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行

□廖 奔

还是从汤显祖知道的临川。“东方的莎士比亚”汤显祖是江西临川县人，世称“汤临川”。临川是一块什么样的风水宝地，能够钟灵毓秀出如此杰出的人物呢？

孟夏之初，与作家朋友们一起来到五百年后的临川，寻访汤显祖故居和其戏剧“临川四梦”的灵感孕形之地，希望它能带给我们别样的心念与情思。

公元1563年，年仅14岁的汤显祖考取县学秀才，21岁又参加乡试考取举人，科举之途本一帆风顺。他出身书香门第，从小颖异不群，读经史诸子百家书，通天文地理医药卜筮河渠墨兵神仙怪牒，能写古文辞，精研乐府歌行五七言诗，早获才名。

临川位于江西省东部，三面环山，地处武夷山和雩山相交的中部河谷盆地。临川者，临水之地也，有抚河流经，自古“襟领江湖，控带闽粤”，系赣中慧地。时值“小满”节气，阳光与阵雨交洒，触目郁郁葱葱，我们个个情绪饱满。

自古名高缚人。当朝宰相张居正闻知汤显祖文名，遣人递语，要他做自己两个儿子的伴读，一起参加进士考试。自然，张子因此能够得到才子同榜雅誉，汤显祖则踏上轻取功名便途。但汤显祖拒绝了，说是“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他心中有“伉壮不阿之气”，自视清高，不齿攀附，认为凭一己之力也能拾功名如草芥。但从此遭到阻滞，长期困顿场屋，三年一考试，久无出头之日。

过去抚州州府与临川县衙坐落于抚河西畔古城墙内。城墙东门正对抚河，河上有一座南宋乾道元年（1165年）建的十二拱文昌古桥，迄今已经历了近九百年风雨，花朝月夕，仍然在茕茕望月。出城走过文昌桥，就是汤显祖家族居住的文昌里。

张居正死后，张四维、申时行相继为相，也想拉汤显祖入幕邀名，都被拒绝。汤显祖因而直到34岁才考中三甲第221名进士，后得南京部曹闲职。闲职清要，自然可以悠游歌诗度日，然而几年后，汤显祖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越级给皇帝上了一封《论辅臣科臣疏》，条陈时政，切指利弊，直言不讳地抨击权贵，痛责皇上。此疏轰动朝野，最终导致一批权臣的倒台，但他也因为“撄了帝王的逆鳞”而被贬官边鄙之地。凄惶之中，汤显祖只好收拾行囊，奔赴四千里外、地处广东雷州半岛海角的徐闻县，就职一个无品典史。

来到抚河之滨的文昌里，一座千年古镇，瓦居鳞次，居民丛萃。在南端一个角落里，掩藏着汤氏祖茔。一块古拙的石碑上赫然写着“汤临川玉茗先生墓”字样。玉茗堂是汤显祖晚年写作、会客、排戏的地方，石碑显系后人补立。但除此之外，汤氏故居早已渺无遗踪。查史籍，汤氏屋产早在清初毁于兵燹一炬，直到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时任临川知县的安徽桐城人江召堂景仰汤显祖，才捐出俸银重新修砌了汤显祖墓。

汤显祖一年后遇赦，迁任浙江遂昌知县。他开始雄心勃勃地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减免苛政，扶助农桑，抑制豪强，兴教劝学，甚至过年放狱囚回家团聚、元夕让犯人出监看灯……遂昌一时之间大治，一跃成为浙东浙西之冠。然而也正由于此，汤显祖不断受到政敌的诋毁中伤。五年后的48岁那年，听说朝廷税使要来遂昌扰民，他不堪忍受，提前自动挂冠归去。离开后，当地父老为之建立生祠，悬其像而供奉香火不绝。

汤氏祖茔旁边，建起了一座汤显祖家族墓园陈展馆。据馆中介绍，临川汤氏源出安徽贵池，汤显祖六世祖汤伯卿于南宋时迁居此地，已经出了四代秀才，家有文会书馆，藏书四万卷。汤家富庶，终日笙歌不断，汤显祖因此自幼浸淫于戏曲，培植出特殊基因。而天分所在，虽然幼年即以诗文名，汤显祖真正经世传诵的却是传奇“四梦”。

汤显祖写戏，一生“为情作使”，其“四梦”可说都是寻找“人间至情”的产物：《紫钗记》写“一点情痴”，《牡丹亭》写“生生死死为情多”，《南柯记》写“一往之情则为之摄”，《邯郸记》写“一生耽搁了个情字”。他的代表作《牡丹亭》，高祭起“以情反理”的旗帜，歌颂爱情超越生死界域的伟大力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剧中抒发了闺阁女子杜丽娘出自本性的热爱自然、热爱青春、追求幸福、追求美好的纯真情感，憧憬了人的生命的完美实现，传达了传统社会中被长期束缚和压抑女子的心声，成为对千年桎梏人性的封建坚冰一声响亮的爆破。

抚州汤显祖纪念馆系一座仿明式的楼阁建筑，汤公的汉白玉雕像竖立在前。我被展板上书写的汤显祖为官“四香戒”所吸引：“不乱财，手香；不淫色，体香；不诳讼，口香；不嫉害，心香。”这是汤显祖立德做人的准则。与其他有抱负的传统文人一样，汤显祖排定了一生“立德、立功、立言”的理想顺序。修身立德当然是立身之本，实现政治抱负则是首要选择，退而求其次才是著述。汤显祖“立功”不成，转过身来才以“立言”终老。

归乡僻居后，汤显祖的政治热情冷却，转为逃禅出世，“终是水云心”。经过了长期的政治坎坷，饱尝了人世忧患，汤显祖认识到，人的“至情”尽管具有出生入死的力量，却挣不脱社会躯壳的诱惑和约束，终归都会导向寂灭，他因而创作了《南柯记》和《邯郸记》。这两部剧作体现了汤显祖对人的来去途径和存在意义的理解，对社会现实秩序的批判与否定，实现了对封建官场政治的大彻大悟。

文昌里今天已经成为著名的历史文化街区，恰值“5·20”之夜，街上的年轻人熙熙攘攘、成双相拥，手执玫瑰和星光圈，游走于灯光闪烁、满目琳琅之中，尽享现代生活之美。他们或许偶尔会想到，这里正是活色生香的杜丽娘、柳梦梅爱情故事的诞生地吧？

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是时代的扛鼎之作，将中国戏曲带向了高深的哲学思考层次，享有一世盛誉，成为中国文学史、戏曲史上的经典作品。汤显祖因而成为中国戏剧史上那颗最为耀目的明星。

那年在英国沃里克郡莎士比亚故居的花园里，也见到了汤显祖塑像。莎士比亚是欧洲文艺复兴的旗帜，汤显祖则是晚明思想异动中的文豪。两人同逝于1616年，成为十六七世纪世界戏剧的双子星，其成就垂范于东西方文明。跨越了五百年和一万公里的时空，今天，两位孕育了中西文化杰出晶体的巨匠，在埃文河畔的树荫里小憩，促膝长谈。

在汤显祖影响下形成的晚明传奇创作“临川派”或“玉茗堂派”是才子派，创作炫耀文采、强调言情、追求意趣，著名剧作家有吴炳、孟称舜、凌濛初、阮大铖等一大批人，他们的剧作都词境清丽、绚烂生花，虽不及汤显祖的风骨，却袭染了汤显祖剧作的亮丽。

临川素有“才子之乡、文化之邦”美誉，古代书院林立、人才辈出。宋代江西有进士5442人，临川占四分之一强（1419人）。有科考制度以来，全国进士有10万人，江西占十分之一，而临川有近3000人。“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曾吟诵：“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两宋时期，这里产出了众多的文化大家：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著名的散文家曾巩，词坛巨擘晏殊、晏几道父子，理学大师陆九渊，还有“江西诗派”里的谢逸、谢薖、汪革、饶节四人。明朝汤显祖的创获，应该是在乡贤前辈的成就感召下励志发奋的结果吧？

这种励志的结果今天仍然在延续。抚州一中的历年高考成绩单告诉我们，这里的山川毓秀、人杰地灵是如何被造化所钟爱、所孕晶的：考上北大、清华等世界名校的毕业生有近500位，600多名校友获得了博士学位。顺便提一句，我所景仰的著名的文学史教授——北京大学的游国恩、山东大学的萧涤非亦是临川人呢。

站在麻姑山顶眺望，群山连绵，烟霞袅袅，这里好一片中华圣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