕搜訪賢德,以輔儲宮,爰及諸王,鹹求正
士。且官人事王,不宜歲久。歲久則分義情深,非意闚 ,多由此作。其王府官
寮,勿令過四考。

 

 

卷四 尊敬師傅第十(凡六章)

貞觀三年,太子少師李綱,有腳疾,不堪踐履。太宗賜步輿,令三衛轝入東
宮,詔皇太子引上殿,親拜之,大見崇重。綱為太子陳君臣父子之道,問寢視膳
之方,理順辭直,聽者忘倦。太子嘗商略古來君臣名教,竭忠盡節之事。綱懍然
曰:讬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古人以為難,綱以為易。每吐論發言,皆辭
色慷慨,有不可奪之志,太子未嘗不聳然禮敬。
貞觀六年,詔曰:朕比尋討經史,明王聖帝,曷嘗無師傅哉?前所進令遂
不睹三師之位,意將未可。何以然?黃帝學大顛,顓頊學錄圖,堯學尹壽,舜學
務成昭,禹學西王國,湯學威子伯,文王學子期,武王學虢叔。前代聖王,未遭
此師,則功業不著乎天下,名譽不傳乎載籍。況朕接百王之末,智不同聖人,其
無師傅,安可以臨兆民者哉?《詩》不雲乎: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夫不學,
則不明古道,而能政致太平者未之有也!可即著令,置三師之位。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上智之人,自無所染,但中智之人無恒,從教
而變,況太子師保,古難其選。成王幼小,周、召為保傅。左右皆賢,日聞雅訓,
足以長仁益德,使為聖君。秦之胡亥,用趙高作傅,教以刑法,及其嗣位,誅功
臣,殺親族,酷暴不已,旋踵而亡。故知人之善惡誠由近習。朕今為太子、諸王
精選師傅,令其式瞻禮度,有所裨益。公等可訪正直忠信者,各舉三兩人。
貞觀十一年,以禮部尚書王珪兼為魏王師。太宗謂尚書左僕射房玄齡曰:
古來帝子,生於深宮,及其成人,無不驕逸,是以傾覆相踵,少能自濟。我今
嚴教子弟,欲皆得安全。王珪我久驅使,甚知剛直,志存忠孝,選為子師。卿宜
語泰,每對王珪,如見我面,宜加尊敬,不得懈怠。珪亦以師道自處,時議善
之也。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司徒長孫無忌、司空房玄齡曰:三師以德道人者也。
若師體卑,太子無所取則。於是詔令撰太子接三師儀注。太子出殿門迎,先拜
三師,三師答拜,每門讓三師。三師坐,太子乃坐。與三師書,前名惶恐,後名
惶恐再拜。
貞觀十八年,高宗初立為皇太子,尚未尊賢重道,太宗又嘗令太子居寢殿之
側,絕不往東宮。散騎常侍劉洎上書曰:
臣聞郊迎四方,孟侯所以成德;齒學三讓,元良由是作貞。斯皆屈主祀之尊,
申下交之義。故得芻言鹹薦,睿問旁通,不出軒庭,坐知天壤,率由茲道,永固
鴻基者焉。至若生乎深宮之中,長乎婦人之手,未曾識憂懼,無由曉風雅。雖複
神機不測,天縱生知,而開物成務,終由外獎。匪夫崇彼幹籥,聽茲謠頌,何以
辨章庶類,甄覈彝倫?曆考聖賢,咸資琢玉。是故周儲上哲,師望、奭而加裕;
漢嗣深仁,引園、綺而昭德。原夫太子,宗祧是系,善惡之際,興亡斯在,不勤
于始,將悔於終。是以晁錯上書,令通政術;賈誼獻策,務知禮教。竊惟皇
太子玉裕挺生,金聲夙振,明允篤誠之美,孝友仁義之方,皆挺自天姿,非勞審
諭,固以華夷仰德,翔泳希風矣。然則寢門視膳,已表於三朝;藝宮論道,宜弘
於四術。雖富於春秋,飭躬有漸,實恐歲月易往,墮業興譏,取適晏安,言從此
始。臣以愚短,幸參侍從,思廣儲明,暫願聞徹,不敢曲陳故事,切請以聖德言
之。
伏惟陛下誕睿膺圖,登庸曆試。多才多藝,道著於匡時;允文允武,功成於
纂祀。萬方即敘,九圍清晏。尚且雖休勿休,日慎一日,求異聞於振古,勞睿思
於當年。乙夜觀書,事高漢帝;馬上披卷,勤過魏王。陛下自勵如此,而令太子
優遊棄日,不習圖書,臣所未諭一也。加以暫屏機務,即寓雕蟲。紆寶思於天文,
則長河韜映;摛玉華於仙劄,則流霞成彩。固以錙銖萬代,冠冕百王,屈、宋不
足以升堂,鍾、張何階於入室。陛下自好如此,而太子悠然靜處,不尋篇翰,臣
所未諭二也。陛下備該眾妙,獨秀寰中,猶晦天聰,俯詢凡識。聽朝之隟,引
見群官,降以溫顏,訪以今古。故得朝廷是非,閭裏好惡,凡有巨細,必關聞聽。
陛下自行如此,而令太子久趨入侍,不接正人,臣所未諭三也。陛下若謂無益,
則何事勞神;若謂有成,則宜申貽厥。蔑而不急,未見其可。伏願俯推睿範,訓
及儲君,授以良書,娛之嘉客。朝披經史,觀成敗於前蹤;晚接賓遊,訪得失於
當代。間以書劄,繼以篇章,則日聞所未聞,日見所未見。副德愈光,群生之福
也。
竊以良娣之選,遍於中國。仰惟聖旨,本求典內,冀防微,慎遠慮,臣下所
知。暨乎征簡人物,則與聘納相違,監撫二周,未近一士。愚謂內既如彼,外亦
宜然者。恐招物議,謂陛下重內而輕外也。古之太子,問安而退,所以廣敬於君
父;異宮而處,所以分別於嫌疑。今太子一侍天闈,動移旬朔,師傅已下,無由
接見。假令供奉有隟,暫還東朝,拜謁既疏,且事俯仰,規諫之道,固所未暇。
陛下不可以親教,宮寀無因以進言,雖有具寮,竟將何補?
伏願俯循前躅,稍抑下流,弘遠大之規,展師友之義。則離徽克茂,帝圖斯
廣,凡在黎元,孰不慶賴。太子溫良恭儉,聰明睿哲,含靈所悉,臣豈不知。而
淺識勤勤,思效愚忠者,願滄溟益潤,日月增華也。
太宗乃令洎與岑文本、馬周遞日往東宮,與皇太子談論。

 

 

卷四 教戒太子諸王第十一(凡七章)

貞觀七年,太宗謂太子左庶子于志甯、杜正倫曰:卿等輔導太子,常須為
說百姓間利害事。朕年十八,猶在人間,百姓艱難,無不諳練。及居帝位,每商
量處置,或時有乖疏,得人諫諍,方始覺悟。若無忠諫者為說,何由行得好事?
況太子生長深宮,百姓艱難,都不聞見乎?且人主安危所系,不可輒為驕縱。但
出敕雲,有諫者即斬,必知天下士庶無敢更發直言。故克己勵精,容納諫諍,卿
等常須以此意共其談說。每見有不是事,宜極言切諫,令有所裨益也。
貞觀十八年,太宗謂侍臣曰:古有胎教世子,朕則不暇。但近自建立太子,
遇物必有誨諭,見其臨食將飯,謂曰:汝知飯乎?對曰:不知。曰:
凡稼穡艱難,皆出人力,不奪其時,常有此飯。見其乘馬,又謂曰:汝知
馬乎?對曰:不知。曰:能代人勞苦者也,以時消息,不盡其力,則可
以常有馬也。見其乘舟,又謂曰:汝知舟乎?對曰:不知。曰:
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爾方為人主,可不畏懼!
見其休於曲木之下,又謂曰:汝知此樹乎?對曰:不知。曰:此木雖
曲,得繩則正,為人君雖無道,受諫則聖。此傅說所言,可以自鑒。’”
貞觀七年,太宗謂侍中魏徵曰:自古侯王能自保全者甚少,皆由生長富貴,
好尚驕逸,多不解親君子遠小人故爾。朕所有子弟欲使見前言往行,冀其以為規
範。因命征錄古來帝王子弟成敗事,名為《自古諸侯王善惡錄》,以賜諸王。
其序曰:
觀夫膺期受命,握圖禦宇,鹹建懿親,藩屏王室,布在方策,可得而言。自
軒分二十五子,舜舉一十六族,爰曆周、漢,以逮陳、隋,分裂山河,大啟磐石
者眾矣。或保乂王家,與時升降;或失其土宇,不祀忽諸。然考其隆替,察其興
滅,功成名立,咸資始封之君,國喪身亡,多因繼體之後。其故何哉?始封之君,
時逢草昧,見王業之艱阻,知父兄之憂勤。是以在上不驕,夙夜匪懈,或設醴以
求賢;或吐飱而接士。故甘忠言之逆耳,得百姓之懽心。樹至德於生前,流遺
愛於身後。暨夫子孫繼體,多屬隆平,生自深宮之中,長居婦人之手,不以高危
為憂懼,豈知稼穡之艱難?昵近小人,疏遠君子,綢繆哲婦,傲狠明德。犯義悖
禮,淫荒無度,不遵典憲,僣差越等。恃一顧之權寵,便懷匹嫡之心;矜一事之
微勞,遂有無厭之望。棄忠貞之正路,蹈奸宄之迷途。愎諫違蔔,往而不返。雖
梁孝、齊冏之勳庸,淮南、東阿之才俊,摧摩霄之逸翮,成窮轍之涸鱗,棄桓、
文之大功,就梁、董之顯戮。垂為炯戒,可不惜乎?皇帝以聖哲之資,拯傾危之
運,耀七德以清六合,總萬國而朝百靈,懷柔四荒,親睦九族。念華萼於《棠棣》,
寄維城於宗子。心乎愛矣,靡日不思,爰命下臣,考覽載籍,博求鑒鏡,貽厥孫
謀。臣輒竭愚誠,稽諸前訓。凡為藩為翰,有國有家者,其興也必由於積善,其
亡也皆在於積惡。故知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然則禍福無門,
吉凶由己,惟人所召,豈徒言哉!今錄自古諸王行事得失,分其善惡各為一篇,
名曰:《諸王善惡錄》,欲使見善思齊,足以揚名不朽;聞惡能改,庶得免乎大
過。從善則有譽,改過則無咎。興亡是系,可不勉歟?
太宗覽而稱善,謂諸王曰:此宜置於座右,用為立身之本。
貞觀十年,太宗謂荊王元景、漢王元昌、吳王恪、魏王泰等曰:自漢已來,
帝弟帝子,受茅土、居榮貴者甚眾,惟東平及河間王最有令名,得保其祿位。如
楚王瑋之徒,覆亡非一,並為生長富貴,好自驕逸所致。汝等鑒誡,宜熟思之。
揀擇賢才,為汝師友,須受其諫諍,勿得自專。我聞以德服物,信非虛說。比嘗
夢中見一人雲虞舜,我不覺竦然敬異,豈不為仰其德也!向若夢見桀、紂,必應
斫之。桀、紂雖是天子,今若相喚作桀、紂,人必大怒。顏回、閔子騫、郭林宗、
黃叔度,雖是布衣,今若相稱讚道類此四賢,必當大喜。故知人之立身,所貴者
惟在德行,何必要論榮貴。汝等位列藩王,家食實封,更能克修德行,豈不具美
也?且君子小人本無常,行善事則為君子,行惡事則為小人,當須自克勵,使善
事日聞,勿縱欲肆情,自陷刑戮。
貞觀十年,太宗謂房玄齡曰:朕曆觀前代撥亂創業之主,生長人間,皆識
達情偽,罕至於敗亡。逮乎繼世守文之君,生而富貴,不知疾苦,動至夷滅,朕
少小以來,經營多難,備知天下之事,猶恐有所不逮。至於荊王諸弟,生自深宮,
識不及遠,安能念此哉?朕每一食,便念稼穡之艱難;每一衣,則思紡績之辛苦。
諸弟何能學朕乎?選良佐以為藩弼,庶其習近善人,得免於愆過爾。
貞觀十一年,太宗謂吳王恪曰:父之愛子,人之常情,非待教訓而知也。
子能忠孝則善矣!若不遵誨誘,忘棄禮法,必自致刑戮,父雖愛之,將如之何?
昔漢武帝既崩,昭帝嗣立,燕王旦素驕縱,譸張不服,霍光遣一折簡誅之,則身
死國除。夫為臣子不得不慎。
貞觀中,皇子年小者多授以都督刺史,諫議大夫褚遂良上疏諫曰:昔兩漢
以郡國治人,除郡以外,分立諸子,割土封疆,雜用周制。皇唐郡縣,粗依秦法。
皇子幼年,或授刺史。陛下豈不以王之骨肉,鎮扞四方,聖人造制,道高前古?
臣愚見有小未盡。何者?刺史師帥,人仰以安。得一善人,部內蘇息;遇一不善
人,闔州勞弊。是以人君愛恤百姓,常為擇賢。或稱河潤九裏,京師蒙福;或與
人興詠,生為立祠。漢宣帝雲:與我共理者,惟良二千石乎!如臣愚見,陛
下子內年齒尚幼,未堪臨民者,請且留京師,教以經學。一則畏天之威,不敢犯
禁;二則觀見朝儀,自然成立。因此積習,自知為人,審堪臨州,然後遣出。臣
謹按漢明、章、和三帝,能友愛子弟,自茲以降,以為准的。封立諸王,雖各有
土,年尚幼小者,各留京師,訓以禮法,垂以恩惠。訖三帝世,諸王數十百人,
惟二王稍惡,自餘皆沖和深粹。惟陛下詳察。太宗嘉納其言。

 

 

卷四 規諫太子第十二(凡四章)

貞觀五年,李百藥為太子右庶子。時太子承乾頗留意典墳,然閑宴之後,嬉
戲過度。百藥作《贊道賦》以諷焉,其詞曰:
下臣側聞先聖之格言,嘗覽載籍之遺則。伊天地之玄造,洎皇王之建國。曰
人紀與人綱,資立言與立德。履之則率性成道,違之則罔念作忒。望興廢如從鈞,
視吉凶如紏纆。至乃受圖膺籙,握鏡君臨。因萬物之思化,以百姓而為心。
體大儀之潛運,閱往古於來今。盡為善於乙夜,惜勤勞於寸陰。故能釋層冰於瀚
海,變塞谷於蹛林。總人靈以胥悅,極穹壤而懷音。
赫矣聖唐,大哉靈命,時維大始,運鍾上聖。天縱皇儲,固本居正;機悟宏
遠,神姿凝映。顧三善而必弘,祗四德而為行。每趨庭而聞禮,常問寢而資敬。
奉聖訓以周旋,誕天文之明命。邁觀喬而望梓,即元龜與明鏡。自大道雲革,禮
教斯起。以正君臣,以篤父子。君臣之禮,父子之親,盡情義以兼極,諒弘道之
在人。豈夏啟與周誦,亦丹朱與商均。既雕且琢,溫故知新。惟忠與敬,曰孝與
仁。則可以下光四海,上燭三辰。昔三王之教子,兼四時以齒學;將交發於中外,
乃先之以禮樂。樂以移風易俗,禮以安上化人。非有悅於鍾鼓,將宣志以和神。
寧有懷於玉帛,將克己而庇身。生於深宮之中,處於群後之上;未深思於王業,
不自珍於匕鬯。謂富貴之自然,恃崇高以矜尚。心恣驕狠,動愆禮讓。輕師傅而
慢禮儀,狎奸諂而縱淫放。前星之耀遽隱,少陽之道斯諒。雖天下之為家,蹈夷
險之非一。或以才而見升,或見讒而受黜。足可以自省厥休咎,觀其得失。請粗
略而陳之,覬披文而相質。
在宗周之積德,乃執契而膺期;賴昌、發而作貳,啟七百之鴻基。逮扶蘇之
副秦,非有虧於聞望;以長嫡之隆重,監偏師於亭障。始禍則金以寒離,厥妖則
火不炎上;既樹置之違道,見宗祀之遄喪。伊漢氏之長世,固明兩之遞作。高惑
戚而寵趙,以天下而為謔。惠結皓而因良,致羽翼於寥廓。景有慚於鄧子,成從
理之淫虐;終生患於強吳,由發怒於爭博。徹居儲兩,時猶幼沖,防衰年之絕議,
識亞夫之矜功;故能恢弘祖業,紹三代之遺風。據開博望,其名未融。哀時命之
奇舛,遇讒賊於江充;雖備兵以誅亂,竟背義而凶終。宣嗣好儒,大猷行闡,嗟
被尤於德教,美發言於忠謇。始聞道於匡、韋,終獲戾於恭、顯。太孫雜藝,雖
異定陶,馳道不絕,抑惟小善。猶見重於通人,當傳芳於前典。中興上嗣,明、
章濟濟,俱達時政,鹹通經禮。極至情於敬愛,惇友于於兄弟;是以固東海之遺
堂,因西周之繼體。五官在魏,無聞德音。或受譏於妲己,且自悅於從禽。雖才
高而學富,竟取累於荒淫。暨貽厥於明皇,構崇基於三世。得秦帝之奢侈,亞漢
武之才藝。遂驅役於群臣,亦無救於凋弊。中撫寬愛,相表多奇。重桃符而致惑,
納钜鹿之明規。竟能掃江表之氛穢,舉要荒而見羈。惠處東朝,察其遺跡。在聖
德其如初,實禦床之可惜。悼湣懷之雲廢,遇烈風之吹沙。盡性靈之狎藝,亦自
敗於凶邪。安能奉其粢盛,承此邦家。
惟聖上之慈愛,訓義方於至道。同論政於漢幄,修致戒於京鄗。鄙《韓子》
之所賜,重經術以為寶。咨政理之美惡,亦文身之黼藻。庶有擇於愚夫,慚乞言
於遺老。致庶績於咸寧,先得人而為盛。帝堯以則哲垂謨,文王以多士興詠。取
之於正人,鑒之於靈鏡。量其器能,審其檢行。必宜度機而分職,不可違方以從
政。若其惑於聽受,暗於知人,則有道者咸屈,無用者必伸。讒諛競進以求媚,
玩好不召而自臻。直言正諫,以忠信而獲罪;賣官鬻獄,以貨賄而見親。於是虧
我王度,斁我彝倫。九鼎遇奸回而遠逝,萬姓望撫我而歸仁。蓋造化之至育,惟
人靈之為貴。獄訟不理,有生死之異塗;冤結不伸,乖陰陽之和氣。士之通塞,
屬之以深文;命之修短,懸之於酷吏。是故,帝堯畫像,陳恤隱之言;夏禹泣辜,
盡哀矜之志。因取象於《大壯》,乃峻宇而雕牆。將瑤台以瓊室,豈畫棟以虹梁。
或淩雲以遐觀,或通天而納涼。極醉飽而形人力,命痿蹶而受身殃。是以言惜
十家之產,漢帝以昭儉而垂裕;雖成百里之囿,周文以子來而克昌。彼嘉會而禮
通,重旨酒之為德。至忘歸而受祉,在齊聖而溫克。若其酗醟以致昏,酖湎
而成忒,痛殷受與灌夫,亦亡身而喪國。是以伊尹以酣歌而作戒,周公以亂邦
而貽則。咨幽閒之令淑,實好逑於君子。辭玉輦而割愛,固班姬之所恥;脫簪珥
而思愆,亦宣薑之為美。乃有禍晉之驪姬,喪周之褒姒。盡妖妍於圖畫,極凶悖
於人理。傾城傾國,思昭示於後王;麗質冶容,宜永鑒於前史。複有蒐狩之禮,
馳射之場,不節之以正義,必自致於禽荒。匪外形之疲極,亦中心而發狂。夫高
深不懼,胥靡之徒;韝緤為娛,小豎之事。以宗社之崇重,持先王之名器,與
鷹犬而並驅,淩艱險而逸轡。馬有銜橛之理,獸駭不存之地,猶有靦於獲多,獨
無情而內愧。
以小臣之愚鄙,忝不貲之恩榮。擢無庸於草澤,齒陋質於簪纓。遇大道行而
兩儀泰,喜元良會而萬國貞。以監府之多暇,每講論而肅成。仰惟神之敏速,歎
將聖之聰明。自禮賢於秋實,足歸道於春卿。芳年淑景,時和氣清。華殿邃兮簾
幃靜,灌木森兮風雲輕,花飄香兮動笑日,嬌鶯囀兮相哀鳴。以物華之繁靡,尚
絕思於將迎。猶允蹈而不倦,極躭玩以研精。命庸才以載筆,謝摛藻於天庭。異
洞簫之娛侍,殊飛蓋之緣情。闕雅言以贊德,思報恩以輕生。敢下拜而稽首,願
永樹於風聲。奉皇靈之遐壽,冠振古之鴻名。
太宗見而遣使謂百藥曰:朕於皇太子處見卿所作賦,述古來儲貳事以誡太
子,甚是典要。朕選卿以輔弼太子,正為此事,大稱所委,但須善始令終耳。
因賜廄馬一匹,采物三百段。
貞觀中,太子承乾數虧禮度,侈縱日甚,太子左庶子于志寧撰《諫苑》二十
卷諷之。是時太子右庶子孔穎達每犯顏進諫。承乾乳母遂安夫人謂穎達曰:
子長成,何宜屢得面折?對曰:蒙國厚恩,死無所恨。諫諍愈切。承乾令
撰《孝經義疏》,穎達又因文見意,愈廣規諫之道。太宗並嘉納之,二人各賜帛
五百匹,黃金一斤,以勵承乾之意。
貞觀十三年,太子右庶子張玄素以承乾頗以遊畋廢學,上書諫曰:
臣聞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苟違天道,人神同棄。然古三驅之禮,非欲教殺,
將為百姓除害,故湯羅一面,天下歸仁。今苑內娛獵,雖名異遊畋,若行之無恒,
終虧雅度。且傅說曰:學不師古,匪說攸聞。然則弘道在於學古,學古必資
師訓。既奉恩詔,令孔穎達侍講,望數存顧問,以補萬一。仍博選有名行學士,
兼朝夕侍奉。覽聖人之遺教,察既往之行事,日知其所不足,月無忘其所能。此
則盡善盡美,夏啟、周誦焉足言哉!夫為人上者,未有不求其善,但以性不勝情,
耽惑成亂。耽惑既甚,忠言盡塞,所以臣下苟順,君道漸虧。古人有言:勿以
小惡而不去,小善而不為。故知禍福之來,皆起於漸。殿下地居儲貳,當須廣
樹嘉猷。既有好畋之淫,何以主斯匕鬯?慎終如始,猶恐漸衰,始尚不慎,終將
安保!
承乾不納。玄素又上書諫曰:
臣聞稱皇子入學而齒胄者,欲令太子知君臣、父子、尊卑、長幼之道。然君
臣之義,父子之親,尊卑之序,長幼之節,用之方寸之內,弘之四海之外者,皆
因行以遠聞,假言以光被。伏惟殿下,睿質已隆,尚須學文以飾其表。竊見孔穎
達、趙弘智等,非惟宿德鴻儒,亦兼達政要。望令數得侍講,開釋物理,覽古論
今,增輝睿德。至如騎射畋遊,酣歌妓玩,苟悅耳目,終穢心神。漸染既久,必
移情性。古人有言:心為萬事主,動而無節即亂。恐殿下敗德之源,在於此
矣。
承乾覽書愈怒,謂玄素曰:庶子患風狂耶?
十四年,太宗知玄素在東宮頻有進諫,擢授銀青榮祿大夫,行太子左庶子。
時承乾嘗於宮中擊鼓,聲聞於外,玄素叩閤請見,極言切諫。乃出宮內鼓對玄素
毀之,遣戶奴伺玄素早朝,陰以馬楇擊之,殆至於死。是時承乾好營造亭觀,
窮極奢侈,費用日廣。玄素上書諫曰:
臣以愚蔽,竊位兩宮,在臣有江海之潤,於國無秋毫之益,是用必竭愚誠,
思盡臣節者也。伏惟儲君之寄,荷戴殊重,如其積德不弘,何以嗣守成業?聖上
以殿下親則父子,事兼家國,所應用物不為節限。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過七萬,
驕奢之極,孰雲過此。龍樓之下,惟聚工匠;望苑之內,不睹賢良。今言孝敬,
則闕侍膳問豎之禮;語恭順,則違君父慈訓之方;求風聲,則無學古好道之實;
觀舉措,則有因緣誅戮之罪。宮臣正士,未嘗在側,群邪淫巧,昵近深宮,愛好
者皆游伎雜色,施與者並圖畫雕鏤。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隱密,寧可勝計
哉!宣猷禁門,不異闤闠,朝入暮出,惡聲漸遠。右庶子趙弘智經明行修,當今
善士,臣每請望數召進,與之談論,庶廣徽猷。令旨反有猜嫌,謂臣妄相推引。
從善如流,尚恐不逮;飾非拒諫,必是招損。古人雲:苦藥利病,苦口利行。
伏願居安思危,日慎一日。
書入,承乾大怒,遣刺客將加屠害,俄屬宮廢。
貞觀十四年,太子詹事于志甯,以太子承乾廣造宮室,奢侈過度,躭好聲樂,
上書諫曰:
臣聞克儉節用,實弘道之源;崇侈恣情,乃敗德之本。是以淩雲概日,戎人
於是致譏;峻宇雕牆,《夏書》以之作誡。昔趙盾匡晉,呂望師周,或勸之以節
財,或諫之以厚斂。莫不盡忠以佐國,竭誠以奉君,欲使茂實播於無窮,英聲被
乎物聽。咸著簡策,用為美談。且今所居東宮,隋日營建,睹之者尚譏甚侈,見
之者猶歎甚華。何容於此中更有修造,財帛日費,土木不停,窮斤斧之工,極磨
礱之妙?且丁匠官奴入內,比者曾無複監。此等或兄犯國章,或弟罹王法,往來
御苑,出入禁闈,鉗鑿緣其身,槌杵在其手。監門本防非慮,宿衛以備不虞,直
長既自不知,千牛又複不見。爪牙在外,廝役在內,所司何以自安,臣下豈容無
懼?
又鄭、衛之樂,古謂淫聲。昔朝歌之鄉,回車者墨翟;夾穀之會,揮劍者孔
丘。先聖既以為非,通賢將以為失。頃聞宮內,屢有鼓聲,大樂伎兒,入便不出。
聞之者股栗,言之者心戰。往年口敕,伏請重尋,聖旨殷勤,明誡懇切。在於殿
下,不可不思;至於微臣,不得無懼。
臣自驅馳宮闕,已積歲時,犬馬尚解識恩,木石猶能知感,臣所有管見,敢
不盡言。如鑒以丹誠,則臣有生路;若責其忤旨,則臣是罪人。但悅意取容,臧
孫方以疾疢;犯顏逆耳,《春秋》比之藥石。伏願停工巧之作,罷久役之人,絕
鄭、衛之音,斥群小之輩。則三善允備,萬國作貞矣。
承乾覽書不悅。
十五年,承乾以務農之時,召駕士等役,不許分番,人懷怨苦。又私引突厥
群豎入宮。
志寧上書諫曰:
臣聞上天蓋高,日月光其德;明君至聖,輔佐贊其功。是以周誦升儲,見匡
毛、畢;漢盈居震,取資黃、綺。姬旦抗法於伯禽,賈生陳事於文帝,咸殷勤於
端士,皆懇切於正人。歷代賢君,莫不丁甯於太子者,良以地膺上嗣,位處儲君。
善則率土霑其恩,惡則海內罹其禍。近聞僕寺、司馭、駕士、獸醫,始自春初,
迄茲夏晚,常居內役,不放分番。或家有尊親,闕於溫凊;或室有幼弱,絕於
撫養。春既廢其耕墾,夏又妨其播殖。事乖存育,恐致怨嗟。儻聞天聽,後悔何
及?又突厥達哥支等,鹹是人面獸心,豈得以禮義期,不可以仁信待。心則未識
於忠孝,言則莫辯其是非,近之有損於英聲,昵之無益於盛德。引之入閤,人皆
驚駭,豈臣庸識,獨用不安?殿下必須上副至尊聖情,下允黎元本望,不可輕微
惡而不避,無容略小善而不為。理敦杜漸之方,須有防萌之術。摒退不肖,狎近
賢良。如此,則善道日隆,德音自遠。

 

 

卷五 仁義第十三(凡四章)

貞觀元年,太宗曰:朕看古來帝王以仁義為治者,國祚延長,任法禦人者,
雖救弊於一時,敗亡亦促。既見前王成事,足是元龜,今欲專以仁義誠信為治,
望革近代之澆薄也。黃門侍郎王珪對曰:天下彫喪日久,陛下承其餘弊,弘
道移風,萬代之福。但非賢不理,惟在得人。太宗曰:朕思賢之情,豈舍夢
寐!給事中杜正倫進曰:世必有才,隨時所用,豈待夢傅說,逢呂尚,然後
為治乎?太宗深納其言。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謂亂離之後,風俗難移,比觀百姓漸知廉恥,
官民奉法,盜賊日稀,故知人無常俗,但政有治亂耳。是以為國之道,必須撫之
以仁義,示之以威信,因人之心,去其苛刻,不作異端,自然安靜。公等宜共行
斯事也!
貞觀四年,房玄齡奏言:今閱武庫甲仗,勝隋日遠矣。
太宗曰:飭兵備寇雖是要事,然朕惟欲卿等存心理道,務盡忠貞,使百姓
安樂,便是朕之甲仗。隋煬帝豈為甲仗不足,以至滅亡,正由仁義不修,而群下
怨叛故也。宜識此心。
貞觀十三年,太宗謂侍臣曰:林深則鳥棲,水廣則魚游,仁義積則物自歸
之。人皆知畏避災害,不知行仁義則災害不生。夫仁義之道,當思之在心,常令
相繼,若斯須懈怠,去之已遠。猶如飲食資身,恒令腹飽,乃可存其性命。
珪頓首曰:陛下能知此言,天下幸甚!

 

卷五 論忠義第十四(凡十四章)

馮立,武德中為東宮率,甚被隱太子親遇。太子之死也,左右多逃散,立歎
曰:豈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難!於是率兵犯玄武門,苦戰,殺屯營將軍敬
君弘。謂其徒曰:微以報太子矣。遂解兵遁於野。俄而來請罪,太宗數之曰:
汝昨者出兵來戰,大殺傷吾兵,將何以逃死?立飲泣而對曰:立出身事主,
期之效命,當戰之日,無所顧憚。因歔欷悲不自勝,太宗慰勉之,授左屯衛中
郎將。立謂所親曰:逢莫大之恩幸而獲免,終當以此奉答。未幾,突厥至便
橋,率數百騎與虜戰於咸陽,殺獲甚眾,所向皆披靡,太宗聞而嘉歎之。時有齊
王元吉府左車騎謝叔方率府兵與立合軍拒戰,及殺敬君弘、中郎將呂衡,王師不
振,秦府護軍尉尉遲敬德乃持元吉首以示之,叔方下馬號泣,拜辭而遁。明日出
首,太宗曰:義士也。命釋之,授右翊衛郎將。
貞觀元年,太宗嘗從容言及隋亡之事,慨然歎曰:姚思廉不懼兵刃,以明
大節,求諸古人,亦何以加也!思廉時在洛陽,因寄物三百段,並遺其書曰:
想卿忠節之風,故有斯贈。初,大業末,思廉為隋代王侑侍讀,及義旗克京
城時,代王府僚多駭散,惟思廉侍王,不離其側。兵士將升殿,思廉厲聲謂曰:
唐公舉義兵,本匡王室,卿等不宜無禮於王!眾服其言,於是稍卻,布列階
下。須臾,高祖至,聞而義之,許其扶代王侑至順陽閤下,思廉泣拜而去。見者
鹹歎曰:忠烈之士,仁者有勇,此之謂乎!
貞觀二年,將葬故息隱王建成、海陵王元吉,尚書右丞魏徵與黃門侍郎王珪,
請預陪送。上表曰:臣等昔受命太上,委質東宮,出入龍樓,垂將一紀。前宮
結釁宗社,得罪人神,臣等不能死亡,甘從夷戮,負其罪戾,寘錄周行,徒竭生
涯,將何上報?陛下德光四海,道冠前王,陟岡有感,追懷棠棣,明社稷之大義,
申骨肉之深恩,卜葬二王,遠期有日。臣等永惟疇昔,忝曰舊臣,喪君有君,雖
展事居之禮;宿草將列,未申送往之哀。瞻望九原,義深凡百,望於葬日,送至
墓所。太宗義而許之,於是宮府舊僚吏,盡令送葬。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忠臣烈士,何代無之。公等知隋朝誰為忠貞?
王珪曰:臣聞太常丞元善達在京留守,見群賊縱橫,遂轉騎遠詣江都,諫煬帝,
令還京師。既不受其言,後更涕泣極諫,煬帝怒,乃遠使追兵,身死瘴癘之地。
有虎賁郎中獨孤盛在江都宿衛,宇文化及起逆,盛惟一身,抗拒而死。太宗曰:
屈突通為隋將,共國家戰於潼關,聞京城陷,乃引兵東走。義兵追及於桃林,
朕遣其家人往招慰,遽殺其奴。又遣其子往,乃雲:我蒙隋家驅使,已事兩帝,
今者吾死節之秋,汝舊於我家為父子,今則於我家為仇讎。因射之,其子避走,
所領士卒多潰散。通惟一身,向東南慟哭盡哀。曰:臣荷國恩,任當將帥,智
力俱盡,致此敗亡,非臣不竭誠於國。言盡,追兵擒之。太上皇授其官,每讬
疾固辭。此之忠節,足可嘉尚。因敕所司,採訪大業中直諫被誅者子孫,聞奏。
貞觀六年,授左光祿大夫陳叔達禮部尚書,因謂曰:武德中,公曾進直言
於太上皇,明朕有克定大功,不可黜退雲。朕本性剛烈,若有抑挫,恐不勝憂憤,
以致疾斃之危。今賞公忠謇,有此遷授。叔達對曰:臣以隋氏父子自相誅
戮,以至滅亡,豈容目睹覆車,不改前轍?臣所以竭誠進諫。太宗曰:朕知
公非獨為朕一人,實為社稷之計。
貞觀八年,先是桂州都督李弘節以清慎聞,及身歿後,其家賣珠。太宗聞之,
乃宣於朝曰:此人生平,宰相皆言其清,今日既然,所舉者豈得無罪?必當深
理之,不可舍也。侍中魏徵承間言曰:陛下生平言此人濁,未見受財之所,
今聞其賣珠,將罪舉者,臣不知所謂。自聖朝以來,為國盡忠,清貞慎守,終始
不渝,屈突通、張道源而已。通子三人來選,有一匹羸馬,道源兒子不能存立,
未見一言及之。今弘節為國立功,前後大蒙賞賚,居官歿後,不言貪殘,妻子賣
珠,未為有罪。審其清者,無所存問,疑其濁者,旁責舉人,雖雲疾惡不疑,是
亦好善不篤。臣竊思度,未見其可,恐有識聞之,必生枉議。太宗撫掌曰:
造次不思,遂聞此語,方知談不容易。並勿問之。其屈突通、張道源兒子,宜
各與一官。
貞觀八年,太宗將發諸道黜陟使,畿內道未有其人,太宗親定,問於房玄齡
等曰:此道事最重,誰可充使?右僕射李靖曰:畿內事大,非魏徵莫可。
太宗作色曰:朕今欲向九成宮,亦非小,寧可遣魏徵出使?朕每行不欲與其相
離者,適為其見朕是非得失。公等能正朕不?可因輒有所言,大非道理。乃即
令李靖充使。
貞觀九年,蕭瑀為尚書左僕射。嘗因宴集,太宗謂房玄齡曰:武德六年已
後,太上皇有廢立之心,我當此日,不為兄弟所容,實有功高不賞之懼。蕭瑀不
可以厚利誘之,不可以刑戮懼之,真社稷臣也。乃賜詩曰:疾風知勁草,板
蕩識誠臣。瑀拜謝曰:臣特蒙誡訓,許臣以忠諒,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貞觀十一年,太宗行至漢太尉楊震墓,傷其以忠非命,親為文以祭之。房玄
齡進曰:楊震雖當年夭枉,數百年後方遇聖明,停輿駐蹕,親降神作,可謂雖
死猶生,沒而不朽。不覺助伯起幸賴欣躍於九泉之下矣。伏讀天文,且感且慰,
凡百君子,焉敢不勖勵名節,知為善之有效!
貞觀十一年,太宗謂侍臣曰:狄人殺衛懿公,盡食其肉,獨留其肝。懿公
之臣弘演呼天大哭,自出其肝,而內懿公之肝於其腹中。今覓此人,恐不可得。
特進魏徵對曰:昔豫讓為智伯報讎,欲刺趙襄子,襄子執而獲之,謂之曰:
子昔事範、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子乃委質智伯,不為報讎;今即為智伯報
讎,何也?讓答曰:臣昔事範、中行,範、中行以眾人遇我,我以眾人報之。
智伯以國士遇我,我以國士報之。在君禮之而已,亦何謂無人焉?
貞觀十二年,太宗幸蒲州,因詔曰:隋故鷹擊郎將堯君素,往在大業,受
任河東,固守忠義,克終臣節。雖桀犬吠堯,有乖倒戈之志,疾風勁草,實表歲
寒之心。爰踐茲境,追懷往事,宜錫寵命,以申勸獎。可追贈蒲州刺史,仍訪其
子孫以聞。
貞觀十二年,太宗謂中書侍郎岑文本曰:梁、陳名臣,有誰可稱?複有子
弟堪招引否?文本奏言:隋師入陳,百司奔散,莫有留者,惟尚書僕射袁憲
獨在其主之傍。王世充將受隋禪,群僚表請勸進,憲子國子司業承家,讬疾獨不
署名。此之父子,足稱忠烈。承家弟承序,今為建昌令。清貞雅操,實繼先風。
由是召拜晉王友,兼令侍讀,尋授弘文館學士。
貞觀十五年,詔曰:朕聽朝之暇,觀前史,每覽前賢佐時,忠臣徇國,何
嘗不想見其人,廢書欽歎!至於近代以來,年歲非遠,然其胤緒,或當見存,縱
未能顯加旌表,無容棄之遐裔。其周、隋二代名臣及忠節子孫,有貞觀已來犯罪
配流者,宜令所司具錄奏聞。於是多從矜宥。
貞觀十九年,太宗攻遼東安市城,高麗人眾皆死戰,詔令耨薩延壽、惠真等
降,眾止其城下以招之,城中堅守不動。每見帝幡旗,必乘城鼓譟。帝怒甚,
詔江夏王道宗築土山,以攻其城,竟不能克。太宗將旋師,嘉安市城主堅守臣節,
賜絹三百匹,以勸勵事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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