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史学]栏目杭春晓以强大的逻辑建构及文献材料爬梳整理能力,拈连当下认知中的断点,接续2021年11月发表于本刊的《福尔达轮归来的徐悲鸿与林风眠——1920年代政治场域中的“艺术家”》一文,继续追索隐藏于徐悲鸿、林风眠、蔡元培、刘海粟等人物关系背后的中国艺术现代之路;其于人物幽微心理的求索应证不可不谓胆大心细。张祖英研究、创作油画且兼职中国油画学会工作多年,参与过诸多油画界重大事务,了解中国油画发展的历程,年过八十仍身形挺拔立于画架前。他从自己在油画领域创作、工作数十年的感悟出发,针对当下中国油画现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及建议。
内容摘要:徐悲鸿在第一届全国美展官方报纸上刊登的《惑》,被视作写实画家对现代主义艺术的“反动”,而由其引发的“二徐之争”则被解释为艺术史内部的“风格竞争”。本文基于徐氏1926年演讲稿中完全不同的“表述”,论述了《惑》文背后隐藏的非艺术史因素——基于人际关系而带来的认知改变,并进而探讨作为历史“偶然性”的事件发生与历史场域的关系。
1929年4月22日,第一届全国美展的官方报纸《美展》上刊登了徐悲鸿的《惑》。这是一篇声名显赫的文章,因为它的开篇,以近乎恶毒的口吻“谩骂”了现代主义艺术:
中国有破天荒之全国美术展览会,可云喜事,值得称贺。而最可称贺者,乃在无腮惹纳(Cezanne)、马梯是(Matisse)、薄奈尔(Bonnard)等无耻之作。(除参考品中有一二外)〔1〕
该文提到的人名,今天看来或许有些怪异。将“他们”译为今日熟悉的名字,我们会发现:所谓的“无耻之作”,都是后来艺术史中的“杰作”。腮惹纳,即现代艺术之父塞尚;马梯是,即野兽派灵魂马蒂斯;薄奈尔,即纳比派代表画家波纳尔。一战后的欧洲,他们虽不像今天这样被奉上神坛,但已然是代表先锋的新艺术——他们对绘画本体的价值发现,冲击了古典艺术的“再现原则”,成为现代主义浪潮的引领者。那么徐悲鸿何以发出如此恶毒之“谩骂”?在展览的组织过程中,又是何人提议展出这些作品?以至最终没有展出时,徐氏深感万分之庆幸?
徐悲鸿对塞尚等人的反感,在后世艺术史的叙述框架中很容易被解释为:写实主义画家对现代主义艺术的“反动”。然而,事实果真如此?答案,是否定的。将《惑》文之激愤对比1926年的徐氏演讲,我们会发现:对塞尚、马蒂斯等人的否定态度,并非他一以贯之的判断:
自十九世纪以来、画派渐变、其各派在艺术上之价值、并无何优劣之点、此不过因欧洲绘画之发达、若干画家制作之手法稍有出入、详为分列耳、如大画家马纳、塞尚奴、马笛斯诸人、各因其表现手法不同、列入各派、犹中国古诗中之潇洒比李太白、雄厚比杜工部者也、〔2〕
就某种角度而言,1926年发表于《申报》的徐氏演讲稿,如同隐藏在历史深处的“钉子”,不经意地刺破了后世基于“风格竞争”的历史想象。它以完全不同于《惑》文立场的“表述”,展现出一个并不排斥现代艺术的“徐悲鸿”。如果将目光投诸他留学期的巴黎,或许我们会更容易理解这样一位“徐悲鸿”——并不视“写实”与“现代”为二元对立。雷尼·玛格丽特(Rene Magritte)曾这般描述其求学期的巴黎:
1921年,我无法决定到底是该像立体派画家那样画画,还是该像未来派画家那样画画;是该像传统派画家那样画画,还是该像抽象派画家那样画画。对我来说,他们的理论都有明显的自相矛盾之处,但又都很引人入胜。〔3〕
战后巴黎,仿佛艺术的魔幻空间。各种主张、各类画家、各项活动交错共存,虽然彼此存在竞争关系,却非后世简化版之“取而代之”的场景。和当时中国一样,巴黎的艺术场中,“新”与“旧”很难用泾渭分明的“历史归类”加以描述。一些被确认为“旧”的画家,如徐悲鸿推崇的两位老师——达仰、倍难尔,在当时便对“新”持有开放的眼光。
至于吾师远(达)仰先生之大度雍容。弟万不能企及。彼曾不厌跋涉。往观Maurice Denis之展览会。(左派饰画名家)彼亲对弟言。须时检查己之成见。(非Principe)主见不可无。而成见则为过情。〔4〕
徐悲鸿《惑之不解》对达仰的回忆,透露了他求学环境的“开放性”。文中提到的“左派饰画名家”,是与波纳尔同属纳比派的莫里斯·丹尼斯。丹尼斯不仅是画家,还是理论家,其理论正是立体主义、野兽派和抽象主义的基石之一。有趣的是,徐氏未曾将这位画家列入“无耻”的行列。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全国美展没人提到丹尼斯,又或许达仰对丹尼斯的“开放性认同”影响了徐悲鸿,故而在《惑》中笔下留情。
达仰·布弗莱,这位艺术史中并不著名的画家,彼时却声名显赫。当下,艺术史将更多注意力集中在现代艺术的英雄榜,忽视了当时“生态系统”的完整性。1900年当选法兰西研究院院士的达仰,通常被标识为现代主义兴起的背景——学院派画家代表。这类画家,常常被冠以“保守”的标签,成为“进步”的对立面。如同徐悲鸿在“二徐之争”中被视作保守派,达仰的学院派背景就很容易“解释”徐氏立场的知识来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身为学院派“领袖”的达仰,对学生强调的却是“须时检查己之成见”。达仰的自身创作,虽非艺术史中代表“进步”的现代主义,却也不是固步自封、僵化不变的“守旧”。相反,达仰是一位不断反思的画家。他在1879年创作的《结婚照相》,就显现出比照相机还要完善的捕捉能力。惊人的“逼真”为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功。但这种成功并没有遮蔽他的思考,反而成为一种反思的契机。达仰意识到纯技术对艺术的危害,并努力超越简单的精致描绘。此后,神秘而充满象征意味的画面变得越来越强烈。或许,这正是达仰强调“须时检查己之成见”的原因所在。确实,徐悲鸿也从达仰的教诲中有所获益:
徐悲鸿应当是从达仰·布弗莱处获取到了某种“精髓”:一种自然主义乃至转向象征主义的深层实质。它是一种内在的坚信态度,对于现实主义表现所具有精神力度的相信。〔5〕
遗憾的是,自然主义方向下的“变”,对以“印象派到现代主义”为线索的艺术史而言,是可有可无的边角料,仅是现代主义产生的背景材料。自然主义曾经具有的革新价值,在20世纪的全新逻辑中,消褪殆尽。作为自然主义旗手的左拉,1902年意外死亡时,肯定想不到如此之结局。曾几时,《泰莱斯·拉甘》一经发表,就如马奈的《奥林匹斯》成为道德标尺猛烈抨击的对象,并因此展开了针对现实主义的检讨、反思。如同左拉评述马奈:
他不再追求绝对美。他不画历史,也不画心灵,人们常说的构图对他没有意义。他要完成的任务不是要表现什么思想或是什么历史行为。〔6〕
评论者与被评论者有着相似的目标:不追求“绝对性”——诸如什么思想或什么历史行为,而试图剔除道德内涵、崇高精神之形而上负担,将真实显现为“科学状态”。自然主义,放弃现实主义评判、干预乃至建构现实的野心,成为新的针对世界的“写实”。当然,这种写实有时会因为题材选择、细节描写而被视为“淫秽”“不堪”,并遭遇抨击。这也许正是达仰意识到的——纯粹技术之精致描绘带来的危害。于是,他又进而试图通过形而上的象征性加以改变。但类似的变革,没有引起现代主义叙事的关注。甚至,基于自然主义、现实主义的亲缘性,它们在现代主义的对立面中,往往被理解为同类的努力:两个概念时常与“写实”混淆,成为“再现”与“模仿”,成为需要“革命”的对象。
自然主义的确不同于现实主义,但并不独立于现实主义。用暹罗(Siamese)连体儿的比喻来表达这二者的关系,恐怕是最恰当不过的了:他们各有自己的四肢,但共用某些器官。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具有共同的理论基础,即艺术的本质就是模仿,是客观地再现外部现实。〔7〕
“连体儿”,形象表达了自然主义、现实主义在西方思想脉络中的共同根源——模仿。它们的区别是看待“何为真实”的角度不同:自然主义不同于现实主义,它放弃了人为建构,转而将自己视作“科学”的观看机器,并因此否定艺术应当服务政治或道德。然而新的现代主义叙事,对此并不在意。基于模仿之根本出发点,它们共同成为新艺术的“对立面”——学院派。恰如林风眠在《介绍名画家克罗多先生》中的判断:“唯克氏天性浪漫,富于创造,因而厌恶模仿与机械式的学校教育。”〔8〕被认为是“模仿”的学院派,在后世话语中往往倾向于一种负面的评价。时至今日,法国奥赛博物馆的展陈方式中,自然主义绘画仍然等同于19世纪末的学院派。可见,“现代主义叙述逻辑”一旦控制历史书写,模仿的艺术便被放在了学院派这个“贬义词”中,成为历史进步的背影。但身处其时的人,并非一定如此。诸如徐悲鸿极为仰慕的画家倍难尔,现在一般译为贝纳尔(Paul Albert Besnard),即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院长。徐氏曾在《惑之不解(续)》中明确谈道:“倍难尔弟所景慕者也。对腮时有誉词。”〔9〕可见,时任美术学院院长的贝纳尔,对塞尚的态度是开放且接受的,因此很难用保守一词给予“概括”。对此,徐悲鸿亦甚用心,还专门解释了两位老师(达仰、贝纳尔)并非保守派:
达仰先生于1900偕毕于维史骆荡。倍难尔来尔弥忒等十四人创设国家美术会。Socie.te nationale des Beaux-Atts与院体式之散龙为敌。本非守旧派。〔10〕
回到《惑》文,徐悲鸿以对塞尚、马蒂斯等人的“谩骂”开篇,肯定事出有因。徐氏在欧洲虽未学习现代主义,但他的老师(如达仰、贝纳尔)对“新派”画家却非简单之否定,甚至贝纳尔对塞尚还时有赞誉。也即,徐氏求学环境并非《惑》文谩骂的直接来源。而且,他对“新”亦非一味排斥,《惑》文亦曾指出:
新派中自有巨人。如毕于维史Puvis de Chavanne骆荡Rodin干连Carriere穆耐Monet及尚在之倍难尔Besnand。又如点派之马尔当Martin及安茫象Ama Jean西蒙Simon勃郎雪Beanche亦卓绝有独造。〔11〕
徐悲鸿提到的名字中,“毕于维史”今译“皮维·德·夏凡纳”、“骆荡”今译“罗丹”、“干连”今译“卡里埃”、“穆耐”今译“莫奈”、“马尔当”今译“亨利·马丁”,等等。当然,徐悲鸿所谓“新派”,与现代主义的历史叙事有所出入。彼时,他意识中的“艺术地图”并无后世所谓之“现代主义”的阵营。或因于此,人在巴黎的徐悲鸿,对常玉赞赏有加。〔12〕常玉,这位排斥美术学院的“游学生”,生前寂寥,身后却被奉为现代主义大师。有趣的是,被后人定为现实主义大师的徐悲鸿,却对现代主义大师——常玉,给予了充分肯定。这一现象委婉地告知后人:当时欧洲或中国“大师”们的认知中,并没有后世所谓之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两个对立阵营。他们身处某种个体化的交往网络中,相互间的判断带有很大“偶然性”。虽然“认知”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他们的判断,但却非唯一的决定因素。以此逻辑看徐悲鸿对塞尚、马蒂斯的谩骂,也一样。《惑》文开篇,虽然也可能隐含了作者对塞尚、马蒂斯的“个人认知”,但显然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这篇文章发表在《美展》第5期。《美展》是全国美展开幕后的宣传物(每三日一期),设定的读者是中国人。所以《惑》文写作意图不是为了讨论塞尚等人的艺术,而是讨论“中国应该引进怎样的艺术”。《惑》文最终观点还是落在“愿吾国艺术趋向光明正大之途”〔13〕因此,《惑》的批判对象指向了国内倡导引进塞尚、马蒂斯的人。抑或说,徐悲鸿在《惑》文开篇的“针对对象”并非他提到的人名,而是这些人名背后的“中国推手”。
那么,塞尚、马蒂斯等人在中国的推动者是谁?除林风眠、徐志摩等留欧归国的年轻人,刘海粟也值得我们关注。众所周知,“徐刘恩怨”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堪称大戏。早在1921年3月,徐悲鸿在法国时就发函上海报刊,声明自己与上海美专无关,并以“流氓”称呼刘海粟,将上海美专比作“所谓野鸡学堂者也”:
闻友人自沪来者言、沪上有所谓图画学校者出美术杂志、登有鄙人小像、且载许多事迹、冀以贱名、招摇贸利、多年前、鸿初至海上、满心欲习西洋画、来自乡间、莫辨真伪、望门即趋、故曾入爱而近路所谓图画美术院、为甬人乌始光者所办、绝无设备、教员有杨某及一名刘海粟者、形同流氓、更无技能之可言、(皆为一周湘者之逃生云)、鸿旋去之、其院亦闭、盖所谓野鸡学堂者也、鸿八岁学画、至今未辍、当日虽亦糊口东西南北、自信造诣较彼辈必深、纵有微名、非所喜骛、不图竟有一不相干之学校、以鸿远在海外、无价值印刷物之不入目、又奈何他不得、敢为此举、爰草习艺、世界今日之美术界并其美术家、中国之美术界及美术家、并其所谓之洋画界及其所谓之洋画家、来欧习艺指南、现在欧习艺者并其已归者等题、布诸当世、凡有心学术者、幸对此等败类、力加抨击、庶几文化前途、有光明发展、夫岂鄙人之幸、悲鸿敬启。〔14〕
引发徐氏愤怒的,是上海美专校刊《美术》第2期刊登了他的照片,声称其为毕业生。或因徐、刘之间如此微妙的关系,徐志摩才希望刘海粟阅读自己与徐悲鸿的争论:
《美展》几乎完全是清磬主持,我绝少顾问。内容当然是杂凑,我只写了一封辩护塞尚的信。我要你看的亦无非此文与悲鸿先生的妙论而已。〔15〕
时过境迁,我们已经很难准确还原徐志摩当时的心理。他何以希望刘海粟看到自己与徐悲鸿的争论?这一细节,透露了某种端倪:徐志摩与徐悲鸿争论时,潜意识将刘海粟视为同盟。何以如此?除徐、刘两人曾有纠纷外,可能还因为刘氏也是彼时推介塞尚的中国人。早在1921年7月,上海美专便推出了“后期印象派号”专刊的《美术》,刘海粟在其中发表了《塞尚奴的艺术》一文。〔16〕当然,刘氏推介塞尚艺术,不是出于史家研究之需要,而是出于“自我确认”的私心:
譬如有人来问我:你为什么拿很粗的线条,大红大绿的色调推(堆,笔者注)在画面上?我也要说:这是我的心像叫我这样的,我也不知其所以然。倘有人来模仿我这样的在画面上涂着,我是很反对的,我并断定他一定学不好。因为他来模仿我已经是用知的分析了,如何得好呢?像小孩子所作的自由画,原始的艺术品,都是感应物象的表现,绝无知的作用,所以最美。塞尚,谷诃,高岗,清湘,八大诸人,都是感情发达的人,他们作品都是表白他们伟大的心灵,是表白他们美的本能;所以他们的制作与小孩的作品相近。总括一句说,近代新艺术的趋于主观主义者,都是他们透澈深讨的结果,我们应该知道近代艺术各种主义之出发点,我们应该知道一般思想之所以然;更应该先明白自己的立脚点,要明白自己的立脚点,非穷迫艺术之所以为艺术不可!〔17〕
这段意气奋发的论述中,“塞尚”与其说是需要加以推介的“画家”,不如说是刘氏用以自我确认的参照对象:一个“自由涂抹”而具有合法性的“符号”。刘海粟对塞尚的自身逻辑并不了然,甚至以误读方式将塞尚消化为自己需要的“塞尚”。站在如此立场审视当时有关塞尚的讨论,我们会发现:争论者往往并不注重塞尚的自身“逻辑”,而更愿将他视作自身价值观具有合法性的“外来证据”。或可说,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艺术界,是一个充分介入世界的区域文化场。这个场域中的个体可以在世界范围内寻找“知识源”,以构建自己的文化合法性。但需要强调的是,这类寻找并非后人想象的“中西二元”结构下的宏大叙事,而是一种个体化经验。历史上,从来没一个有代表“中”的整体知识与代表“西”的整体知识,进行宏观结构上的“冲击——反应”。恰恰相反,无论“中”的知识,还是“西”的知识,对个体来说都不是封闭的“中”与“西”,而是消除整体性、系统性的局部知识。并且这些“或中或西”的局部知识,在个体行为中获得融合甚至误读,进而形成了具有个体特征的“知识折叠”。刘海粟之解读塞尚,正如此。
刘氏为自己的创作寻找合法性,主动选择塞尚加以推动,好理解。但徐氏之否定塞尚,却不具备主动选择的“必然性”。因为徐悲鸿与塞尚不在同一场域,完全没必要通过否定塞尚来建立自己的合法性。那么,徐悲鸿何以将矛头指向塞尚?显然,塞尚必然以某种方式成为他所在场域的“竞争者”。但1906年即已去世的塞尚,与中国现场没有任何交集,不可能与徐悲鸿构成直接的关联。故而,徐氏之否定塞尚,应该是基于自身所在场域有人选择了塞尚。此时,不在场的塞尚成为在场的“价值符号”,具备了成为“博弈标的”的可能。事实亦然,塞尚恰是刘海粟之类画家用以自我确认的重要“符号”。
回到《惑》文写作的前一晚,徐悲鸿与徐志摩曾有相会。〔18〕此时,美展已开幕,但徐氏不参展,仍是他们讨论的话题。对此,徐悲鸿在《惑》文后的“附言”中,强调自己“并无恶意”。〔19〕为何强调“并无恶意”?显然,作为展览组织者的徐悲鸿“拒绝参展”,是不合常理的行为,足以让人误解。他特意强调“并无恶意”,成为一种暗示:留洋归来并曾出任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院长的徐悲鸿,在参与组织展览的前提下拒绝参展,是值得审视的“意外事件”。对此,徐氏解释为“顾百花开放,难以同时”。也即,徐悲鸿与其他“花”有所差别,难以同时出现。虽然这一解释在措辞上显得有些委婉,但也几乎直白地将不参展的原因公之于众:与他人有所分歧。而这似乎也是当时公开的秘密。时人(署名大侦)曾在报道:
中国的国画家和洋画家、向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在林风眠第一次筹备全国美展时代、林风眠是西画家、当然不注重到中国画、结果只收到三十余件的作品、西画部分却自身发生了裂痕、张聿光第一个反对、同时在上海发起一个展览会、结果也只收到六七十件、其余徐悲鸿是一派、刘海粟又是一派、都表示不能合作、顷刻之间烟尘四起、无形之间就把会期消灭了、至于中国画方面、他们多少抱着点头巾气、自己做他们的画中隐士、任你天翻地覆、也不来过问、所以第一次延期的原因完全是西画部自身破裂、与中国画完全无关、〔20〕
据该报道最后一句话可知〔21〕,此文写于全国美展开幕的前一天,讲述了策展过程的一些“意外”。其中,谈及“第一次延期”原因,作者将之归因林风眠主导的筹备工作遭遇其他画家的不合作。这是非常有趣的细节,与徐悲鸿“顾百花开放,难以同时”彼此呼应:全国美展的策划执行中,存在不同的“声音”,相互间难以合作。〔22〕其文所谓之“西画部自身破裂”,揭示了策展团队的“分裂”:参与者因艺术观念或其他原因,形成不同的力量。他们在展览的执行中,彼此牵制而形成某种动态的结构,导致“第一次延期”之“动荡”。
如果将这种动态结构视作具体的文化场,那么矛盾中心显然是林风眠。围绕林氏筹备,张聿光、徐悲鸿、刘海粟等人形成了不同的诉求方,从而“顷刻之间烟尘四起、无形之间就把会期消灭了”。将徐悲鸿的“拒绝参展”放在如此场域中,或许就不再让人感到意外。徐悲鸿性格敏感而强硬,遇事容易极端且不留余地,诸如人在法国时致信国内痛骂刘海粟。那么在美展策划的具体过程中与人发生分歧时,他又会做出怎样的回应?想来,若是徐氏无法决定“分歧”的最终解决,拒绝参展便成为了可以理解的“个人姿态”。
事实亦然,全国美展的早期策划团队中,林风眠才是真正的“权力中心”。1927年南下的林风眠不仅是国立艺术院(杭州)的组建者,还是“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委员以及全国美展正式立项后的“审查委员会”主任。身兼多职的林风眠,在展览早期的策划组织中,成为无法回避的核心人物。甚至,全国美展筹备委员会办公地点,还因此转至杭州:
当民国十六年十一月,林风眠先生主持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的时候,曾经提出该会第一次委员会议通过这样一条议案,由当时的大学院院长蔡孑民先生做了会长,而以大学院秘书林文铮先生做了秘书;从国立艺术院在西湖成立之后,大学院全国美术展览会筹备委员会也同艺术教育委员会一样,在十七年三月初,一并搬到西湖国立艺术院。大学院全国美术展览会筹备委员会底会址虽然从南京迁到杭州,而对于筹备工作,则不但未受一些儿影响,反而加倍努力。〔23〕
抑或因此,李寓一在《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参观记(一)》中,才明确指出全国美展的经办者实际是林风眠。〔24〕面对如此之林风眠,徐悲鸿显然无法决定分歧的最终走向。而身处如此局面的他,1928年6月还曾参与集体退还美展组织委员聘书之事件。〔25〕结合《美展…展期…不展》谈到的“反对派”,这批退还聘书的上海画家大体应属“徐悲鸿一派”。值得注意的是,这批画家并非认知观念统一的群体,其中不乏追寻现代主义风格者。就此而言,“反对”不应归结于学术观点的分歧,而更可能是基于某种人事原因。就聘书发放方看,他们反对的对象是“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林风眠,恰是该委员会负责人。
徐、林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分歧”?解答这一问题,需要回到《惑》文看似突兀的“批判对象”。塞尚、马蒂斯等人,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遥远的东亚,成为他人口舌之争的焦点人物。围绕美展画家的选择事宜,徐氏之“突兀”暗示了:彼时中国洋画家各派别之间的矛盾点,是如何看待这些欧洲现代艺术的旗手。与刘海粟假借塞尚进行自我推销不同,林风眠无意于此。〔26〕没有资料显现林氏在当时曾直接推动了塞尚、马蒂斯等人的“中国接受”。但他所处之小环境,却时有推动欧洲现代艺术的现象。诸如,林风眠主持创办的《亚波罗》,第三期便有孙行予的《艺术之单纯化与图按》一文。这期刊物的出版时间是1928年11月1日,正是全国美展组织、策划之际。该文不仅对塞尚推崇有加,还批评了写实主义。〔27〕另,无论北上北平艺专,还是南下国立艺术院,林氏所倚重的外教克罗多,又恰与马蒂斯“在巴黎独立展览会发挥其创造的新艺术运动”〔28〕,且林文铮、吴大羽等亦持有相同立场。故而,林氏虽未直接推崇塞尚、马蒂斯等现代画家,但他主导建构的小环境,却是现代艺术在中国的“策源地”。需知,当时美展筹备委员会办公地址,正是这批画家的聚集地——西湖国立艺术院。或可说,这批有着留欧背景的年轻人,成为当时美展的“权力中枢”。他们共享的知识,也因此获得生效之通道与途径。也正因为有了控制文化场走向的“知识”与“权力”,林风眠才会在1928年10月1日出版的《亚波罗》中,意气风发地宣称:
我们这个国立艺术院,是国民政府之下惟一的艺术教育机关,对于全中国的艺术运动,势不能不负相当的责任……此次大学院所发起的美术展览会,是提高艺术地位的第一声;是从事艺术者,向社会表白的第一步;也是社会一般人了解艺术,享受艺术的第一个机会——因此,我们对于这个空前的盛会,绝不能轻轻放过。我们愿将国立艺术院,作为艺术运动人才的集中处所,大家真心肯以艺术为终身致力之鹄的同志,得以安心努力,维持其致力之初心;我们希望以此番大学院的美术展览会,为最近表现我们努力结果的机会。我们并不要如何目中无人,但我们环顾国内艺术界情形,的确觉得一般自以为了不得的那些艺术家者流,未见得肯于担负这副新艺术运动的重担;在这当儿,惟有我们才敢竭其绵薄,不怕献丑!〔29〕
这是最为强势的宣言之一,几乎宣告了国立艺术院与全国美展在“权力结构”上的一体化,且控制这个文化场的人“舍我其谁”?那么,面对如此之“林风眠”,敏感而偏激的徐悲鸿写作《惑》文之缘由,便似乎有迹可循了。林风眠与徐悲鸿,几乎同时赴欧又相继回到中国。他们都有复兴中国固有艺术之理想,但对传统的诊断与药方却截然不同。徐悲鸿认为:“中国艺术没落的原因,是因为偏重文人画,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那样高超的作品,一定是人人醉心的毫无问题,不过他的末流,成了画树不知何树,画山不辨远近,画石不堪磨刀,画水不成饮料,特别画人不但不能表情,并且有衣,无骨架,头大身子小。”〔30〕显然,徐氏眼中的“传统”缺乏写实能力,他的药方自然就是引入写实。早在1926年的演讲中,他便明确提出了这一“药方”。〔31〕然而,同样的“现实”在林风眠看来却截然不同:
1926年,林风眠与徐悲鸿几乎同时提出复兴中国艺术之方案。虽药方不同,但他们与世界范围内关乎绘画的讨论,却是“同频”。伴随摄影术的发展,19世纪末20世纪初,绘画作为再现的观念遭遇反思:是重新选择绘画本体的语言认知价值,还是继续模仿与再现的道路,成为当时最为重要的命题。从某种角度看,徐、林两人引进的“写实”与“构成”,正是这一世界范围内所面对的问题的一次“中国延展”。或可说,他们把巴黎遇到的问题移至中国,使中国不再只是远东地区之“中国”,而成为世界组成之“中国”。一旦将徐、林置于如此之框架,我们会发现“保守”与“现代”的二分法,很难描述他们的真实状态。恰如徐悲鸿的巴黎老师,并不因为选择自然主义而“保守”。杨肖的研究向我们表明: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法国语境里,所谓的现代派和学院派并非彼此没有渗透的铁板两块。学院艺术家并非简单地“守旧”,他们在从事所谓的“新古典主义”绘画过程中,也并非无视“现代派”的存在和发展,甚至还会对“现代派”的探索有所借鉴。〔33〕
当时,尚未形成后世描述中“阵营清晰”的现代主义,关乎“现代性”的理解亦非后世一般“精准”。因而各类探索都有被表述为“现代”的可能。欧洲如此,中国亦然。徐悲鸿解释自己的老师并非保守,他对“现代”的理解,具有自洽逻辑。甚至针对中国传统在20世纪遭遇的困境,“写实”因其科学化背景反而容易成为徐氏建构“现代性”的理由。与徐悲鸿类似,林风眠看似“现代”的选择,亦非后世之现代主义。从1926年《东西艺术之前途》来看,构成趣味及其与抒情主体的关系,才是林氏关注的重点。显然,这与后世作为“媒介认知”的反思者出现的现代主义,有着较大区别。从某种角度看,林风眠与当时关良、倪贻德等一批现代主义探索者一样,都采用了形式主义立场理解欧洲正在发生的“新艺术”。亦因如此,他们对“新”的接受,才止步于“达达主义”。〔34〕应该说,中国早期现代绘画的引进,时常伴随着对西方原境之现代主义的误读。一般说来,误读表现为忽略形式革新背后的认知逻辑,转而用东方传统的形式体验,理解现代主义的“媒介转向”,并据此建构“从写实到现代的进化链”以及在此之上东方资源的合理价值。
是故,徐悲鸿、林风眠为中国绘画开出的药方,在后世被表述为“保守”与“现代”的关系,并不恰当。有趣的是,在欧洲能够认可常玉的徐悲鸿,甚至1926年提出写实方案时还对塞尚、马蒂斯表示理解的徐悲鸿,何以在1929年成为塞尚、马蒂斯的“谩骂者”?是什么原因促使徐悲鸿成为1929年的“徐悲鸿”?解释这一转变,需要我们将目光投诸“个人际遇与文化场的互动”。显然,徐氏“谩骂”塞尚、马蒂斯等人,发生在全国美展策划、组织的具体场域中。故其转变应与这一具体场域发生的“纠纷”有关。表面上看,纠纷是知识的冲突——如何认知现代主义画家。实际上,“认知纠纷”的背后是“控制何种知识生效”的权力竞争。《惑》文之所以在开篇欢呼塞尚、马蒂斯等人的“落选”,正是自己所代表的“认知”最终达成了“目标”。但这并不说明徐氏在这场“竞争”中,是获得主动性胜利的一方。恰恰相反,其对“落选”一事近乎庆幸的表达,说明徐悲鸿在整个美展的策划执行方面,相对林风眠而言并未获得过主动权。抑或说,塞尚、马蒂斯等现代艺术在全国美展中的命运,并不取决于徐悲鸿的努力,而决定于蔡元培仕途变化给林风眠等人带来的冲击。〔35〕在整个美展的策划执行中,徐悲鸿一直处于某种边缘化的地位,很难决定事态发展的方向。惟因于此,才会出现“退还美展组织委员聘书”以及“拒绝参展”的事情。也即,在全国美展的策划与执行中,徐悲鸿与林风眠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显性的“权力落差”。
那么,徐、林之间的“权力落差”又是怎样形成的?两人有着基本相当的留学背景,甚至徐氏出国前的资历还强于林氏。但回国之后,他们的命运却截然不同。与林氏顺利在国家机构中获得的机会相比,1928前的徐悲鸿几乎“投国无门”,只能在民间机构自谋出路。〔36〕面对如此差异,“福尔达轮”上的第三人——蔡元培,又是怎样态度?〔37〕就现有材料看,蔡元培对此保持了沉默。联系蔡氏在北大时就曾给予“当时还很年轻且无出身的徐悲鸿”以机会看,他以“沉默”面对学成归来的徐氏,有些“不合常理”。对此,徐志摩的《我也“惑”》,无意间向我们透露了一个细节:
在新近的欧西画派中,也不知怎的,最受传诵的,分明最合口味的(在理论上至少),碰巧是所谓后期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这名词是英国的批评家法兰先生Mr. Roger Fry在组织1911年的Grafion Exhibtion时临时现凑的,意思只是印象派以后的几个画家,他们其实也是各不相同绝不成派的,但随后也许因为方便,就沿用了)。但是天知道!在国内最早谈塞尚谈梵高谈玛提斯的几位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也许除了蔡孑民先生)一半幅这几位画家的真迹!〔38〕
在徐志摩的表述中,蔡元培才是推动塞尚等现代主义画家的早期推手。且不同于没有见过真迹的人,他是唯一可能见过真迹的。沿此信息追踪,我们会发现:借塞尚推广自己的刘海粟,背后也有蔡元培的身影。《蔡元培全集》中收录了一篇对话——《与艺术家刘海粟的谈话(1921年12月)》,其中有蔡氏对刘画的评价:
你的画有塞尚和凡·高的味道,而表现出来的个性,又完完全全是中国人的本色,笼罩着东方画的气韵,有你自己的东西,前程远大。希望坚持目前这样强烈的求知欲,边讲学边作画。我给你一本《塞尚选集》,他的构图和色调都值得你注目。要进入他作品的世界,还要能走得出来,不可失去自己独有的面目。西风东渐,为时不久。潜修苦练,大有可为。〔39〕
虽然这篇对话是刘海粟整理、记述的,但结合蔡氏1922年1月发表的《介绍艺术家刘海粟》一文考察〔40〕,该对话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值得注意的是,刘海粟1921年7月在上海美专校刊已经组织了一期“后印象专号”,并发表了《塞尚奴的艺术》。那么,是刘海粟对塞尚的兴趣启发了蔡元培?还是蔡氏早就如此认为?今天,已然无法确认。但无疑,最迟1921年,蔡、刘二人在关乎塞尚的“中国意义”上,已经达成共识。不知写作《惑》文时的徐悲鸿,对此是否知晓?据徐志摩口吻(以括号补充性措辞,将蔡元培区别于他人),蔡氏对塞尚的“认可”,并非什么秘密。也即,徐悲鸿即便不知蔡、刘之“共识”,但蔡氏对塞尚的态度,应该并非他的“盲区”。故而,《惑》文不留情面的“谩骂”,似乎也显现出徐悲鸿对于蔡元培的某种并非友好的“态度”。
至此,隐藏在全国美展背后的“人事疑云”,依稀呈现:主持事务的林风眠,获得蔡元培的鼎力支持;重要发起者刘海粟的背后,亦有蔡元培的支持。但蔡氏对学成归来的徐悲鸿却保持了“沉默”。与此同时,徐氏愤而写作《惑》文时,对蔡氏的感受也不甚在意。应该说,蔡、林、刘、徐四人构成了全国美展策划过程中颇具戏剧性的“场域”。其中,最具张力的是徐悲鸿,竟一人“面对”了蔡元培、林风眠与刘海粟。这显然不应该是他的主观意愿。毕竟,与蔡氏曾经有旧的徐悲鸿,对蔡元培有所期冀才正常。然而,“福尔达轮”后的事实,却非如此:蔡、徐两人未能再续前缘——展开美术事业的“合作”。此时,蔡元培钟意的合作人,是同样留欧的林风眠。有关蔡、林、徐三人关系,1926年2月20日《申报》的《梅花会纪盛》,值得注意:
前日下午六时、上海文艺界、由田汉黎锦晖发起、举有大规模之梅花会、假大东旅社聚餐、特请之客、为蔡元培先生及北京国立艺专新校长林风眠先生及夫人、其余如陆费伯鸿、文学家、郑振铎、叶绍钧、严既澄、宗白华、魏时珍、郭沫若、郁达夫、周予同、叶法无、李璜、胡朴安、方光焘、赵景深、康洪章、唐有壬等数十人、音乐家傅彦长、张若谷、郑觐文等数人、画家徐悲鸿、朱应鹏、周一舟、陈南荪、叶鼎洛、倪贻德、丰子恺等十余人、雕刻家李金发及夫人、戏剧家洪深、欧阳予倩、飞行家唐槐秋、电影家陈寿荫、王元龙、黎明辉、毛剑佩、史东山等数十人、女宾亦数十人、总计百五六十人、济济一堂、为海上文艺界未有之盛会、在沉寂而冷静之中国艺术空气中、有此兴奋热烈之举动、真足以鼓舞热情、改造社会生活也、兹将当时有趣味之事实报告于读者、
徐悲鸿君前与林风眠君同船归国、下船时林君由沪上友人接往沧州、与徐不相见者累日、而均不知住处、前日始于席间相见、徐君寓于其岳家蒋君处、当时带来在欧所作油画及素描等、陈列于会场、不啻一个人展览会也、徐君之画、沉着深刻、人物为多、尤爱所临古画及人体画数幅、虽不以色彩鲜丽取胜、而气韵蓬勃、笔力深沈、线条虽无显著之迹、而含藴于内、所谓便辟入里者、眞高手也、吾人于此、可直接领略欧洲之作风、回顾国内之以第一流自号者、风斯下矣、蔡元培先生到时、亦逐件细加观赏、实全会最引人注目之一事也、徐君带来所购欧洲画家之作品数帧、亦陈列会中、据云、购画嗜好甚笃、有时宁可忍饥终日、而对于名画之购置、决不肯放弃机会、笃学如此、宜乎其成功也、又徐君为其夫人画像、剪发緑衣、按书若有所思、极妩媚之致、夫人现在法国专研音乐云、
游艺有明月音乐会之音乐·粤曲·英文歌·日本歌·葡萄仙子·交际舞等、每节由黎锦晖君起立报告、诙谐百出、并有交际博士黄警顽君、在场照料、介绍与会同人、极形忙碌云、
后由蔡元培先生起立演说、略谓道经上海、躬逢盛会、旣沃佳馔、又覩名画及各种艺术之表演、甚为欣快、花为一种象征、如日本以樱花为象征、中国或以桃花、或以牡丹、惟愚意此二种尚不十分确切、惟梅花可以代、〔41〕
这场盛宴中,徐悲鸿是最为用心的人——几乎为之举办了一场个人画展。遗憾的是,即便如此,他只是一个“配角”。毫无疑问,宴会中心人物是蔡元培、林风眠。就描述徐氏展览的篇幅、措辞看,该文作者对徐悲鸿应无恶意或偏见。然无论作者如何重视徐氏之展,这场盛宴中的徐悲鸿,也只能名列“陪宴”画家的名单。由此可知,虽然徐悲鸿和林风眠同船归国,却没有“借到”蔡元培的任何光环,进而成为上海文艺界宴请蔡、林两人的“陪客”。宴中,蔡元培“逐件细加观赏”徐氏作品,却无“表态”。〔42〕那些精心准备的作品,最终沦为蔡氏致谢的“游艺节目”——“既沃佳馔、又睹名画及各种艺术之表演”。其中,以“名画”称彼时之徐作,似应出于客套。今天,空前盛况的梅花盛宴,早已烟消云散,成为浩瀚史料中无人关注的沧海一粟。彼时,杯觥交错的人群,亦是人去楼空。今人已难能还原:人群中遥望蔡元培、林风眠的徐悲鸿,内心当是如何波澜。
“梅花宴”中,徐悲鸿与林风眠形成鲜明对比。虽然同是留学归来,际遇却完全不同:北平艺专新校长的林风眠,有着蔡元培的“背书”,作为宴会的中心人物显得自然而然;不具蔡氏“背书”的徐悲鸿,在归国轮船上与林风眠看似平等,下船后却成为林氏光芒之外的“阴影”,成为在宴会上努力证明自己的“陪客”。此时,面对蔡元培的“沉默”,敏感而偏激的徐悲鸿,内心又当如何?对此,徐氏未曾直接表白。然“梅花宴”后一个多月的《申报》,出现了徐悲鸿的来函,似乎委婉表达出他脆弱的“自尊”:
记者先生赐鉴。今日贵报第五张内载有鄙人琐事一段。起于传闻。语多不符。鄙人去国时教育总长为傅增湘先生。当年虽蒙蔡孑民先生招任大学导师。终不愿以其大名。供我依傍。知我者。世有冯天如先生。吾生无憾。南海先生知我。而誉我殆过。至谓月(曰)“三百金初抵苦法语之不谙曾至美……”皆非事实。鄙人至新嘉坡黄君天遇我诚厚。曾为写画多幅。蜜月一图。已揭载时报。非王某也。祈更正敬颂撰安。徐悲鸿顿首。〔43〕
徐悲鸿喜欢将“私人恩怨”见诸公众。前述痛骂刘海粟者如此,1926年这篇“来函”亦然。函中所谓“今日贵报第五张”有误,实为4月2日《申报》第17张(版)的一篇文章——《徐画师归国谈》。该文署名“听冰生”,转述了徐氏总角之交(寒柳)的“听闻”,向公众描述了徐氏出国留学及归国途径新加坡的“故事”。其中,提及“画师与蔡元培氏有旧。当蔡长教育时。遂遣画师至法”。但是,徐悲鸿函中提及的冯天如、康有为,却未曾出现在这篇文章中。〔44〕应该说,该文作者对徐悲鸿是善意的——试图通过《申报》向公众塑造一位有着家学渊源、国际视野、深厚学养与端正品质的“徐悲鸿”。但徐氏对此并不买账,看报当日即撰写“来函”加以更正。有趣的是,徐氏之“更正”,对诸多“传闻”皆一笔带过,唯独强调自己与蔡元培的往事,明确指出“终不愿以其大名。供我依傍”。徐悲鸿更正的,到底是什么?字面看,他更正的内容是“当时教育总长为傅增湘”,故“当蔡长教育时。遂遣画师至法”为不实之词。也即,徐氏试图向公众传达一个信息:自己出国与蔡元培无关,他与蔡氏之交往仅限于“招任大学导师”。徐悲鸿得以出国,确是教育总长傅增湘之“所为”。但与蔡元培真的没有关系吗?事实,并非如此。1930年的另一篇文献——《悲鸿自述》,详细记述了他获得留学机会的过程:
旋闻教育部派遣赴欧留学生。仅朱家骅、刘半农两人。余乃函责傅沅叔食言。语甚尖利。意既无望。詈之洩愤而已。而中心滋戚。盖又绝望。数月复见瘿公。公言沅叔殊怒余之无状。余曰:“彼既不重视。固不必当日甘言饵我。因此语出诸寻常应酬。他固不计较。傅读书人。何用敷衍。”讵十七年十一月。欧战停。消息传来。欢腾大地。而段内阁不倒。傅长教育屹然。无法转圜。幸蔡先生为致函傅先生。先生答曰:“可。”余往谢。既相见。觉局促无以自容。而傅先生恂恂如常态不介意。惟表示不失信而已。〔45〕
撰写《悲鸿自述》时的徐悲鸿,已是“现代成功人”〔46〕,心境似乎与1926年有所不同。或基于心境之变,在涉及蔡元培与自己留学的关系时,他不再回避:“幸蔡先生为致函傅先生”中的“幸”字,显现出蔡元培的关键作用。蔡氏何以关键?徐悲鸿的回忆,向我们展现了一位敏感青年的偏激与任性:没获得出国机会时,竟写信痛骂傅增湘以泄私愤。对此“无状”,傅氏“殊怒”,以至“傅长教育屹然,无法转圜”。但就在这一“紧要时刻”,蔡元培致信傅增湘改变了局面,使其出国之事“峰回路转”。那么,1930年徐氏写作中具有如此重要价值的“蔡元培”,何以在1926年致《申报》函中隐而不见?只一句“教育总长为傅增湘先生”而被忽略?显然,如此之“忽略”向公众塑造的徐、蔡关系,不过只是“招任大学导师”,并无太多的交情。且,在谈这层关系时,徐悲鸿还用了一个“虽”字,以示“转折”(当年虽蒙蔡孑民先生招任大学导师)。
应该说,1926年和1930年的两个文本中的两个字——“幸”与“虽”,仿佛一种心理缝隙,向后人敞开了不同的状态下徐悲鸿对待蔡元培的“态度”。1926年的“虽”字代表一种语义上的“转折”,指向了他自己要与蔡氏保持距离——“终不愿以其大名。供我依傍”。那么徐氏何以“不愿借蔡氏之名”?就1926年文本的发生而言,它针对的应该是《徐画师归国谈》中“画师与蔡元培氏有旧”。问题在于,此时的徐悲鸿何以敏感于这句话,以至登报声明?联系此前月余的“梅花盛宴”,以及林风眠、徐悲鸿两人的命运反差,后人隐约可以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倔强与褊狭:如当年痛骂傅增湘一般,徐悲鸿需要发泄并表现出“不屑沾蔡氏之光”的骨气。如果说当年徐悲鸿致信傅增湘以泄私愤,是因为傅氏有所承诺而未兑现。那么“福尔达轮”的蔡元培显然没有给他任何的应允,徐氏面对蔡氏之礼貌与客气时无从发泄失落的情绪。此时,《申报》1926年4月2日的《徐画师归国谈》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读到这篇文章后,徐氏奋笔写下“声明”,向公众展现“自己不愿依仗蔡元培”的风骨。
如此之后,他还觉得不过瘾,又强调了冯天如、康有为的知遇之恩。需知,“来函”针对的是《徐画师归国谈》,又何需大谈该文未曾涉及的何、康?看似“跑题”,却恰恰显现了徐悲鸿当时的真实心理。这段“强调”使蔡元培不同于冯、康两人的“知遇”。那么,蔡氏在徐悲鸿的生命中,真是如此之“边缘”?其实,相对冯、康,蔡元培给予徐悲鸿的知遇或许更具价值。1930年的《悲鸿自述》中,有他任教于北京大学时生活的描述。〔47〕因在北大有“小职”,与“显者”相识甚多,徐氏在当时建构了“不该有升斗之忧”的社会形象。应该说,彼时之北京大学对没有任何出身的徐悲鸿而言,非常重要。一个毫无根基的南方村镇青年,若非北京大学导师的身份,很难建构自己的社交网络。从某种意义上说,蔡元培给了徐悲鸿当时最为需要的“社会身份”。抑或因此,1918年《美术》刊登上海美专毕业生名单时,才将徐悲鸿列为第二届毕业生之首,且注明“北京大学画学研究会教师”。〔48〕
徐悲鸿入职北京大学的时间是1918年3月8日,《北京大学日刊》对此有所记载:
八(三)月八日校长邀画法研究会诸导师商定指导规则,到者陈师曾、贺履之、汤定之、徐悲鸿、李毅士、钱稻孙、贝季眉七君。陈贺二君均任山水及花卉二门。陈君允每周评画一次(用邮往还),每月来校讲演一次;贺君允每周评画一次,每月为不定期演讲二次,所评之画即于讲演时携交。汤君任山水一门,允每月谈话二次,并示范画。徐君任中国部人物画及外国派水彩画,评讲期由会员商定。李君任外国派水彩及铅笔画,每月评画二次,每次二时。钱、贝二君允为临时讲演云。〔49〕
七名导师中,陈师曾、贺履之、汤定之皆画坛风云人物,无需赘言。李毅士,最早留学英国的画家之一。钱稻孙、贝季眉在今天较为陌生,当时却声名显赫:钱氏出身世家,1900年出国留学,民国后入职教育部,与鲁迅、徐寿堂等交往密切;贝氏1904年留学日本(曾参加同盟会),后游学欧洲,1914年归国,是中国最早学习西方建筑的工程师。这份名单,无论年龄、资历乃至出身,24岁的徐悲鸿与其他人的“差距”都是惊人的。或许正因为“差距”巨大,导师的评讲时间,只有徐悲鸿是“由会员商定”,其他都是导师“允为”。然无论如何,一无出身、二无资历的徐悲鸿获得跻身“豪华导师团”的机会,无疑为他建构了全新的社会身份,以及与之相应的社交网络。“机会”的给予者,正是蔡元培。就此而言,1926年刊登在《申报》的“来函”,对蔡氏有失公允。也即,徐氏确实“与蔡氏有旧”。
但“福尔达轮”后的徐悲鸿,对此并不承认。甚至,他还将“情绪”公之于众:“终不愿以其大名。供我依傍。”应该说,徐氏出身导致他的早年生活充满了某种紧张感,正所谓“吾生与穷相终始。命也。未与幸福为缘。亦命也。事不胜记。记亦乏味”〔50〕。其性格敏感而脆弱,面对“挫败”容易走极端,习惯情绪化地应对自己所处之环境。对待傅增湘的“无状”,正是这种性格的突出体现。在检讨徐悲鸿及其所处之文化场域时,这种性格特征值得我们重视。因为文化场与个人的关系,并非单一方向的“决定机制”,而是互动的“生发机制”。文化场由众多参与者组成,一旦形成内在的结构就会影响所有的参与者;同时,参与者在被影响的过程中,也会因个体行为产生的蝴蝶效应,反向干扰文化场的整体走向。前者,容易成为“时代决定论”的逻辑来源;后者,时常是“时代决定论”遮蔽的对象,成为隐匿在“历史必然性”后的不为人所重视的“偶然性”。殊不知,历史曾经的参与者就如同生活中的我们,快乐、幸福或苦楚往往只是“一念之间”。这些琐碎的“一念之间”,参与并塑造了我们或他们的生命形态。诚如徐氏之偏激,在痛骂傅增湘的冲动瞬间后,“中心滋戚。盖又绝望”。幸运的是,这次冲动并未引发相应的“蝴蝶效应”。因为蔡元培的及时介入,徐悲鸿最终得以留学,并成为20世纪中国美术场的重要参与者之一。想来,面对24岁的徐悲鸿,作为长者的蔡元培选择了宽容与谅解。出于对年轻人的爱护,他积极干预事态的发展(致函傅增湘),并在徐氏出国前寄予希望。〔51〕然而,徐悲鸿的每次冲动,都能如此幸运吗?如果说他针对傅增湘的“无状”,作为局外人的蔡元培,选择了宽容与谅解。那么一旦这种针对性涉及蔡氏本人时,又当如何?
如此难题,在1921年徐悲鸿痛骂刘海粟与上海美专时,竟成为蔡元培需要面对的问题。1921年,在法留学的徐悲鸿听说上海美专刊登自己照片以作宣传,瞬间爆发“偏激情绪”。他不顾跨洋之遥而致函上海,痛骂刘氏为流氓、上海美专为野鸡学校。或因早年求学与刘海粟的“相逢”并不愉快,以至徐氏听闻刘氏拿自己做文章时,深感愤怒而难以自抑。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酣畅淋漓的“谩骂”竟会让蔡元培“躺枪”。《美术》刊登徐氏照片的同页,还刊登了蔡氏照片。一页中,仅刊登蔡、徐照片,就媒体形象的塑造与传播而言,对徐悲鸿是有利的,但他只是“听闻”而未看到杂志,自然也想不到会与蔡元培有什么关联。当然,《美术》发表蔡氏照片是否与发徐氏照片一样,“本人”并不知情?如果是这样,徐氏痛骂上海美专为野鸡学校,应该不会“触动”蔡元培。但问题在于,蔡元培对上海美专的看法,与徐悲鸿截然不同。甚至1919年发表照片的这期杂志,刊名正是蔡元培题写。〔52〕就此而言,说蔡氏不知发表照片一事,有悖常理。
其实,蔡元培与上海美专颇有渊源。《刘海粟年谱》1922年3月记:“上海美专董事会修改会章,公推蔡元培为董事会主席,并由蔡元培聘请黄炎培为驻沪代表。”〔53〕现上海市档案馆也藏有一份1930年文档,是蔡元培代表上海美专校董会致函教育部:
组织(校董会)成立迄今已届十有一载,先是于民国八年十一月为谋校基巩固校务进展起见,故先后征请王一亭康有为等,依法组织聘任为校董,经即呈报……〔54〕
从蔡氏信函看,上海美专校董会成立于1919年11月。王震编《上海美术年表》时,据“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记:“(1919年12月)上海图画美术学校组织校董会,先后敦请蔡元培、梁启超、王震(一亭)、沈恩孚、赵掬椒、黄炎培等社会名流为校董,并议决校董会章程十六条。”〔55〕后继论述,据此认为蔡氏1919年即已加入上海美专校董会。但蔡氏是否在1919年校董会成立之初即已加入,缺乏直接证据。仅就1919年蔡氏继沈恩孚之后,为《美术》题写刊名看,他与上海美专已经建立了某种方式的联系。并且,蔡元培对上海美专的看法比较正面〔56〕,北大学画法研究会亦曾在1919年3月16日致函上海美专:
贵校成立数载,宏效卓著。鄙校同人现发起画法研究会,思得成法,以资步趋。〔57〕
言辞间,对刘海粟及上海美专的判断,与徐悲鸿的“流氓”“野鸡”有着天壤之别。甚至,蔡元培还给予刘海粟诸多帮助,直接参与并解决上海美专发展的诸多事宜。诸如1922年1月6日,他曾专门致函陈垣介绍刘氏:
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刘海粟君,长于新派油画,近日来北京游历,作画多幅,不久将在高师开一作品展览会。深慕硕学,亟思请教,敬为介绍,幸赐接见。〔58〕
蔡元培不仅将刘海粟推荐给社会名流,还在1月中旬发表《介绍艺术家刘海粟》一文,推动公众了解刘氏。同样,对上海美专的相关事宜,蔡氏也用心备至。1922年2月6日,蔡元培复刘海粟函,言:
贵校募集建筑费,弟力所能及,不敢不尽。若以总队长相属,必不敢当,以寒士当募款之冲,其成效可想而知也。都中政潮方烈,尚未易着手集款;到适当时期容图之。〔59〕
对上海美专筹款之现实问题,蔡氏直言将力所能及,虽谦称不敢以“总队长相属”,并坦诚分析了私人筹款之难,但同时也许之“到适当时期容图之”。蔡氏之“到适当时期”,并非套话。很快,他就以实际行动兑现了“容图之”:
前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校长刘海粟君来京,曾晋谒左右,略述该校现状。顷接刘君函,以请省款补助,非请贵部早准立案不可。该校内容,闻贵部曾派朱炎君考察。如无大不合处,可否准予立案,以示贵部提倡美术之盛意,敬祈酌夺。〔60〕
这封1922年2月24日写给陈垣的信,态度鲜明地表达了蔡元培对于上海美专的支持。关于这一点,徐悲鸿是否知晓?答案,隐藏在今生往世的幽微心理之中。历史参与者作为个体,内在而“未曾直言”的感受、经验,往往是历史宏大逻辑得以建构的幽暗因子。正如宇宙中的暗物质,无法窥视却是建构所见宇宙最重要的力量。面对这种难以直观的“存在”,一切历史学的既有方法,都显得无能为力。然而,恰如漫布宇宙的暗物质是可见宇宙的“力学存在”,来自历史个体的“幽暗因子”,也是所见历史得以形成的重要力量。我们既无法回避“它们”,但同时却又无法捕捉“它们”。或许,这也正是现行研究最大的方法困境:作为宏大逻辑的描述对象,历史的发生却存在着大量非逻辑的个体因素。这些隐藏在历史深处的个体经验,在后世叙事的宏观逻辑断裂处,显现出了类似于“暗物质”的若隐若现的“构造力”。恰如蔡元培与徐悲鸿的关系:无论徐氏是否知晓蔡氏与上海美专的关系,他有失风度的“谩骂”,却真实存在。那么,面对这位故人的再次“无状”,甚至1926年宣称与自己并无渊源的“公开信”,蔡氏又当如何?作为宽厚长者,他对此没有直接之“表述”。但没有表达,并不代表对此就没有自己的“态度”。于是,不被表达的“态度”在此后蔡、徐关系中是否生效,成为我们需要面对的难题——“幽暗因子”。针对这一难题,采用“场域视角”似乎存在被解决的“可能”。
正如物理学无法检测的暗物质,可以在力学计算中显现为“数学感知”。那么,历史中的“幽暗因子”,是否也如暗物质一样,留下了“数学感知”般的痕迹?如果存在类似的痕迹,历史研究又当如何认知?回答这个问题,堪称一次“冒险”。我们不得不试图解释那些没有被表达过的个体经验。因为没有被表达,所以直接面对它们是缺乏通道的。但就逻辑而言,看似宏观的历史场域,却是由众多具体的个体行为组成,因而个体经验势必会以某种方式介入场域的运行之中,并留有“痕迹”。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寻找、认知这种个人经验性质的“痕迹”?需要明确的是,探查这种“痕迹”的“场所”并非历史发生的场域本身,而是在后世有关历史场域的叙事结构中。也即,这些“痕迹”更容易在后世叙事的逻辑缺环中被察觉。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们”未曾被言说,在历史场域的自身流动性中往往无迹可寻。有趣的是,后世文本要建构一种宏观逻辑,以克服历史场域自身流动性带来的叙述困难。从某种角度看,这种逻辑的建立就是将历史流动性转化为可被认知的“固态化”“结构化”的理解模型,并以此或解释或阐释场域的运行机制,从而形成历史认知中的“必然性”观念。然而,如此认知中的“必然性”仅是后世之分析工具,是对历史场域之丰富性的一次逻辑上的简化。实际上,历史场域的自我运行并非后世逻辑支配下的“机械装置”,而是由相对独立且具自主性的个体行为组成。与之相应,众多个体参与其间,就自然存在诸多基于个体经验的小逻辑,并因此冲击后世叙事的宏大逻辑,使所谓的“必然性”产生某种断裂。现行研究也注意到这种断裂现象,但为了使之不影响“必然性”的认知观念,便将这类现象述之于“偶然性”概念。殊不知,“偶然性”相对后世叙述逻辑中的“必然性”,反而更接近个体经验生效状态下的历史场域。就此而言,寻找历史未曾言说的“个体经验”的痕迹,就要反思后世叙事逻辑之“必然性”的断裂处。也可以说,“个体经验”在后世相关的历史叙事中虽然处于“不可见”的状态,但它们曾经生效的痕迹,却隐约显现于整体逻辑的“断裂处”。
诸如,徐悲鸿留学之际还对他抱有“将来回国贡献于本校者必更多”的蔡元培,何以一边全力推动林风眠回国后的发展,一边却对留学归来的徐悲鸿置若罔闻?抑或说,当我们发现一个场域的宏观逻辑产生断裂时,就要注意这里是否隐藏着某种个体经验的“未曾直言”。仿佛物理学对暗物质的数学解读,对这种历史的“幽暗因子”的观察,可以在逻辑断裂处展开研究主体的“共情感知”。直白而言,就是将历史视作“共情”前提,以理解之同情、同情之理解的“感知”介入那些缺失的“环节”,乃至检讨背后隐藏的“幽暗因子”。当然,“研究主体”介入的“共情感知”,不同于数学对于暗物质的解读。数学,是没有主观介入的“逻辑主体”,但“共情感知”的主体却是具有主观性的“研究主体”。所以展开“幽暗因子”的探究,研究主体需要对“自我介入”保持足够的警醒——虽然这也是无法避免的。那么,怎样才能最大可能地减少主观?只有“逻辑断裂”获得最充分的史料细节,“共情”发生才会更接近于未曾言说的“幽暗因子”。
按照这样一种思路回到《惑》文,徐悲鸿对塞尚等人的谩骂是不是也存在着不曾言明的幽暗因子?回答这个问题,要用充分史料展开徐氏之“逻辑断裂”。前述徐氏在法国能够接受常玉的作品,但回国后却接受不了塞尚等人,就是一种断裂。然而这种“断裂”仍然很隐晦,因为态度的转变不是针对相同的人,而只是针对具有相同倾向的人。那么有关徐悲鸿之于塞尚等,有没有更充分的材料,显现出他的“逻辑断裂”?答案很肯定——存在着更为直接的证据。本文开篇所引的1926年4月4日徐悲鸿在上海中华艺术大学的演讲稿,便是极为明确的“证据”。
注释:
〔60〕同上,第478—4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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