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敏
（中条山）
【作者简介】肖敏，女，70后，陕西彬县人，酷爱文学创作，热爱诗歌，喜欢书法。主张诗词文字，显我本心，在文字中愉悦，在文学世界里找到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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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奶奶去世三周年了，她的坟旁是沈爷爷的坟，在两个坟中间，给他们合立了一个墓碑站在的坟前，看着父辈们扫墓烧纸钱，我心里满是惆怅，思念如崖边的青藤，蜿蜒盘绕从脚下生根直插心房，我想念我的爷爷奶奶。
奶奶于1918年（民国七年）出生在关中西部的一个偏僻的山村里，她十六岁出嫁时，模样标致，身材俏丽，皮肤白皙，最耀眼的是她那一双缠裹成功的三寸金莲，总是能赢得同龄女孩们羡慕的目光。这个封建社会的“杰作”要归功于奶奶的奶奶。
（1941年春华北日军在对太行山的八路军根据地进行了疯狂扫荡之后，迅速回过头来、集中了七个师团的兵力，向蒋介石在黄河以北的最后地盘——中条山进攻。）
奶奶的娘死的早，她和弟弟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奶奶在地里干活，在锅台边烧饭。奶奶的父亲——我的太姥爷，租种着几亩薄田拉扯着一家人辛苦度日。太姥爷觉得他娘活着日子过得太清苦，没享过福，就一直盘算着等她死后一定得有一场风光的葬礼。村里的老人们常常说死者为大，人们就把死看得比活更重要了。于是我太姥爷就养了头骡子，骡子除了帮家里干农活，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为他娘换一个风光体面的葬礼。于是骡子一年又一年健壮的长着，看似风烛残年的老娘也一年年支撑着，不幸的是那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刚把骡子卖了，奶奶的奶奶就死了，那个想象中风光的葬礼始终没有办成。
远在我太姥爷还没有成亲的时候，从县城跑来一个躲债的青年，据说是债主要拉他去外省做长工抵债，他趁机逃跑，也不认路乱跑了一宿，跌跌撞撞就来到了乡下的太姥爷家。他就是我爷爷的父亲——我的祖爷爷。
太姥爷留他在家里住了两个多月，俩人一起下地干活，促膝相谈，甚为投缘。于是，太姥爷和祖爷爷击掌为盟，将来有了孩子，他俩就做儿女亲家。
祖爷爷回县城后，不知怎么的就发迹了，做起了高利贷生意，没几年还开了两间当铺。我奶奶小时候有一次躺在炕上不能下地，还听见祖爷爷来给她们家送钱粮。
奶奶说她不能下炕，不是生啥病了，而是女孩子的生理期到了，没有东西可以浪费垫用，于是就给土炕上铲几锨干土，盖上被子坐在黄土上，等经期过了，把土扫出去倒掉即可，当然，村里的女孩们大都是这样的。我听了，实在是无法想象！
奶奶六岁时就开始被迫缠脚了。这不仅是个技术活，更是个狠心的活。要把脚趾扭向脚内侧，在脚掌心垫一块边角锋利的碎瓦片，把前脚掌和脚后跟弯拉在一起，再用结实的粗麻布缠裹，最后把布边缝紧。走路时让脚掌里的瓦片把脚底划破，让脚上的筋肉溃烂，随着肿胀化脓达到放血软筋让脚变小的目的。奶奶说她每走一步路就钻心地痛，无法忍受整整哭了一个多月，晚上还要套上睡鞋让脚布裹得更紧。裹布里的脚发炎化脓了，长期捂着真的是奇臭无比。需要换布的时候，血痂和脓水已经把肉和裹脚布粘在一起了，撕下来时血肉模糊。如此循环缠裹，脚趾变形脚掌凹陷，脚背因挤压变得很高，到十二岁时一双小脚基本就成型了。后来我给奶奶买鞋，量她的脚也才只有十五厘米。
（中条山）
祖爷爷的儿子十八岁时，奶奶坐着四人抬的花轿嫁到了县城南街的萧家。祖爷爷发迹了也没悔婚，依然如约和贫富差距悬殊的太姥爷结了亲家。祖爷爷很能干，却惯养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我爷爷他抽鸦片。当时有钱人家抽鸦片是常有的事，祖爷爷的老婆和儿子都上瘾了，他也不制止，家里有钱，只管买来让他们抽就是了。有怎样的环境就受怎样的影响，奶奶嫁过去后，偶尔也抽两口，以至于后来老了，还一直抽着旱烟。
家里的几个小凳子，是用银元垒成的，把银元摞成正方形相应高的方块，上面铺一块木板就行了。我琢磨着这样的小凳子大概都在死角吧，不能挪动啊。奶奶总算是嫁得好，她常常骑着驴，带着用品和食物回去接济娘家人。
萧家的宅院很大，漆黑的大木门，门口两尊不大的青石狮子彰显着家宅的威严，门后的青砖墙照壁上，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听说那刻刀工艺如果保存到现在就是文物了。照壁后光洁干净的院子中间，一缕微微突出地面的青石板弯弯的通向二门，墙边的草棚下放着一些农具和干草。二门里两边是整齐的门对门的六间厢房，厢房的尽头正对着二门的横屋就是奶奶住的两间正房，后面还有后院和几间杂屋。
祖爷爷的两个哥哥住在厢房，他们一个是银匠，一个是木匠。现在看来，手艺人的日子还是比较稳定长远的，不受时局影响，不被生活淘汰，没有大富大贵，却也安定舒适。
银匠的手艺好，他叮叮当当敲出来的银丝细而光滑，做出来的首饰钗环精致耐用，用模具融出来的各式挂件栩栩如生。女人们喜欢戴银手镯，孩子们都佩戴银项圈，银匠的屋子里热闹非凡。木匠能做各种家具，还常常接做棺材的活，一副寿材做成大概得一个月时间，特别是在棺材的前后板上刻花，对手艺的要求非常高，如果不小心一锉刀敲下去凿穿了，面板就废了。一副棺木精雕细琢完工后，价格不菲。
那时候父母弟兄们都是在一起过日子的，每户都是一大家十几甚至几十口人，萧家三兄弟也在一起过活，家里的总管是大嫂银匠媳妇，祖爷爷和木匠哥哥把自己赚的银钱都如数交给大嫂打理持家，我奶奶这辈的儿媳妇是无权干涉的。如此说来，那个年代的人可真是厚道啊！
祖爷爷的高利贷生意遍布各乡镇，他还在塬上买了些上等的好地，租种给当地农户，他只需在每季收成的时候收粮换钱。许多佃户农户都来找祖爷爷贷款，等庄稼收成了本息一起用粮食抵帐。
祖爷爷总是坐在炕边面无表情的嘬着旱烟，听着来人的诉说，然后写借据，核对画押。他把厚厚的一沓借据，放进一个木匣子锁起来收在柜子里，他常说，有了这些借据，他孙子只需收账一辈子也花不完。可惜的是他只有我爷爷一个儿子，我奶奶也先后生了两个女儿，祖爷爷还没等到我父亲出世就去世了。
（据日方的统计资料，中国军队“被满洲国军队俘约20000名，被日本军队俘约15000名，遗弃尸体42000具，总伤亡超过10万。日军损失计战死673名，负伤2292名”。）
（二）
离萧家不远处村子的最末头，住着一户姓沈的人家，沈家的长房夫妻俩殁的早，留下两个儿子，靠本家弟兄养着。1937年，日本人全面侵华，中国进入了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指派了各村各户壮丁的名额，沈家的壮丁任务就落到了二十岁、因贫穷尚未娶亲的长房大儿子沈玉杰身上，他就是我奶奶的第二任丈夫沈爷爷。有钱人家分派到壮丁名额，都拿钱买壮丁顶替，沈爷爷无钱找人替他，只得跟着部队去当兵了。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以后会和我奶奶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沈爷爷跟着国民党部队辗转抗日，部队进行扫盲教育，他开始认字读书，当兵十几年，竟然也成了个文化人，我小的时候，他还常常读报纸给我听呢。
1941年，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日本人期待在华北战场消灭山西南部的国民中央军，沈爷爷被编入国民第四集团军第38军团，在总司令孙蔚如（杨虎成将军部下）和军长赵寿山的带领下，参加了中条山战役。
沈爷爷应该是一个遵守纪律，严格执行命令的好兵，多年后他依然能记起部队生活的许多点滴。他描述其中的一场夜战，他一个人打了五百多发子弹，停火后等到天亮，满阵地都是血，日本人已经撤退，战场已经清理了不见敌军尸体，而这一仗他们排三十几个人，活下来的就只剩十人了。他们含泪就地匆匆挖坑，掩埋了战友的尸体，把牺牲战友的姓名记录下来，打扫了战场，跟着队伍又出发了。
据资料记载，中条山战役，只是陕西籍士兵就牺牲了近三万人。沈爷爷说他当排长的时候，全连一百多人拉练，士兵们都很积极，偶尔也有逃兵，但大都被抓回来枪毙或者打残了。他们虽然是中央军，但是平时参加训练和听课时，也有共产党的人，这应该是第二次国共合作期间的事情吧。沈爷爷说战场上常常是成片成堆的尸体，有一次他们战败了，尸体压在他身上，日本人踏着尸体冲过了战场，他才得以幸存。
日本人投降后遣送回国，他们送日本人到河南开封附近，偶尔和日本兵也发生冲突。有命活下来的战士，哪个不是看着活生生的的战友转瞬间在身边阵亡，不是从成堆的尸体中爬出来继续前行，对侵略者的恨，应该是全世界人民共有的吧。
（奶奶和爷爷的结婚照）
(三)
日本人投降后，祖爷爷去世了。我萧家爷爷是一个只管享乐的纨绔子弟，也不会经营生意，加之恶习不改的抽大烟挥霍和赌博，家里的两间当铺很快就倒闭了，日子过得拮据了，银元小凳子也渐渐变小消失了。
爷爷依旧和他母亲躺在炕上哼着小曲抽着大烟，只是等着每年庄稼成熟后，拿着借据去塬上收租，每每也无法如数收回，他也不放在心上。管家的大婶娘看着爷爷败家，怕爷爷成为各房的拖累，她便把家分了。我爷爷分得两间上房和一些钱粮，从此大家经济互不相干。
爷爷的“二流子”习气已经根深蒂固，每天出去打牌喝酒，家道很快中落，万贯家产像个鸡毛掸掸一样，很快就被他踢了个一干二净，她娘也在大烟土的消耗下去世了。奶奶带着两个女儿跟着爷爷勉强度日。
1949年1月，北平解放了；4月，太原解放了；5月，西安解放了。随着西安的解放，我父亲欢天喜地降生在了新中国的土地上。他总是自豪地说他是共和国的同龄人。
解放后的土改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废除地主剥削阶级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土地所有制，祖爷爷在塬上的田地被分给了原本租种的农户，他们成了土地的主人，更不用给地主家还高利贷了，爷爷奶奶的生活来源彻底断了。
（在中国政府公布的材料中，“综合会战，计毙伤敌官兵9900名”，中国军队“共伤亡、中毒、失踪官兵达13751员名”。）
幸好祖爷爷这个地主死的早，爷爷的家境已经没落，他欣然窃喜的接受了又红又专的贫农阶级成分，奶奶偷偷地把木匣里的借据投入炕筒里一把火烧了，与地主阶级彻底划清了界限，开始和大姑给别人家洗衣服做零活维持生计。
爷爷被新政府抓去进行阶段性戒烟，关在监狱里每天让家人给送饭吃。大姑给爷爷送饭，他带话说没有大烟抽他就不活了。奶奶千方百计的去村子里找烟土，为了给爷爷弄到烟抽，奶奶四处借债求人，受尽屈辱，当她提起那段不堪的日子时，眼里是无尽的空洞与茫然，看得我阵阵阴冷……
大姑每天把一小块烟土藏在辫子里悄悄带给爷爷,如果哪天送饭没有烟,爷爷就直接把饭碗摔了出来。爷爷几进几出好几次,断断续续始终没有把烟戒掉。奶奶用给人洗衣服换来的辛苦钱给他做了一身白洋布短褂，把他拾掇的体面干净，谁知他下半天就光着膀子回来了，衣服被他换烟抽了。
爷爷最后做的一件大事，就是把十岁的小姑卖到乡下给人当童养媳换钱抽烟。好在后来那户人家也贫困潦倒，养不起多余的人口，才把小姑送了回来。1953年,他身体终于极度虚弱,一场痢疾带着他无为放纵的一生走向了生命的终结。奶奶异常平静，说幸亏他死了，不然得把孩子们全害死啊！
（第三军军长唐淮源上将、第36集团军司令李家钰上将在中条山战役中率部与日军浴血厮杀，战至弹尽援绝，殉国，令人时年57岁和52岁。图为第36集团军司令李家钰上将。）
(三)
抗日战争结束后，国民党准备发动内战，一部分伤残士兵退伍回家了，沈爷爷命大无伤，属于健康士兵，不允许退伍。新中国全面解放后，国民党士兵有的被整编入共产党，有的逃跑回乡。1951年，沈爷爷跟着国民党残余部队辗转来到了甘肃省，离家近了的他突然觉得回家有望。
离家当兵十几年了，什么光景也没混到，蒋介石带着直系的军队逃去台湾了，沈爷爷这些毛毛兵被遗弃了，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听谁的。共产党的政府已经成立了，不战死也迟早被俘虏，沈爷爷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一样想明白过，他实在不愿意再这样当兵漂泊下去了，他要回家过正常人的日子，对家的渴望让他战胜了对逃跑惩罚的恐惧。
人有了想法就会处处留意和筹谋，沈爷爷终于侥幸的趁乱逃了出来，当他明白自己终于自由了，没人追杀时，他激动地难以自持，热泪盈眶。他相信，只要能活着回家，明天的日子一定会更好，最起码要比现在好过千倍万倍。
他怀着军人特有的坚定信念，拖着自己强健的身体，沿途问路讨饭，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回到了久别了的可亲可爱的家乡。出门十四载，沈爷爷回家时已经三十四岁了，他把美好的青春年华，尽数献给了伟大的抗日战争事业。
（中条山战役中，96军直属工兵营逼迫到马头崖边，战士们与日寇殊死拼杀，终因弹尽粮绝，寡不敌众200余名战士跳下悬崖投入黄河，无一人降敌。）
叔婶们已经分家，他弟弟也用他当兵寄回来的钱娶了媳妇养了孩子。弟弟给他誊出来一间房，匀给他两亩地，沈爷爷便开心的过起了一穷二白的光棍日子。他觉得，种地当农民过安稳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奶奶借钱草草把爷爷安葬后，把大姑嫁给了北街村的一户农家，十四岁的小姑被送了回来，正好接替大姑帮奶奶干活养家。
六岁的父亲，无忧无虑的和小伙伴们掏鸟蛋、戳蜂窝、捉蝎子、玩泥巴，淘气的不成样子。也有人提亲让奶奶再嫁，奶奶唯一的再嫁标准就是对方要对他的儿子视如己出，只是来人见了父亲，都被他的捣蛋整跑了。
小姑和父亲之间差了八岁，是因为那几年里奶奶还生过两个孩子都夭折了，一个是养到几个月大，就生病死了。另一个是奶奶在地里干活，突然感觉要生了，来不及回家，就跑进茅房把孩子生在了地上，孩子生下来也不哭，她也没有精力抚养，就直接用土埋了，继续回去干活。可叹的是穷人既不养胎又不坐月子，生孩子也就变得像解手一样简单。奶奶好像也没矫情的落下什么难缠的病根，是前辈们身体素质好，还是艰难的生活让他们不得不像根野草一样活着？!
沈爷爷有文化，头脑灵活，他在街上摆地摊卖瓜子、花生等干果，总是招揽父亲过去吃，一来二去混熟了，父亲就经常往沈爷爷那里跑。奶奶怕惹闲话打了父亲一顿，但他还是偷偷跑出去，可能是父亲觉得家里没有关爱也没有零食吧。
也许是父亲真的很可爱，也许是沈爷爷讨不到媳妇看上了我奶奶。
奶奶为了给父亲守住萧家仅有的两间正房，她不能带着儿子离开萧家，于是沈爷爷入赘到萧家，担起了照顾奶奶和孩子们的责任。
奶奶第一次照相了，他和沈爷爷去照相馆拍了一张黑白结婚照。他们的结婚照只能用严肃来形容，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棉衣裤，面无表情端正的分别坐在两张凳子上，脚下还放着一盆塑料花。奶奶大概一生都是那个形象吧。（待续）
（马头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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