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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前传

附言:

拙稿《〈金瓶梅〉前传》刊发在《黑白》杂志2020年总第25期。(它的初稿名字是《〈金瓶梅〉外史》。《〈金瓶梅〉前传》为定稿名。初稿四万字,定稿十二万字。)

感谢《黑白》杂志主编唐仲清博士!

感谢《金瓶梅词话》的校订者梅节先生!

《金瓶梅》前传

——一部关于“兰陵笑笑生”的回忆录

吴营洲

目录

写在前面的话

那年我十四岁,跟在我师父的屁股后面跑码头……

我师父若无闲杂事儿时,便总是待在租住的小屋里看书……

那时我师父常说的书,主要是《水浒传》……

那天晚上,我师父喝了点酒,兴致极高,说得书格外精彩……

没走多远,身后便传来我师父那声情并茂的嗓音……

当我第二天醒来时,见我师父正在伏在小炕桌上书写呢……

“哈哈,这个话本是兰陵笑笑生写的!老子就是兰陵笑笑生!”

我师父写这新话本的速度,有时比我誊得都快……

我师父的这个新话本,开篇的五六回,完全取自《水浒传》……

我师父为什么如此恨潘金莲呢?我不知道,也不敢问……

但我隐隐地感知到,那是我师父心头挥之不去的痛……

那天,我师父有点喝高了,这是我不曾见到的……

知道我是怎样把武松这个“打虎英雄”改造成“二货”的吗?

武松这个“没脑子的二货”,不仅听不出王婆的满嘴瞎话……

她看到武松时,想到的不是解渴不是一夜情,而是“姻缘”

这个武松,是个什么东西!这不是成心拿人家潘金莲开涮吗!

这个武松,毕竟是她第一个动了真情的男人啊!

“咱书中的一些秽言秽语,……当是不可或缺的啊!”

“《诗经·氓》里的那个卖丝的姑娘,像不像李瓶儿呢?”

这样跟你说吧,《诗经》对我的影响,真的很大!

“我常常觉得,我师父并不是在讲屈原,而是在讲自己。”

我师父说,屈原可能是个不大合群,颇难亲近的人……

我师父是想让他的新话本,能有更多的听众……

“咱闲着也是闲着,我就给你讲讲咱们说书人的历史吧!”

一连说了十天,说的都是李瓶儿的事儿……

此时我看到,在场听书的人,渐渐地哭成了一片……

我师父的这个新话本,总感觉有些段落或词语似曾相识……

“傻小子,你知道我对别人的书,是咋移植或借用的吗?”

“我能将他人文字,化成我书中血肉难分的组成部分!”

“咱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啊,咱毕竟没有通过科举考试啊……”

“我曾对你说过,老子现在所做的,是前无古人的……”

我师父新话本的部分章节,已趋近成熟完美了……

“我说傻小子啊,你就跟着老子长学问吧!”

这“新河”和“南河南徙”,都是咱大明朝的实事儿……

忽闻街上人声嘈杂,熙熙攘攘的,甚是热闹……

我师父才缓缓说道:“我要把这事儿,写进我的书里!”

我就是要写我大半生的所见所闻,大半生的人生际遇……

我发现我师父将看灯这一情景,写进了他的新话本里……

我知道,我师父结交的女人,多是青楼女子……

李桂姐这个人倒也有点儿意思,便想猜猜她的实际年龄……

“我笔下的西门庆、应伯爵等,当然有生活原型了……”

“我师父说,应伯爵应该算是一个活明白了的人……”

“人们虽不知道本尊的真名实姓,但一定会记住有个兰陵笑笑生。”

我师父的新话本,虽没最后完成,但大的架子有了……

“这'金瓶梅’三字连贯者,当是作者自喻……”

“傻小子啊,我给你讲讲我这个新话本的基本构思吧。”

“我还要塑造一个既矛盾又合乎情理的西门庆……”

我又问我师父:“这'噎死狗’哪来的啊?”

“咱是吃开口饭的,人们爱听嘛,咱就得说嘛……”

“咱这新话本,既可说是应运而生,也可说是应劫而生!”

我师父让我起草了他话本中最黑的一场官司……

用咱们乡下人的语言来说就是:“去他奶奶的!”

自打我师父说上新书后,几乎场场爆满……

我师父的这部新话本《金瓶梅传》,抄的人越来越多……

“我劈空撰出金、瓶、梅三个人来,当然是自有想法的……”

“我也不知道'勉铃’具体是个啥玩意儿!”

“去去去,你一个毛孩子,怎么也打问这事儿啊!”

“我师父说,庞春梅是个颇有意味的人物……”

“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咱现在所做的,可都是前无古人啊!”

我师父突然睁大眼睛瞪着我说:“我再警告你小子一遍……”

我师父虽然也穷,但是个典型的吃货……

“傻小子呀,你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啊……”

我师父信佛,无论搬到哪儿,总是要先辟一佛龛……

那《金瓶梅》三个字,赫然展现在了我师父眼前……

“一想到宋惠莲烧的猪头肉,我就流口水啊!”

“在这部书里却写尽了她们的美,她们的魅力……”

“那你们说说,这个兰陵笑笑生,会是谁呢?”

“这位兰陵笑笑生,说不定,就是这位说书人……”

“老哥,能让我借您这块儿宝地,学说一段新书吗?”

他俩在一见之下,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

“这部书呢,把它说成是'淫书’,固然不妥……”

“这部书暴露出来的社会现实,太过黑暗……”

“依我看啊,这部书的细节,禁不起细究……”

只见我师父猛地用手一拍几案,大声喝道:“扯淡!”

“写这部书的,肯定不是什么'大名士’!”

“写这部书的,就是咱们这种说书人……”

“写这部书的,首先想到的,就是谋生……”

我师父听到这儿,猛地抬起头,冲那人伸出了大拇指……

“我信手从一些书中抄些文字,就是图个浑合热闹……”

“那些人啊,都是些摸不着鸡巴瞎啃蛋的主!”

那天从书会回来,我师父就病了,不想吃也不想喝……

我见到了书贾们刊刻的《新刻金瓶梅词话》……

“这部《新刻金瓶梅词话》,我估计,很难传开……”

我师父自打病后,基本上就很少出门了……

我师父现在身体不好了,烟已戒了……

“孩子啊,你说说,咱这部书,都有啥毛病啊?”

“孩子啊,咱这部书,还有个毛病……”

“其实,我很喜欢听我师父和婶娘闲聊……”

“孩子啊,快拿酒来,老子要浮一大白啊!”

我忽然意识到,我师父对秋天格外钟情……

有人给我师父送来了一套《金瓶梅》的评点本……

这些日子,我师父的身体益发地差了……

我师父眼睛一亮,马上问道:“我是为嘛要写这部书?”

“今天,书场里,来了个人,那神色,那衣着……”

我师父一句句地听着,突然,老泪纵横,哽咽不已!

我给我师父抓药回来,一掀门帘,蓦然见一青年女子……

我又找了几个码头,依旧没见到我师父的人影……

“我知道了,一切都是虚幻,唯独文字永存。”

后记

写在前面的话

这是篇小说。情节是虚构的,但主要观点取自梅节先生的《瓶梅闲笔砚》。

梅节先生不仅是我国颇具影响的红学家,更是蜚声海内外的金学家,他校订的《金瓶梅词话》,已被学者、读者公认为是截至目前《金瓶梅》的“最佳校注本”。张爱玲当年曾对其好友宋淇说:“看了梅节校正本,《金瓶梅》的好显示出来了。”

梅节先生的《瓶梅闲笔砚》,收录了他数十年间研究《金瓶梅》的经典文章十余篇,系统而集中的展示了他在这一领域的学术积累,贯穿其中的不少观点和方法对明清小说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诸如梅节先生认为,《金瓶梅》的作者并不是什么“大名士”“巨公”,而是游走在京杭大运河两岸的说书艺人……

本人的这篇小说,就是力求通过虚构的人物、情节等,形象地再现梅节先生的这一学术见地。

那年我十四岁,跟在我师父的屁股后面跑码头……

那年我十四岁,跟在我师父的屁股后面跑码头。我师父是个说书艺人,也是个书会才人。当时他已年近五旬了,孑然一身,无儿无女。他常揶揄自己说:“我是一个人吃饱了,连狗都喂了。”据说,我师父曾是有过家室的,但很快就散了,此后便一直单着。但我师父不缺女人。年轻的时候不缺,如今虽然年岁大了,依旧不缺。我师父属于风流倜傥一类的。长得好,口才好,字也写得好,心眼更好,只是命不济。我师父说书,其实是半路出家。我师父年轻的时候,一直科举来着,想求个功名,好光宗耀祖,结果考了多年,总是名落孙山,渐渐心就灰了。据说,他的家,原本殷实,但算不上什么书香门第,可他爱读书,弱冠之后,也曾有过一份挺好的营生,但却不知结为啥,竟就沦为下贱,说起了书。过去的事儿他从不对我讲,我也不敢问。我和我师父认识,其实十分偶然。说来话长,其中,有不幸,也有幸。也就是在我十四岁那年,黄河发了水,我的老家被淹了,地里刚刚秀穗的麦子全给泡朽了,三间土坯房也给泡塌了,没有办法,俺爹俺娘就带着我和我妹沿着大运河一路向南出来逃荒。可就在这个码头,过渡口时,逃难的人挤不动夯不动的,都快压摞摞了,爹死死地抱着我妹妹,娘死死地拽着我的手,一家人就这样随着人流前行。可是我突然踩到了一块半截砖上,身子一趔趄,手便脱开了娘的手。待我再看时,已看不见爹、看不见娘了。我哭着喊:“爹!娘!爹!娘!爹!娘!”人声嘈杂,但我却听不到我爹我娘的回音。后来,我就在这附近,找了三天,也没有见到我爹我娘的身影。那三天里,我是一口饭都没吃,一口水都没喝。不只是没吃的没喝的,更主要的是没觉出饥和渴来。我只知道自己的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鞋底磨透了,脚掌起泡了。后来在我的印象里,我是走到了一个草窝子边上,想坐一会儿,结果,一坐下来就狗屁不知道了。待我醒来的时候,只见我师父正蹲在我身边冲我笑呢。我师父说:“你小子,都睡两天两宿了。”这时我才知道,我是躺在我师父租住的一间民房里。随后,我师父问了我的情况,又想了许久便对我说:“我估摸着,你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你爹你娘,你们家半年之内恐也不会有人,你小子也就别到处跑了,暂且跟着我吧,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现在想来,我还得感谢把我绊了个趔趄的那块半截砖,不然的话,我怎么会认识我师父呢?

我师父若无闲杂事儿时,便总是待在租住的小屋里看书……

我师父白天时,若无闲杂事儿,便总是待在租住的小屋里看书,或编些话本,好在晚上说。听我师父说,在杭州、嘉兴、淮安、临清、扬州、济宁、北平一带,都有书会。所谓书会,就是编写话本的人经常聚会的地方,其中的参加者被称作才人。我师父就经常参加这类聚会。这些年,我师父总是沿着大运河,在临清、淮安、徐州、济宁、德州、沧州一带说唱,有时也去苏州、杭州等地。但主要是在北方。找个码头,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有时候也到州县去说,有时候也到乡下去说。每到一处,总是要待上些时日,直到把自己肚里的货掏干,直到听众渐稀,才卷起铺盖,去往下一站。我师父在这一带名气很大,一听说他来了,那些挖河的修堤的行船的赶脚的打鱼的扛包的推车的担担的,无论白天多累,晚上都会听他说上一段。我师父说的之所以赢人,主要是他说的和别人说的不一样,许多书都是他自己编的。让人们耳目一新的是,我师父说的书目,特别多,《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隋唐演义》《精忠传》等等,应有尽有。听人说,我师父说书,从不墨守成规,也不拘泥于既定的本子。我师父从没拜过师,在说书上他没有直接的传承。他说书是半路出家的,他是生生地在这个行业里谋得了一碗饭吃。但我师父人缘好,和许多人都聊得来,许多老艺人也愿意教他,掏心掏肺地教他。我师父也认为自己是好多老艺人的私淑弟子。我师父脑子很好,记性很好,悟性很好。在我们乡下,有这样一句俗语:头等人看看就会,二等人说说就会,三等人打死也不会。我师父自然属于头等人。我师父还有很好的应变能力,他能根据听书人的欣赏水平和趣味,以及场地、环境等,大胆地发挥和再创造。诸如此类吧,我师父的书说得越来越好,名声也越来越大。在这大运河两岸,不管官家还是百姓,都争着请他。有一天,有个团练的儿子结婚,大摆喜宴,特地请了我师父前去助兴。我师父便选了他的拿手好戏《水浒传》里的《景阳岗武松打虎》,说着说着,一些看过《水浒传》的听众就十分惊奇了,有的人还悄悄嘀咕:“怎么他说的这段大书,跟原来书上的描写,大不相同呢?”这就是进行即兴创作了。我师父在说书时,还时常模拟书中人物的语言、动作,绘声绘色地展示出来,他能把武松、武大、潘金莲、西门庆等人物,说得栩栩如生,甚至把老虎也描述得活灵活现,让人觉得恍若身临其境。即便是在些补叙的地方,停顿的地方,我师父也都处理得干净利落,一点也不啰嗦。再就是,我师父的声音,高亢洪亮,好像大钟在轰鸣,说到紧要关头,他几乎是呼号叫嚷,那声响几乎要震坍了房顶。即便说到武松到酒店喝酒,店内空无一人,那武松猛然大吼一声,整个店里边的空缸空坛,都被震得嗡嗡作响,满场听众都会紧张得屏住呼吸。

那时我师父常说的书,主要是《水浒传》……

在一些没有什么故事情节的地方,我师父竟也能加以渲染,精细到了这种程度!人们都打心眼里佩服我师父。当然,我师父在些大会馆说书时,是非常讲究的,先让人抹净桌子,剪亮灯烛,然后喝着白瓷杯里的茶水,才不紧不慢地说起书来。说书的时候,情节当快就快,该慢就慢,声音当轻就轻,该重就重。一呼一吸,高低起伏,抑扬顿挫,无不入情入理,形神毕肖,感人肺腑。有人叹道:“纵使把天下所有的说书艺人都拉来听,他们也都会啧啧惊叹,五体投地,为之赧颜。”听书的人,一定得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响,集中注意力听,只要一听见有嘁嘁喳喳的声音,或者看见有人打哈欠,显出疲倦的样子,我师父就会立即中止说书,谁也无法勉强他继续说下去。我师父闲聊时对我说:“说书是有许多技巧的,诸如在码头空地儿上说书,要有入话这个环节,因为听书的往往是三三两两陆续过来的,为了不使早到的觉得冷场,就得先说些小故事、念些诗词、发些议论,作为开场白,以便稳住他们。中间,快结束时,都还有些技巧……”那时我师父常说的书,主要是《水浒传》里,除了《景阳岗武松打虎》,还有《李逵负荆》《燕青博鱼》《黑旋风喜赏黄花峪》《豹子和尚自还俗》等。当时,听书是人们晚上的主要娱乐活动。我师父自打收留了我,就让我给他打打杂,做做饭,背背铺盖卷,拎拎书箱子等。没事儿的时候,他也教我认认字。俺在农村出生,家里又穷,往上数多少多少辈儿,都是庄稼主,都是清一色的睁眼瞎。我也没上过私塾。我们村都没私塾。只听说离我们村十几里远的镇上有个教私塾的老头,可我们家一直是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拿不出束脩。我师父最初教我写字时,我觉得既新鲜又局促,我这打小就握锄把子的爪子,总也握不牢那细细的笔管。我师父就笑我。笑我比他小时候还笨呢。他说:“你小子要是跟着我,却又不会看书写字,我就觉得丢人呢,你也一辈子就别想混出名堂来。你小子别看我一辈子都混得不咋地,可是我无论到了哪儿,就是那些所谓的满腹诗书者或些达官显贵,都得敬上几分,都不敢小瞧咱。虽然有些人端居高位,一脸的傲睨万物,但他心眼里不敢小瞧你。小子,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是咱肚子里有货。腹有诗书气自华。小子,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宋代的苏轼苏东坡啊!他在《和董传留别》一诗里写道:'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我师父今儿又喝高兴了,话有点儿多。他就这样一直在自顾自地说着,我却暗自揶揄他:“您就吹吧您!”嘘——

那天晚上,我师父喝了点酒,兴致极高,说得书格外精彩……

那天晚上,我师父喝了点酒,兴致极高,说得书格外精彩。听书的更是不住地叫好。我瞅瞅天,见三星都已正南了,我师父的茶都已喝过四泡了,可听众们却都不想散去。我师父说:“各位老少爷们,若是谁有黄汤,给咱来上二两,我就给你说点带色的。”听众们霎时便嗷嗷嗷叫了起来:“十八摸!十八摸!”这些听众,都是些青壮小伙子,大多都是娶不起媳妇的穷光棍,即便有有家室的,也都离家日久,一个个都憋得噔噔的,到了晚上眼里都能冒出狼光,看见头老母猪都可能有想法。我师父抿嘴一乐,说道:“老摸啊,还没摸够啊!咱来点乐而不淫的吧”!这时我师父悄悄地俯下身对我说:“你小子,嘿,看着点儿啊,看老夫手段如何!”果真就有人递上来了半碗枣木杠,我师父饮了一大口,然后大声喊道:“你们赶明儿不干茧了?”台下齐声哄道:“不干了!”我师父又喊道:“你们老婆让你们吗?”台下又齐声哄道:“俺们没老婆!”“哗!——”更是一阵哄笑。但是这时有人喊:“今儿个,俺们不想听景阳冈武松打虎了,俺们想听潘金莲和西门庆那个啥,那个啥来着,是'脱衣解带,同枕共欢’吧,是不是啊老少爷儿们?”台下的人几乎是齐声哄道:“是啊是啊,俺们就想听潘金莲和西门庆干那事儿那段!”我师父沉默了片刻,清了清嗓子,猛地一拍惊堂木,朗声说道:“词曰: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此一只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晋人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如磁石吸铁,隔碍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者耶?词儿'丈夫只手把吴钩’,吴钩,乃古剑也。古有干将、莫邪、太阿、吴钩、鱼肠、属镂之名。言丈夫心肠如铁石,气槪贯虹蜺,不免屈志于女人。”这时,给我师父递酒的那个人,胆子也大了,扯着嗓子喊道:“老先生!绕过这段,直奔主题,说那段!”其他人也扯着嗓子跟着起哄:“说那段!说那段!”这等热闹的场面,平素是很少见的。我师父不仅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后饮了一大口酒,说道:“那段嘛,依我看,应该叫……应该叫……《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王婆子贪贿说风情》,今儿个老夫豁出去了,就说这段。”然而我师父刚要开口,扭回头看见了我,便道:“你小子,赶紧回屋睡去,还愣着干啥!”我白了我师父一眼,便怏怏站起身,往外走……

没走多远,身后便传来我师父那声情并茂的嗓音……

没走多远,身后便传来我师父那声情并茂的嗓音——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煞,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凑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武大每日自挑炊饼担儿出去卖,到晚方归。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这时我又听到台下有人喊:“啥叫'好羊肉’啊,给俺们具体说说!”接着便有人跟着起哄:“是啊是啊!啥叫'好羊肉’啊,形容形容!”静了片刻,我听我师父说道:“容我想想啊,容我想想啊!……好嘞!只见那美貌妖娆的妇人,黑鬒鬒赛鸦翎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清泠泠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白面脐肚儿,窄多多尖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红绉绉、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什么东西!”这时台下又有人高声喊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啊?”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我听见我师父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并没有搭那人的茬,而是像是沉浸在他自己创作出来的画面中了,遂就接着说道:“……观不尽这妇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见: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鬏髻,四面上贴着飞金。一径里垫出香云一结,周围小簪儿齐插。六鬓斜插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八字弯弯柳叶,衬在腮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堪夸,露赛玉酥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褶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绫纱。通花汗巾儿袖中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裤腿儿脏头垂下。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牙;老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袴。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初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散,卖弄杀偏俏的冤家!……”我很少听我师父把书说得这般精彩,既想走,又想听,犹豫片刻,还是想再听会儿。只听我师父接着说道:“那人见了,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遍,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有诗为证:风日清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肯休。”我觉得我不能再听了,便踏着皎洁的月色,回到了我师父和我租住的小屋……

当我第二天醒来时,见我师父正在伏在小炕桌上书写呢……

当我第二天醒来时,见我师父正在伏在小炕桌上书写呢。便问:“师父,起这么早啊?昨晚几时回来的?”我师父头也不抬地说:“我都一宿没睡,真是太兴奋了,太激动了,太意外了,没想到昨晚的效果那样好!我说小子,咱以后就不说《水浒传》了,咱就专说潘金莲和西门庆的事儿。可是,他俩这点事儿,也太单薄了啊,撑不起场子啊,所以我要以《水浒传》为引子,借树开花,借鸡生蛋,从《水浒传》'武松打虎’处直接切入,开生面,立新场,哈哈!第一回的回目就叫《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开头五六回呢,依旧是《水浒传》故事,然后岔开,改写成以潘金莲、西门庆为主角的话本,把当下市井的、官衙的、豪门的、权贵的,乃至京都的、朝廷的,方方面面的人和事儿,都写进去,让西门庆和县城里的那些土财主一样,也娶上四五房老婆,再加上些人们爱听的曲儿,那可就有好戏唱了!不过……”他扭过头盯了我一会儿,继续说道:“不过,你小子还是个雏,毛还没有长全呢,当我说到一些那啥的地方,你小子可要把你的小兔子耳朵给我捂起来啊。”我于是便一脸懵懂地问我师父:“什么叫那啥的地方啊?”我师父扭回身笑着拍了一下我的头:“你小子给我装蒜是不?”我忙笑着说:“我这不是虚心求教吗!”说罢,赶紧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怕他爆我个栗子。后来我掀开被子个缝儿,听我师父自顾自地说了好多,诸如他构思的那个西门庆,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有一妻数妾,又交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结为十弟兄,后来遇到潘金莲,并在王婆的帮助下,成就好事,后来武大捉奸,被西门庆踢了一个窝心脚,然后又把武大毒死。可是,这个武松咋办啊?有武松在,就没有西门庆了啊,得想个法,把武松远远地打发掉。对了,待武松来报仇,却没有找到西门庆,反而误杀李外传,而被刺配孟州。哈哈,好念头。那个西门庆,反倒安然无恙,于是便日益放恣,不仅私通潘金莲的婢女庞春梅,还偷了隔壁花子虚的老婆李瓶儿,不久又纳其为妾,随后又得两三场横财,家道遂盛。西门庆因赂蔡京得金吾卫副千户,由此更加肆行无忌,求药纵欲,受贿枉法,无所不为。然潘金莲妒李瓶儿给西门庆生了个儿子,便屡次设计,使其受惊,终将李瓶儿的儿子吓死,李瓶儿也伤心而亡。潘金莲则力媚西门庆,西门庆一夕饮药逾量,纵欲暴死。于是所有妻妾便陷入了混乱不堪之中……我师父有时候真的像个话痨。我怔怔地听着,听不大懂,也记不大住。

“哈哈,这个话本是兰陵笑笑生写的!老子就是兰陵笑笑生!”

我师父在写他的新话本时,真真是小宇宙爆发了,才思犹如井喷,饭都顾不得吃,觉都顾不得睡,连烟都顾不得抽了。书上有个词叫啥来着,叫“洋洋万言,倚马可待”。只是他脑子里想得快,可笔不赶趟啊,自己就文不加点了,满纸就俨然鬼画符了。有时候他就把一沓稿纸递给我说:“小子,给我誊一下,誊清楚啊,考验你小子的时候到了。”有时候也说:“你小子立功的时候到了。”其实在我师父的熏陶、训导下,我渐渐地能够识文断字了,尤其能断我师父的字了。我师父写到高兴处,时常抿上两口小酒,哼上几句小曲儿,但他会突然正色道:“我警告你小子啊,无论跟谁,无论到哪儿,到什么时候,都不能说这话本是我写的。咱虽然没名没姓,一介草民,可我这新书中,确实有些污秽的语言和场面啊,这些啊,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咱毕竟是个读过一些书的人啊,毕竟和一些市井无赖不一样啊,若传出去,咱可也丢不起这个人啊!咱会斯文扫地啊!咱虽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可是咱还有祖宗啊!咱不能让咱的祖宗因咱而背上个骂名啊!你说是不小子?可是可是,咱是吃开口饭的啊,咱不在书中加些拢住人的东西,咱就得喝西北风啊!你说是不小子?”我怔怔地听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后来想了想便道:“师父,你这属于东说说西说说,咋说咋有理啊!”这时却蓦然见我师父正睁着眼睛盯着我呢,且喝道:“跟你说正经的呢!”于是我便慌乱地跟背书似的说道:“师父您放心,无论跟谁,无论到哪儿,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跟人提您的真名实姓,打死都不说!打不死更不说!”我师父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说你小子笨,脑袋不灵光,你还不信!我是说你,不能对任何人说这个话本是我写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话本和我的真名实姓有任何勾连,但我是不让你在他人面前说我的真名实姓了吗?傻小子,咱俩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是个什么人你是清楚的,你身上有几根毛我也是知道的,傻小子,别看我是个穷说书的,干的是贱业,但在这一带的,在这一带的任何一个码头,只要你提我的真名实姓,只要你说你是我的徒弟,别人都会高看你一眼的,还会给你一碗饭吃。你小子虽然傻点,笨点,但我能认识你,也算是咱俩有缘,也算是咱俩上辈子修下的,共同修下的。我现在是你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话你听说过吗?傻小子,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啊!是一辈儿一辈儿承传下来的!是圣人说的!你知道啥叫圣人不?所谓圣人,就是咱华夏民族几千年来大浪淘沙淘沙淘沙淘剩下的人!傻小子,咱还接着刚才的话茬说,假如,我说是假如,假如有人问起你这个话本是谁写的,你就说,你就说,你就说你听你师父说,写这个话本的人,叫……叫……叫兰陵笑笑生。对……对对对……就叫兰陵笑笑生!哈哈,这个话本是兰陵笑笑生写的!哈哈,这个话本是兰陵笑笑生写的!哈哈,老子就是兰陵笑笑生!嘿,傻小子,愣着干啥?真的傻了?呆了?快去啊,快去把酒烫一下,老子今儿是真高兴啊,你小子也破破戒,掫两口。”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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