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错

那天我碰巧救了他一命，当时他正想自寻短见。

他怪我不该救他，他说不想再活下去了。我说：“你死了，你父母怎么办？”。他却说：“我父母已经去世很久了。”我顿生怜悯之情，他看来也就二十来岁。我又问：“那你的兄弟姐妹，还有你的朋友呢，他们知道你做这种傻事，不是会很伤心吗？”他却回答到：“我是独生子，要说朋友，恐怕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了。”听到这话我感到很惊讶，不解地看着他，他却低着头，显得很沮丧，一会之后，缓缓地说到：

“其实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为什么我会在这！当时我只是在练瑜伽，你知道瑜伽么？”我点头道：“听说过，就是锻炼身体的吧？”“那只是其中的一种，我练的是冥想，这需要一个安静的场所。我一直没有成功过，但那一次，我成功了，一会我感觉自己在天上飞，一会又感觉在水里游，半个小时后，应该是半个小时，我肯定是半个小时，因为我以前一次也就练半个小时。”

“半小时什么？”我不解地问。

“半小时之后我醒了过来，冥想成功后就跟睡着了一样的。然后我回到家，可是我打不开家门了，我不明白为什么爸妈换家里的门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我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我迷惑地问他这房子以前的主人哪去了，他说他家在这住了二十多年，以前的房主早不知道哪去了。”

“住了二十多年？”我吓了一跳，“你走错地方了吧？”

“从出生到上大学我就一直住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家，你认为我可能走错地方么？没办法我只好到相关部门去问，他们的回答差点没让我晕过去！”

“他们怎么说？”我急切地问到。

“他们说我找的这户人家六十年前突遭横祸，家里在上大学的儿子突然失踪了，全城的警力都出动了，偏是没把人给找回来，母亲绝望之余自杀了，父亲葬了母亲后就离开了本地，从此再没人见过。既然没人住了，他们只好把房子收了回来，到现在已经几易房主了。听他们说完我便摊在了地上，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被扶到了椅子上，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忙问今年是哪年哪月，结果你也知道。”

“难道不对么？”我问道。

“当然不对，相比我读大学的时间，整整过去了六十年，六十年呐！”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我竟身在六十年后的未来。我不想告诉他们我就是那失踪的儿子，他们不会信的，我只说我找错人了就走了。”

“你打算去哪呢？去亲戚家吧？”我建议到。

我也想过，问题是跟我同一辈的肯定都不在了，至于下一辈的，他们那时都还小，对我根本没印象，谁会相信我呢？现在他们也都变成六七十岁的老人了，难道你要一个老人叫我表哥？我可受不了。所以我肯定不会去找亲戚的，我想到了我的一个中学同学。”

“他肯定也不在了。”我耸耸肩说到。

“我知道，可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什么心事难事，我总是去找他的，都成习惯了。”这时他的眼睛望着前方，他一定想起了很多事情。

“没想到你们俩的关系这么好，结果怎样？”

“结果他儿子把我带到了他的坟前！”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有点木讷，一滴泪随之掉在了地上。“他儿子告诉我，在他的印象中他父亲一生都寡言少语，很少有人见他笑过，他母亲则告诉他，在他们结婚之前，他父亲找一个人找了五六年，走遍了很多地方，还是没找到，结婚后又去找了几次，终无结果。到得五十岁，生了一场病，便去了。”

听到这里我鼻子一酸，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我不敢相信这会是他的坟，几天前我还与他在一起，转眼间就成这番景象了。我跟他聊了很多，我说我知道你本不寡言少语的，你是很健谈的，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我对不住你。说了许久后我感觉很困，心里只想着我来陪你了，我来陪你了...。我原以为我就这样死了，后来知道我昏倒在坟边，他儿子以为我看一下就走的，没想到两天之后当他路过时看到我竟躺在那里，就把我救起了。离去时我仍没告诉他我是谁，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也并不关心。”

“这次的晕倒反而让我清醒了许多，我对自己说必须面对现实，我的亲人，我的朋友，还有那些认识我的人，恐怕都已不在了，我想到了她。”

“她/他？谁？”我问到。

他却自言自语到：“我不指望还能见到她，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后来到底怎样了，嫁给了谁，过得可好。”

一个女人。这事难办。

“我一直深深喜欢着她，却始终不敢向她表白。她是如此的美丽，我感觉自己根本配不上她，连跟她说话的勇气也没有。”

“你还是去寻她了？”我问。

“是的，我几乎无法控住自己不去寻她。几经周折，我才知道她已远嫁它乡。等我到得那里，我却得知一个消息：她还活着！”

“还活着！这可真够意外的。”我说到。

“确实还活着。”我发现她说这话时身体在抖动，而不像以前那样没精打采。“我也很意外，以至无法决定是否应该去见她。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去见她，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据说她活不了多久了。”

他顿了顿，我却没说话，只等着他说下去。

“她在一家医院里，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一为面目慈祥，头发花白的老人，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我一眼便认出，真的是她。不管你信不信，尽管她已经变得如此苍老，在我心中她依然是美丽圣洁的。我一步步地走到她的床前，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女儿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她醒了，看到我，显得有点惊讶，对我说到：“你就是那个想见我的人吗？”我不住地点头。“你很像我年轻时的一个朋友，真的很像。”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到：“六十年了，整整六十年了。”说完眼泪竟流了下来。你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吗？我用颤抖的手替她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却任由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听到这里我再次沉默了。

“我一字一字地说到：“是啊，六十年了，我也不敢相信，我会跑到六十年后的今天，在这种情况下和你相见，这六十年来，你过得可好？”听到我这句话，她呆住了，颤颤地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问道：“真的是你？”我仍是不住地点着头。“怎么会这样？”“一言难尽啊”。那天我跟她说了很多话，后来她就在我身边永远地离去了，脸上泛着泪珠儿。”

“她...她就这样走了？”我吃惊地问道。

“是啊，就这样走了。原来她心中的那个人竟是我！她说当年只要我对她表白，她就会答应我。可是我却消失了，从此没给她任何音讯，后来看到我家家破人亡，硬是哭了好几天，从此再没爱上别人，之后有个人对她很好，几年来一如既往，人也不错，她心里有愧，就嫁了他。几十年来两人一直相敬如宾，并生有一女儿。”

“这倒是对典型的夫妻，和和睦睦”我评价到，他却没接我的话。

“她对我说：“我这辈子无论如何是走完了，你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忘掉过去，重新开始，知道吗？”我仍然只是点头不语。”

“她这话说得在理，”我说到：“你还这么年轻，不能跟她一起死啊！”他又没接我的话。

“我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就回去了，她这一走，我感觉这个葬礼跟我没任何关系，这里的一切都跟我没任何关系。可是当我来到我家门前，我发现这里也跟我没任何关系，整个世界都跟我没任何关系了！他走了，她也走了，我还留在这里干嘛呢？....”只听他喃喃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就听不清了。

我突然感觉他的话很凄凉，想想他的处境，对于自己来说重要的人都走了，世上也没人认识自己，换作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当我们问自己为什么活着的时候，总会说以后如何如何，终归是事业一类的东西，可曾想过我们之所以为事业而奋斗，很大部分原因是我们的努力能够为那些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人，我们的父母，朋友，妻子和孩子，带来希望。

当我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做傻事，只是从此我再没见过这个人。（漂泊  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