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史论】杭春晓|《惑》:现代主义的中国之挫——基于历史“偶然性”的事件机制

主持人语:

[史学]栏目杭春晓以强大的逻辑建构及文献材料爬梳整理能力,拈连当下认知中的断点,接续2021年11月发表于本刊的《福尔达轮归来的徐悲鸿与林风眠——1920年代政治场域中的“艺术家”》一文,继续追索隐藏于徐悲鸿、林风眠、蔡元培、刘海粟等人物关系背后的中国艺术现代之路;其于人物幽微心理的求索应证不可不谓胆大心细。张祖英研究、创作油画且兼职中国油画学会工作多年,参与过诸多油画界重大事务,了解中国油画发展的历程,年过八十仍身形挺拔立于画架前。他从自己在油画领域创作、工作数十年的感悟出发,针对当下中国油画现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及建议。

——徐翎


内容摘要:徐悲鸿在第一届全国美展官方报纸上刊登的《惑》,被视作写实画家对现代主义艺术的“反动”,而由其引发的“二徐之争”则被解释为艺术史内部的“风格竞争”。本文基于徐氏1926年演讲稿中完全不同的“表述”,论述了《惑》文背后隐藏的非艺术史因素——基于人际关系而带来的认知改变,并进而探讨作为历史“偶然性”的事件发生与历史场域的关系。

关键词:徐悲鸿  蔡元培  林风眠 《惑》 偶然性  幽暗因子

1929年4月22日,第一届全国美展的官方报纸《美展》上刊登了徐悲鸿的《惑》。这是一篇声名显赫的文章,因为它的开篇,以近乎恶毒的口吻“谩骂”了现代主义艺术:

中国有破天荒之全国美术展览会,可云喜事,值得称贺。而最可称贺者,乃在无腮惹纳(Cezanne)、马梯是(Matisse)、薄奈尔(Bonnard)等无耻之作。(除参考品中有一二外)〔1〕

该文提到的人名,今天看来或许有些怪异。将“他们”译为今日熟悉的名字,我们会发现:所谓的“无耻之作”,都是后来艺术史中的“杰作”。腮惹纳,即现代艺术之父塞尚;马梯是,即野兽派灵魂马蒂斯;薄奈尔,即纳比派代表画家波纳尔。一战后的欧洲,他们虽不像今天这样被奉上神坛,但已然是代表先锋的新艺术——他们对绘画本体的价值发现,冲击了古典艺术的“再现原则”,成为现代主义浪潮的引领者。那么徐悲鸿何以发出如此恶毒之“谩骂”?在展览的组织过程中,又是何人提议展出这些作品?以至最终没有展出时,徐氏深感万分之庆幸?

徐悲鸿对塞尚等人的反感,在后世艺术史的叙述框架中很容易被解释为:写实主义画家对现代主义艺术的“反动”。然而,事实果真如此?答案,是否定的。将《惑》文之激愤对比1926年的徐氏演讲,我们会发现:对塞尚、马蒂斯等人的否定态度,并非他一以贯之的判断:

自十九世纪以来、画派渐变、其各派在艺术上之价值、并无何优劣之点、此不过因欧洲绘画之发达、若干画家制作之手法稍有出入、详为分列耳、如大画家马纳、塞尚奴、马笛斯诸人、各因其表现手法不同、列入各派、犹中国古诗中之潇洒比李太白、雄厚比杜工部者也、〔2〕

这是1926年4月4日,徐悲鸿第一次回国后,在上海中华艺术大学的一场演讲。其中也涉及塞尚、马蒂斯,但“判断”却截然不同。如果《惑》文代表的是写实主义画家对现代主义的“斗争”,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徐氏三年之前的“看法”?显然,今天常见的基于绘画主义之争的叙述框架,无法解释上述之“差距”。

就某种角度而言,1926年发表于《申报》的徐氏演讲稿,如同隐藏在历史深处的“钉子”,不经意地刺破了后世基于“风格竞争”的历史想象。它以完全不同于《惑》文立场的“表述”,展现出一个并不排斥现代艺术的“徐悲鸿”。如果将目光投诸他留学期的巴黎,或许我们会更容易理解这样一位“徐悲鸿”——并不视“写实”与“现代”为二元对立。雷尼·玛格丽特(Rene Magritte)曾这般描述其求学期的巴黎:

1921年,我无法决定到底是该像立体派画家那样画画,还是该像未来派画家那样画画;是该像传统派画家那样画画,还是该像抽象派画家那样画画。对我来说,他们的理论都有明显的自相矛盾之处,但又都很引人入胜。〔3〕

战后巴黎,仿佛艺术的魔幻空间。各种主张、各类画家、各项活动交错共存,虽然彼此存在竞争关系,却非后世简化版之“取而代之”的场景。和当时中国一样,巴黎的艺术场中,“新”与“旧”很难用泾渭分明的“历史归类”加以描述。一些被确认为“旧”的画家,如徐悲鸿推崇的两位老师——达仰、倍难尔,在当时便对“新”持有开放的眼光。

至于吾师远(达)仰先生之大度雍容。弟万不能企及。彼曾不厌跋涉。往观Maurice Denis之展览会。(左派饰画名家)彼亲对弟言。须时检查己之成见。(非Principe)主见不可无。而成见则为过情。〔4〕

徐悲鸿《惑之不解》对达仰的回忆,透露了他求学环境的“开放性”。文中提到的“左派饰画名家”,是与波纳尔同属纳比派的莫里斯·丹尼斯。丹尼斯不仅是画家,还是理论家,其理论正是立体主义、野兽派和抽象主义的基石之一。有趣的是,徐氏未曾将这位画家列入“无耻”的行列。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全国美展没人提到丹尼斯,又或许达仰对丹尼斯的“开放性认同”影响了徐悲鸿,故而在《惑》中笔下留情。

达仰·布弗莱,这位艺术史中并不著名的画家,彼时却声名显赫。当下,艺术史将更多注意力集中在现代艺术的英雄榜,忽视了当时“生态系统”的完整性。1900年当选法兰西研究院院士的达仰,通常被标识为现代主义兴起的背景——学院派画家代表。这类画家,常常被冠以“保守”的标签,成为“进步”的对立面。如同徐悲鸿在“二徐之争”中被视作保守派,达仰的学院派背景就很容易“解释”徐氏立场的知识来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身为学院派“领袖”的达仰,对学生强调的却是“须时检查己之成见”。达仰的自身创作,虽非艺术史中代表“进步”的现代主义,却也不是固步自封、僵化不变的“守旧”。相反,达仰是一位不断反思的画家。他在1879年创作的《结婚照相》,就显现出比照相机还要完善的捕捉能力。惊人的“逼真”为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功。但这种成功并没有遮蔽他的思考,反而成为一种反思的契机。达仰意识到纯技术对艺术的危害,并努力超越简单的精致描绘。此后,神秘而充满象征意味的画面变得越来越强烈。或许,这正是达仰强调“须时检查己之成见”的原因所在。确实,徐悲鸿也从达仰的教诲中有所获益:

徐悲鸿应当是从达仰·布弗莱处获取到了某种“精髓”:一种自然主义乃至转向象征主义的深层实质。它是一种内在的坚信态度,对于现实主义表现所具有精神力度的相信。〔5〕

遗憾的是,自然主义方向下的“变”,对以“印象派到现代主义”为线索的艺术史而言,是可有可无的边角料,仅是现代主义产生的背景材料。自然主义曾经具有的革新价值,在20世纪的全新逻辑中,消褪殆尽。作为自然主义旗手的左拉,1902年意外死亡时,肯定想不到如此之结局。曾几时,《泰莱斯·拉甘》一经发表,就如马奈的《奥林匹斯》成为道德标尺猛烈抨击的对象,并因此展开了针对现实主义的检讨、反思。如同左拉评述马奈:

他不再追求绝对美。他不画历史,也不画心灵,人们常说的构图对他没有意义。他要完成的任务不是要表现什么思想或是什么历史行为。〔6〕

评论者与被评论者有着相似的目标:不追求“绝对性”——诸如什么思想或什么历史行为,而试图剔除道德内涵、崇高精神之形而上负担,将真实显现为“科学状态”。自然主义,放弃现实主义评判、干预乃至建构现实的野心,成为新的针对世界的“写实”。当然,这种写实有时会因为题材选择、细节描写而被视为“淫秽”“不堪”,并遭遇抨击。这也许正是达仰意识到的——纯粹技术之精致描绘带来的危害。于是,他又进而试图通过形而上的象征性加以改变。但类似的变革,没有引起现代主义叙事的关注。甚至,基于自然主义、现实主义的亲缘性,它们在现代主义的对立面中,往往被理解为同类的努力:两个概念时常与“写实”混淆,成为“再现”与“模仿”,成为需要“革命”的对象。

自然主义的确不同于现实主义,但并不独立于现实主义。用暹罗(Siamese)连体儿的比喻来表达这二者的关系,恐怕是最恰当不过的了:他们各有自己的四肢,但共用某些器官。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具有共同的理论基础,即艺术的本质就是模仿,是客观地再现外部现实。〔7〕

“连体儿”,形象表达了自然主义、现实主义在西方思想脉络中的共同根源——模仿。它们的区别是看待“何为真实”的角度不同:自然主义不同于现实主义,它放弃了人为建构,转而将自己视作“科学”的观看机器,并因此否定艺术应当服务政治或道德。然而新的现代主义叙事,对此并不在意。基于模仿之根本出发点,它们共同成为新艺术的“对立面”——学院派。恰如林风眠在《介绍名画家克罗多先生》中的判断:“唯克氏天性浪漫,富于创造,因而厌恶模仿与机械式的学校教育。”〔8〕被认为是“模仿”的学院派,在后世话语中往往倾向于一种负面的评价。时至今日,法国奥赛博物馆的展陈方式中,自然主义绘画仍然等同于19世纪末的学院派。可见,“现代主义叙述逻辑”一旦控制历史书写,模仿的艺术便被放在了学院派这个“贬义词”中,成为历史进步的背影。但身处其时的人,并非一定如此。诸如徐悲鸿极为仰慕的画家倍难尔,现在一般译为贝纳尔(Paul Albert Besnard),即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院长。徐氏曾在《惑之不解(续)》中明确谈道:“倍难尔弟所景慕者也。对腮时有誉词。”〔9〕可见,时任美术学院院长的贝纳尔,对塞尚的态度是开放且接受的,因此很难用保守一词给予“概括”。对此,徐悲鸿亦甚用心,还专门解释了两位老师(达仰、贝纳尔)并非保守派:

达仰先生于1900偕毕于维史骆荡。倍难尔来尔弥忒等十四人创设国家美术会。Socie.te nationale des Beaux-Atts与院体式之散龙为敌。本非守旧派。〔10〕

有趣的是,倍难尔、达仰都来自美术学院,甚至就是学院院长,却被塑造为“院体式”的对立面,以获得“非守旧派”的身份。徐氏借用中国传统画史之“院体”概念,所指与林风眠的“学校教育”没有本质区别。由此可知,徐、林求学期的巴黎,似乎已然形成某种“隐约”的看法:学院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守旧”。于是,同为巴黎学子的徐悲鸿、林风眠,都面临着“如何摆脱守旧”的问题。显然,他们各自的解决方案不同:林风眠接受了“现代主义叙事逻辑”,将艺术进步置于对模仿的超越;徐悲鸿则倾向在保持模仿的前提下,实现“何为真实”的推进与改变。两位来自中国的年轻人,在巴黎分别找到了不同的方案。他们回国后,这种分歧带来了怎样的不同“人生”?“二徐之争”背后的全国美展,为我们提供了一条幽暗的认知路径,通向徐、林两人在中国艺术界的“纷纷扰扰”。

回到《惑》文,徐悲鸿以对塞尚、马蒂斯等人的“谩骂”开篇,肯定事出有因。徐氏在欧洲虽未学习现代主义,但他的老师(如达仰、贝纳尔)对“新派”画家却非简单之否定,甚至贝纳尔对塞尚还时有赞誉。也即,徐氏求学环境并非《惑》文谩骂的直接来源。而且,他对“新”亦非一味排斥,《惑》文亦曾指出:

新派中自有巨人。如毕于维史Puvis de Chavanne骆荡Rodin干连Carriere穆耐Monet及尚在之倍难尔Besnand。又如点派之马尔当Martin及安茫象Ama Jean西蒙Simon勃郎雪Beanche亦卓绝有独造。〔11〕

徐悲鸿提到的名字中,“毕于维史”今译“皮维·德·夏凡纳”、“骆荡”今译“罗丹”、“干连”今译“卡里埃”、“穆耐”今译“莫奈”、“马尔当”今译“亨利·马丁”,等等。当然,徐悲鸿所谓“新派”,与现代主义的历史叙事有所出入。彼时,他意识中的“艺术地图”并无后世所谓之“现代主义”的阵营。或因于此,人在巴黎的徐悲鸿,对常玉赞赏有加。〔12〕常玉,这位排斥美术学院的“游学生”,生前寂寥,身后却被奉为现代主义大师。有趣的是,被后人定为现实主义大师的徐悲鸿,却对现代主义大师——常玉,给予了充分肯定。这一现象委婉地告知后人:当时欧洲或中国“大师”们的认知中,并没有后世所谓之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两个对立阵营。他们身处某种个体化的交往网络中,相互间的判断带有很大“偶然性”。虽然“认知”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他们的判断,但却非唯一的决定因素。以此逻辑看徐悲鸿对塞尚、马蒂斯的谩骂,也一样。《惑》文开篇,虽然也可能隐含了作者对塞尚、马蒂斯的“个人认知”,但显然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这篇文章发表在《美展》第5期。《美展》是全国美展开幕后的宣传物(每三日一期),设定的读者是中国人。所以《惑》文写作意图不是为了讨论塞尚等人的艺术,而是讨论“中国应该引进怎样的艺术”。《惑》文最终观点还是落在“愿吾国艺术趋向光明正大之途”〔13〕因此,《惑》的批判对象指向了国内倡导引进塞尚、马蒂斯的人。抑或说,徐悲鸿在《惑》文开篇的“针对对象”并非他提到的人名,而是这些人名背后的“中国推手”。

那么,塞尚、马蒂斯等人在中国的推动者是谁?除林风眠、徐志摩等留欧归国的年轻人,刘海粟也值得我们关注。众所周知,“徐刘恩怨”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堪称大戏。早在1921年3月,徐悲鸿在法国时就发函上海报刊,声明自己与上海美专无关,并以“流氓”称呼刘海粟,将上海美专比作“所谓野鸡学堂者也”:

闻友人自沪来者言、沪上有所谓图画学校者出美术杂志、登有鄙人小像、且载许多事迹、冀以贱名、招摇贸利、多年前、鸿初至海上、满心欲习西洋画、来自乡间、莫辨真伪、望门即趋、故曾入爱而近路所谓图画美术院、为甬人乌始光者所办、绝无设备、教员有杨某及一名刘海粟者、形同流氓、更无技能之可言、(皆为一周湘者之逃生云)、鸿旋去之、其院亦闭、盖所谓野鸡学堂者也、鸿八岁学画、至今未辍、当日虽亦糊口东西南北、自信造诣较彼辈必深、纵有微名、非所喜骛、不图竟有一不相干之学校、以鸿远在海外、无价值印刷物之不入目、又奈何他不得、敢为此举、爰草习艺、世界今日之美术界并其美术家、中国之美术界及美术家、并其所谓之洋画界及其所谓之洋画家、来欧习艺指南、现在欧习艺者并其已归者等题、布诸当世、凡有心学术者、幸对此等败类、力加抨击、庶几文化前途、有光明发展、夫岂鄙人之幸、悲鸿敬启。〔14〕

引发徐氏愤怒的,是上海美专校刊《美术》第2期刊登了他的照片,声称其为毕业生。或因徐、刘之间如此微妙的关系,徐志摩才希望刘海粟阅读自己与徐悲鸿的争论:

《美展》几乎完全是清磬主持,我绝少顾问。内容当然是杂凑,我只写了一封辩护塞尚的信。我要你看的亦无非此文与悲鸿先生的妙论而已。〔15〕

时过境迁,我们已经很难准确还原徐志摩当时的心理。他何以希望刘海粟看到自己与徐悲鸿的争论?这一细节,透露了某种端倪:徐志摩与徐悲鸿争论时,潜意识将刘海粟视为同盟。何以如此?除徐、刘两人曾有纠纷外,可能还因为刘氏也是彼时推介塞尚的中国人。早在1921年7月,上海美专便推出了“后期印象派号”专刊的《美术》,刘海粟在其中发表了《塞尚奴的艺术》一文。〔16〕当然,刘氏推介塞尚艺术,不是出于史家研究之需要,而是出于“自我确认”的私心:

譬如有人来问我:你为什么拿很粗的线条,大红大绿的色调推(堆,笔者注)在画面上?我也要说:这是我的心像叫我这样的,我也不知其所以然。倘有人来模仿我这样的在画面上涂着,我是很反对的,我并断定他一定学不好。因为他来模仿我已经是用知的分析了,如何得好呢?像小孩子所作的自由画,原始的艺术品,都是感应物象的表现,绝无知的作用,所以最美。塞尚,谷诃,高岗,清湘,八大诸人,都是感情发达的人,他们作品都是表白他们伟大的心灵,是表白他们美的本能;所以他们的制作与小孩的作品相近。总括一句说,近代新艺术的趋于主观主义者,都是他们透澈深讨的结果,我们应该知道近代艺术各种主义之出发点,我们应该知道一般思想之所以然;更应该先明白自己的立脚点,要明白自己的立脚点,非穷迫艺术之所以为艺术不可!〔17〕

这段意气奋发的论述中,“塞尚”与其说是需要加以推介的“画家”,不如说是刘氏用以自我确认的参照对象:一个“自由涂抹”而具有合法性的“符号”。刘海粟对塞尚的自身逻辑并不了然,甚至以误读方式将塞尚消化为自己需要的“塞尚”。站在如此立场审视当时有关塞尚的讨论,我们会发现:争论者往往并不注重塞尚的自身“逻辑”,而更愿将他视作自身价值观具有合法性的“外来证据”。或可说,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艺术界,是一个充分介入世界的区域文化场。这个场域中的个体可以在世界范围内寻找“知识源”,以构建自己的文化合法性。但需要强调的是,这类寻找并非后人想象的“中西二元”结构下的宏大叙事,而是一种个体化经验。历史上,从来没一个有代表“中”的整体知识与代表“西”的整体知识,进行宏观结构上的“冲击——反应”。恰恰相反,无论“中”的知识,还是“西”的知识,对个体来说都不是封闭的“中”与“西”,而是消除整体性、系统性的局部知识。并且这些“或中或西”的局部知识,在个体行为中获得融合甚至误读,进而形成了具有个体特征的“知识折叠”。刘海粟之解读塞尚,正如此。

刘氏为自己的创作寻找合法性,主动选择塞尚加以推动,好理解。但徐氏之否定塞尚,却不具备主动选择的“必然性”。因为徐悲鸿与塞尚不在同一场域,完全没必要通过否定塞尚来建立自己的合法性。那么,徐悲鸿何以将矛头指向塞尚?显然,塞尚必然以某种方式成为他所在场域的“竞争者”。但1906年即已去世的塞尚,与中国现场没有任何交集,不可能与徐悲鸿构成直接的关联。故而,徐氏之否定塞尚,应该是基于自身所在场域有人选择了塞尚。此时,不在场的塞尚成为在场的“价值符号”,具备了成为“博弈标的”的可能。事实亦然,塞尚恰是刘海粟之类画家用以自我确认的重要“符号”。

可即便如此,徐悲鸿就一定要与塞尚背后的中国推手发生如此激烈的口诛笔伐吗?答案,不应如此简单。作为后来者审视历史,往往带有后见之明的宏观结构,比如徐悲鸿否定塞尚就会被解读为写实主义对现代主义的批判,是不同的艺术阵营之间的必然斗争。然而,历史的真实场域,并不存在着“后世认知”中的宏大结构,而只是一些具体化,甚至带有偶然性的场域。知识的生效,也常常显现为“知识”与“个体”的互动关系,而非单向的决定关系。作为“个体”的徐悲鸿,虽有写实绘画之背景,但却不会一定因此而谩骂塞尚。或许,只有当具体场域中存在着某种偶发性的缘由,促发“个体”的负面反应,“谩骂”才会出现,并因而身陷争论(如二徐之争),以至进一步激活既有知识来强化自己的“立场”。甚至为了立场而“立场”,最终走向偏激。应该说,徐氏批判塞尚正是这一逻辑的产物,并“意外”成为20世纪中国美术史最为引人注目的事件。那么,徐氏又是在怎样具体的场域结构中,成为如此之“徐悲鸿”?徐悲鸿与刘海粟虽早已发生纠纷,且刘氏又是塞尚的中国推手,但这仍然不是徐氏1929年批判塞尚的必然理由。就《惑》文写作时机看,它似乎与刘海粟没有太直接的关联。最起码,该文导火索并非刘氏。徐悲鸿之于塞尚的“谩骂”,具体的背景还是全国美展。这场重大活动的组织、策划中,各种力量展开的思想、行为的交互网,才是徐氏谩骂之具体而直接的场域结构。

回到《惑》文写作的前一晚,徐悲鸿与徐志摩曾有相会。〔18〕此时,美展已开幕,但徐氏不参展,仍是他们讨论的话题。对此,徐悲鸿在《惑》文后的“附言”中,强调自己“并无恶意”。〔19〕为何强调“并无恶意”?显然,作为展览组织者的徐悲鸿“拒绝参展”,是不合常理的行为,足以让人误解。他特意强调“并无恶意”,成为一种暗示:留洋归来并曾出任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院长的徐悲鸿,在参与组织展览的前提下拒绝参展,是值得审视的“意外事件”。对此,徐氏解释为“顾百花开放,难以同时”。也即,徐悲鸿与其他“花”有所差别,难以同时出现。虽然这一解释在措辞上显得有些委婉,但也几乎直白地将不参展的原因公之于众:与他人有所分歧。而这似乎也是当时公开的秘密。时人(署名大侦)曾在报道:

中国的国画家和洋画家、向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在林风眠第一次筹备全国美展时代、林风眠是西画家、当然不注重到中国画、结果只收到三十余件的作品、西画部分却自身发生了裂痕、张聿光第一个反对、同时在上海发起一个展览会、结果也只收到六七十件、其余徐悲鸿是一派、刘海粟又是一派、都表示不能合作、顷刻之间烟尘四起、无形之间就把会期消灭了、至于中国画方面、他们多少抱着点头巾气、自己做他们的画中隐士、任你天翻地覆、也不来过问、所以第一次延期的原因完全是西画部自身破裂、与中国画完全无关、〔20〕

据该报道最后一句话可知〔21〕,此文写于全国美展开幕的前一天,讲述了策展过程的一些“意外”。其中,谈及“第一次延期”原因,作者将之归因林风眠主导的筹备工作遭遇其他画家的不合作。这是非常有趣的细节,与徐悲鸿“顾百花开放,难以同时”彼此呼应:全国美展的策划执行中,存在不同的“声音”,相互间难以合作。〔22〕其文所谓之“西画部自身破裂”,揭示了策展团队的“分裂”:参与者因艺术观念或其他原因,形成不同的力量。他们在展览的执行中,彼此牵制而形成某种动态的结构,导致“第一次延期”之“动荡”。

如果将这种动态结构视作具体的文化场,那么矛盾中心显然是林风眠。围绕林氏筹备,张聿光、徐悲鸿、刘海粟等人形成了不同的诉求方,从而“顷刻之间烟尘四起、无形之间就把会期消灭了”。将徐悲鸿的“拒绝参展”放在如此场域中,或许就不再让人感到意外。徐悲鸿性格敏感而强硬,遇事容易极端且不留余地,诸如人在法国时致信国内痛骂刘海粟。那么在美展策划的具体过程中与人发生分歧时,他又会做出怎样的回应?想来,若是徐氏无法决定“分歧”的最终解决,拒绝参展便成为了可以理解的“个人姿态”。

事实亦然,全国美展的早期策划团队中,林风眠才是真正的“权力中心”。1927年南下的林风眠不仅是国立艺术院(杭州)的组建者,还是“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委员以及全国美展正式立项后的“审查委员会”主任。身兼多职的林风眠,在展览早期的策划组织中,成为无法回避的核心人物。甚至,全国美展筹备委员会办公地点,还因此转至杭州:

当民国十六年十一月,林风眠先生主持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的时候,曾经提出该会第一次委员会议通过这样一条议案,由当时的大学院院长蔡孑民先生做了会长,而以大学院秘书林文铮先生做了秘书;从国立艺术院在西湖成立之后,大学院全国美术展览会筹备委员会也同艺术教育委员会一样,在十七年三月初,一并搬到西湖国立艺术院。大学院全国美术展览会筹备委员会底会址虽然从南京迁到杭州,而对于筹备工作,则不但未受一些儿影响,反而加倍努力。〔23〕

抑或因此,李寓一在《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参观记(一)》中,才明确指出全国美展的经办者实际是林风眠。〔24〕面对如此之林风眠,徐悲鸿显然无法决定分歧的最终走向。而身处如此局面的他,1928年6月还曾参与集体退还美展组织委员聘书之事件。〔25〕结合《美展…展期…不展》谈到的“反对派”,这批退还聘书的上海画家大体应属“徐悲鸿一派”。值得注意的是,这批画家并非认知观念统一的群体,其中不乏追寻现代主义风格者。就此而言,“反对”不应归结于学术观点的分歧,而更可能是基于某种人事原因。就聘书发放方看,他们反对的对象是“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林风眠,恰是该委员会负责人。 

徐、林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分歧”?解答这一问题,需要回到《惑》文看似突兀的“批判对象”。塞尚、马蒂斯等人,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遥远的东亚,成为他人口舌之争的焦点人物。围绕美展画家的选择事宜,徐氏之“突兀”暗示了:彼时中国洋画家各派别之间的矛盾点,是如何看待这些欧洲现代艺术的旗手。与刘海粟假借塞尚进行自我推销不同,林风眠无意于此。〔26〕没有资料显现林氏在当时曾直接推动了塞尚、马蒂斯等人的“中国接受”。但他所处之小环境,却时有推动欧洲现代艺术的现象。诸如,林风眠主持创办的《亚波罗》,第三期便有孙行予的《艺术之单纯化与图按》一文。这期刊物的出版时间是1928年11月1日,正是全国美展组织、策划之际。该文不仅对塞尚推崇有加,还批评了写实主义。〔27〕另,无论北上北平艺专,还是南下国立艺术院,林氏所倚重的外教克罗多,又恰与马蒂斯“在巴黎独立展览会发挥其创造的新艺术运动”〔28〕,且林文铮、吴大羽等亦持有相同立场。故而,林氏虽未直接推崇塞尚、马蒂斯等现代画家,但他主导建构的小环境,却是现代艺术在中国的“策源地”。需知,当时美展筹备委员会办公地址,正是这批画家的聚集地——西湖国立艺术院。或可说,这批有着留欧背景的年轻人,成为当时美展的“权力中枢”。他们共享的知识,也因此获得生效之通道与途径。也正因为有了控制文化场走向的“知识”与“权力”,林风眠才会在1928年10月1日出版的《亚波罗》中,意气风发地宣称:

我们这个国立艺术院,是国民政府之下惟一的艺术教育机关,对于全中国的艺术运动,势不能不负相当的责任……此次大学院所发起的美术展览会,是提高艺术地位的第一声;是从事艺术者,向社会表白的第一步;也是社会一般人了解艺术,享受艺术的第一个机会——因此,我们对于这个空前的盛会,绝不能轻轻放过。我们愿将国立艺术院,作为艺术运动人才的集中处所,大家真心肯以艺术为终身致力之鹄的同志,得以安心努力,维持其致力之初心;我们希望以此番大学院的美术展览会,为最近表现我们努力结果的机会。我们并不要如何目中无人,但我们环顾国内艺术界情形,的确觉得一般自以为了不得的那些艺术家者流,未见得肯于担负这副新艺术运动的重担;在这当儿,惟有我们才敢竭其绵薄,不怕献丑!〔29〕

这是最为强势的宣言之一,几乎宣告了国立艺术院与全国美展在“权力结构”上的一体化,且控制这个文化场的人“舍我其谁”?那么,面对如此之“林风眠”,敏感而偏激的徐悲鸿写作《惑》文之缘由,便似乎有迹可循了。林风眠与徐悲鸿,几乎同时赴欧又相继回到中国。他们都有复兴中国固有艺术之理想,但对传统的诊断与药方却截然不同。徐悲鸿认为:“中国艺术没落的原因,是因为偏重文人画,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那样高超的作品,一定是人人醉心的毫无问题,不过他的末流,成了画树不知何树,画山不辨远近,画石不堪磨刀,画水不成饮料,特别画人不但不能表情,并且有衣,无骨架,头大身子小。”〔30〕显然,徐氏眼中的“传统”缺乏写实能力,他的药方自然就是引入写实。早在1926年的演讲中,他便明确提出了这一“药方”。〔31〕然而,同样的“现实”在林风眠看来却截然不同:

中国现代艺术,因构成之方法不发达,结果不能自由表现其情绪上之希求;因此当极力输入西方之所长,而期形式上之发达,调和吾人内部情绪上的需求,而实现中国艺术之复兴;一方面输入西方艺术根本上之方法,以历史观念而实行具体的介绍;一方面整理中国旧有之艺术,以贡献于世界。〔32〕

1926年,林风眠与徐悲鸿几乎同时提出复兴中国艺术之方案。虽药方不同,但他们与世界范围内关乎绘画的讨论,却是“同频”。伴随摄影术的发展,19世纪末20世纪初,绘画作为再现的观念遭遇反思:是重新选择绘画本体的语言认知价值,还是继续模仿与再现的道路,成为当时最为重要的命题。从某种角度看,徐、林两人引进的“写实”与“构成”,正是这一世界范围内所面对的问题的一次“中国延展”。或可说,他们把巴黎遇到的问题移至中国,使中国不再只是远东地区之“中国”,而成为世界组成之“中国”。一旦将徐、林置于如此之框架,我们会发现“保守”与“现代”的二分法,很难描述他们的真实状态。恰如徐悲鸿的巴黎老师,并不因为选择自然主义而“保守”。杨肖的研究向我们表明: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法国语境里,所谓的现代派和学院派并非彼此没有渗透的铁板两块。学院艺术家并非简单地“守旧”,他们在从事所谓的“新古典主义”绘画过程中,也并非无视“现代派”的存在和发展,甚至还会对“现代派”的探索有所借鉴。〔33〕

当时,尚未形成后世描述中“阵营清晰”的现代主义,关乎“现代性”的理解亦非后世一般“精准”。因而各类探索都有被表述为“现代”的可能。欧洲如此,中国亦然。徐悲鸿解释自己的老师并非保守,他对“现代”的理解,具有自洽逻辑。甚至针对中国传统在20世纪遭遇的困境,“写实”因其科学化背景反而容易成为徐氏建构“现代性”的理由。与徐悲鸿类似,林风眠看似“现代”的选择,亦非后世之现代主义。从1926年《东西艺术之前途》来看,构成趣味及其与抒情主体的关系,才是林氏关注的重点。显然,这与后世作为“媒介认知”的反思者出现的现代主义,有着较大区别。从某种角度看,林风眠与当时关良、倪贻德等一批现代主义探索者一样,都采用了形式主义立场理解欧洲正在发生的“新艺术”。亦因如此,他们对“新”的接受,才止步于“达达主义”。〔34〕应该说,中国早期现代绘画的引进,时常伴随着对西方原境之现代主义的误读。一般说来,误读表现为忽略形式革新背后的认知逻辑,转而用东方传统的形式体验,理解现代主义的“媒介转向”,并据此建构“从写实到现代的进化链”以及在此之上东方资源的合理价值。

是故,徐悲鸿、林风眠为中国绘画开出的药方,在后世被表述为“保守”与“现代”的关系,并不恰当。有趣的是,在欧洲能够认可常玉的徐悲鸿,甚至1926年提出写实方案时还对塞尚、马蒂斯表示理解的徐悲鸿,何以在1929年成为塞尚、马蒂斯的“谩骂者”?是什么原因促使徐悲鸿成为1929年的“徐悲鸿”?解释这一转变,需要我们将目光投诸“个人际遇与文化场的互动”。显然,徐氏“谩骂”塞尚、马蒂斯等人,发生在全国美展策划、组织的具体场域中。故其转变应与这一具体场域发生的“纠纷”有关。表面上看,纠纷是知识的冲突——如何认知现代主义画家。实际上,“认知纠纷”的背后是“控制何种知识生效”的权力竞争。《惑》文之所以在开篇欢呼塞尚、马蒂斯等人的“落选”,正是自己所代表的“认知”最终达成了“目标”。但这并不说明徐氏在这场“竞争”中,是获得主动性胜利的一方。恰恰相反,其对“落选”一事近乎庆幸的表达,说明徐悲鸿在整个美展的策划执行方面,相对林风眠而言并未获得过主动权。抑或说,塞尚、马蒂斯等现代艺术在全国美展中的命运,并不取决于徐悲鸿的努力,而决定于蔡元培仕途变化给林风眠等人带来的冲击。〔35〕在整个美展的策划执行中,徐悲鸿一直处于某种边缘化的地位,很难决定事态发展的方向。惟因于此,才会出现“退还美展组织委员聘书”以及“拒绝参展”的事情。也即,在全国美展的策划与执行中,徐悲鸿与林风眠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显性的“权力落差”。

那么,徐、林之间的“权力落差”又是怎样形成的?两人有着基本相当的留学背景,甚至徐氏出国前的资历还强于林氏。但回国之后,他们的命运却截然不同。与林氏顺利在国家机构中获得的机会相比,1928前的徐悲鸿几乎“投国无门”,只能在民间机构自谋出路。〔36〕面对如此差异,“福尔达轮”上的第三人——蔡元培,又是怎样态度?〔37〕就现有材料看,蔡元培对此保持了沉默。联系蔡氏在北大时就曾给予“当时还很年轻且无出身的徐悲鸿”以机会看,他以“沉默”面对学成归来的徐氏,有些“不合常理”。对此,徐志摩的《我也“惑”》,无意间向我们透露了一个细节:

在新近的欧西画派中,也不知怎的,最受传诵的,分明最合口味的(在理论上至少),碰巧是所谓后期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这名词是英国的批评家法兰先生Mr. Roger Fry在组织1911年的Grafion Exhibtion时临时现凑的,意思只是印象派以后的几个画家,他们其实也是各不相同绝不成派的,但随后也许因为方便,就沿用了)。但是天知道!在国内最早谈塞尚谈梵高谈玛提斯的几位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也许除了蔡孑民先生)一半幅这几位画家的真迹!〔38〕

在徐志摩的表述中,蔡元培才是推动塞尚等现代主义画家的早期推手。且不同于没有见过真迹的人,他是唯一可能见过真迹的。沿此信息追踪,我们会发现:借塞尚推广自己的刘海粟,背后也有蔡元培的身影。《蔡元培全集》中收录了一篇对话——《与艺术家刘海粟的谈话(1921年12月)》,其中有蔡氏对刘画的评价:

你的画有塞尚和凡·高的味道,而表现出来的个性,又完完全全是中国人的本色,笼罩着东方画的气韵,有你自己的东西,前程远大。希望坚持目前这样强烈的求知欲,边讲学边作画。我给你一本《塞尚选集》,他的构图和色调都值得你注目。要进入他作品的世界,还要能走得出来,不可失去自己独有的面目。西风东渐,为时不久。潜修苦练,大有可为。〔39〕

虽然这篇对话是刘海粟整理、记述的,但结合蔡氏1922年1月发表的《介绍艺术家刘海粟》一文考察〔40〕,该对话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值得注意的是,刘海粟1921年7月在上海美专校刊已经组织了一期“后印象专号”,并发表了《塞尚奴的艺术》。那么,是刘海粟对塞尚的兴趣启发了蔡元培?还是蔡氏早就如此认为?今天,已然无法确认。但无疑,最迟1921年,蔡、刘二人在关乎塞尚的“中国意义”上,已经达成共识。不知写作《惑》文时的徐悲鸿,对此是否知晓?据徐志摩口吻(以括号补充性措辞,将蔡元培区别于他人),蔡氏对塞尚的“认可”,并非什么秘密。也即,徐悲鸿即便不知蔡、刘之“共识”,但蔡氏对塞尚的态度,应该并非他的“盲区”。故而,《惑》文不留情面的“谩骂”,似乎也显现出徐悲鸿对于蔡元培的某种并非友好的“态度”。

至此,隐藏在全国美展背后的“人事疑云”,依稀呈现:主持事务的林风眠,获得蔡元培的鼎力支持;重要发起者刘海粟的背后,亦有蔡元培的支持。但蔡氏对学成归来的徐悲鸿却保持了“沉默”。与此同时,徐氏愤而写作《惑》文时,对蔡氏的感受也不甚在意。应该说,蔡、林、刘、徐四人构成了全国美展策划过程中颇具戏剧性的“场域”。其中,最具张力的是徐悲鸿,竟一人“面对”了蔡元培、林风眠与刘海粟。这显然不应该是他的主观意愿。毕竟,与蔡氏曾经有旧的徐悲鸿,对蔡元培有所期冀才正常。然而,“福尔达轮”后的事实,却非如此:蔡、徐两人未能再续前缘——展开美术事业的“合作”。此时,蔡元培钟意的合作人,是同样留欧的林风眠。有关蔡、林、徐三人关系,1926年2月20日《申报》的《梅花会纪盛》,值得注意:

前日下午六时、上海文艺界、由田汉黎锦晖发起、举有大规模之梅花会、假大东旅社聚餐、特请之客、为蔡元培先生及北京国立艺专新校长林风眠先生及夫人、其余如陆费伯鸿、文学家、郑振铎、叶绍钧、严既澄、宗白华、魏时珍、郭沫若、郁达夫、周予同、叶法无、李璜、胡朴安、方光焘、赵景深、康洪章、唐有壬等数十人、音乐家傅彦长、张若谷、郑觐文等数人、画家徐悲鸿、朱应鹏、周一舟、陈南荪、叶鼎洛、倪贻德、丰子恺等十余人、雕刻家李金发及夫人、戏剧家洪深、欧阳予倩、飞行家唐槐秋、电影家陈寿荫、王元龙、黎明辉、毛剑佩、史东山等数十人、女宾亦数十人、总计百五六十人、济济一堂、为海上文艺界未有之盛会、在沉寂而冷静之中国艺术空气中、有此兴奋热烈之举动、真足以鼓舞热情、改造社会生活也、兹将当时有趣味之事实报告于读者、

徐悲鸿君前与林风眠君同船归国、下船时林君由沪上友人接往沧州、与徐不相见者累日、而均不知住处、前日始于席间相见、徐君寓于其岳家蒋君处、当时带来在欧所作油画及素描等、陈列于会场、不啻一个人展览会也、徐君之画、沉着深刻、人物为多、尤爱所临古画及人体画数幅、虽不以色彩鲜丽取胜、而气韵蓬勃、笔力深沈、线条虽无显著之迹、而含藴于内、所谓便辟入里者、眞高手也、吾人于此、可直接领略欧洲之作风、回顾国内之以第一流自号者、风斯下矣、蔡元培先生到时、亦逐件细加观赏、实全会最引人注目之一事也、徐君带来所购欧洲画家之作品数帧、亦陈列会中、据云、购画嗜好甚笃、有时宁可忍饥终日、而对于名画之购置、决不肯放弃机会、笃学如此、宜乎其成功也、又徐君为其夫人画像、剪发緑衣、按书若有所思、极妩媚之致、夫人现在法国专研音乐云、

游艺有明月音乐会之音乐·粤曲·英文歌·日本歌·葡萄仙子·交际舞等、每节由黎锦晖君起立报告、诙谐百出、并有交际博士黄警顽君、在场照料、介绍与会同人、极形忙碌云、

后由蔡元培先生起立演说、略谓道经上海、躬逢盛会、旣沃佳馔、又覩名画及各种艺术之表演、甚为欣快、花为一种象征、如日本以樱花为象征、中国或以桃花、或以牡丹、惟愚意此二种尚不十分确切、惟梅花可以代、〔41〕

这场盛宴中,徐悲鸿是最为用心的人——几乎为之举办了一场个人画展。遗憾的是,即便如此,他只是一个“配角”。毫无疑问,宴会中心人物是蔡元培、林风眠。就描述徐氏展览的篇幅、措辞看,该文作者对徐悲鸿应无恶意或偏见。然无论作者如何重视徐氏之展,这场盛宴中的徐悲鸿,也只能名列“陪宴”画家的名单。由此可知,虽然徐悲鸿和林风眠同船归国,却没有“借到”蔡元培的任何光环,进而成为上海文艺界宴请蔡、林两人的“陪客”。宴中,蔡元培“逐件细加观赏”徐氏作品,却无“表态”。〔42〕那些精心准备的作品,最终沦为蔡氏致谢的“游艺节目”——“既沃佳馔、又睹名画及各种艺术之表演”。其中,以“名画”称彼时之徐作,似应出于客套。今天,空前盛况的梅花盛宴,早已烟消云散,成为浩瀚史料中无人关注的沧海一粟。彼时,杯觥交错的人群,亦是人去楼空。今人已难能还原:人群中遥望蔡元培、林风眠的徐悲鸿,内心当是如何波澜。

“梅花宴”中,徐悲鸿与林风眠形成鲜明对比。虽然同是留学归来,际遇却完全不同:北平艺专新校长的林风眠,有着蔡元培的“背书”,作为宴会的中心人物显得自然而然;不具蔡氏“背书”的徐悲鸿,在归国轮船上与林风眠看似平等,下船后却成为林氏光芒之外的“阴影”,成为在宴会上努力证明自己的“陪客”。此时,面对蔡元培的“沉默”,敏感而偏激的徐悲鸿,内心又当如何?对此,徐氏未曾直接表白。然“梅花宴”后一个多月的《申报》,出现了徐悲鸿的来函,似乎委婉表达出他脆弱的“自尊”:

记者先生赐鉴。今日贵报第五张内载有鄙人琐事一段。起于传闻。语多不符。鄙人去国时教育总长为傅增湘先生。当年虽蒙蔡孑民先生招任大学导师。终不愿以其大名。供我依傍。知我者。世有冯天如先生。吾生无憾。南海先生知我。而誉我殆过。至谓月(曰)“三百金初抵苦法语之不谙曾至美……”皆非事实。鄙人至新嘉坡黄君天遇我诚厚。曾为写画多幅。蜜月一图。已揭载时报。非王某也。祈更正敬颂撰安。徐悲鸿顿首。〔43〕

徐悲鸿喜欢将“私人恩怨”见诸公众。前述痛骂刘海粟者如此,1926年这篇“来函”亦然。函中所谓“今日贵报第五张”有误,实为4月2日《申报》第17张(版)的一篇文章——《徐画师归国谈》。该文署名“听冰生”,转述了徐氏总角之交(寒柳)的“听闻”,向公众描述了徐氏出国留学及归国途径新加坡的“故事”。其中,提及“画师与蔡元培氏有旧。当蔡长教育时。遂遣画师至法”。但是,徐悲鸿函中提及的冯天如、康有为,却未曾出现在这篇文章中。〔44〕应该说,该文作者对徐悲鸿是善意的——试图通过《申报》向公众塑造一位有着家学渊源、国际视野、深厚学养与端正品质的“徐悲鸿”。但徐氏对此并不买账,看报当日即撰写“来函”加以更正。有趣的是,徐氏之“更正”,对诸多“传闻”皆一笔带过,唯独强调自己与蔡元培的往事,明确指出“终不愿以其大名。供我依傍”。徐悲鸿更正的,到底是什么?字面看,他更正的内容是“当时教育总长为傅增湘”,故“当蔡长教育时。遂遣画师至法”为不实之词。也即,徐氏试图向公众传达一个信息:自己出国与蔡元培无关,他与蔡氏之交往仅限于“招任大学导师”。徐悲鸿得以出国,确是教育总长傅增湘之“所为”。但与蔡元培真的没有关系吗?事实,并非如此。1930年的另一篇文献——《悲鸿自述》,详细记述了他获得留学机会的过程:

旋闻教育部派遣赴欧留学生。仅朱家骅、刘半农两人。余乃函责傅沅叔食言。语甚尖利。意既无望。詈之洩愤而已。而中心滋戚。盖又绝望。数月复见瘿公。公言沅叔殊怒余之无状。余曰:“彼既不重视。固不必当日甘言饵我。因此语出诸寻常应酬。他固不计较。傅读书人。何用敷衍。”讵十七年十一月。欧战停。消息传来。欢腾大地。而段内阁不倒。傅长教育屹然。无法转圜。幸蔡先生为致函傅先生。先生答曰:“可。”余往谢。既相见。觉局促无以自容。而傅先生恂恂如常态不介意。惟表示不失信而已。〔45〕

撰写《悲鸿自述》时的徐悲鸿,已是“现代成功人”〔46〕,心境似乎与1926年有所不同。或基于心境之变,在涉及蔡元培与自己留学的关系时,他不再回避:“幸蔡先生为致函傅先生”中的“幸”字,显现出蔡元培的关键作用。蔡氏何以关键?徐悲鸿的回忆,向我们展现了一位敏感青年的偏激与任性:没获得出国机会时,竟写信痛骂傅增湘以泄私愤。对此“无状”,傅氏“殊怒”,以至“傅长教育屹然,无法转圜”。但就在这一“紧要时刻”,蔡元培致信傅增湘改变了局面,使其出国之事“峰回路转”。那么,1930年徐氏写作中具有如此重要价值的“蔡元培”,何以在1926年致《申报》函中隐而不见?只一句“教育总长为傅增湘先生”而被忽略?显然,如此之“忽略”向公众塑造的徐、蔡关系,不过只是“招任大学导师”,并无太多的交情。且,在谈这层关系时,徐悲鸿还用了一个“虽”字,以示“转折”(当年虽蒙蔡孑民先生招任大学导师)。

应该说,1926年和1930年的两个文本中的两个字——“幸”与“虽”,仿佛一种心理缝隙,向后人敞开了不同的状态下徐悲鸿对待蔡元培的“态度”。1926年的“虽”字代表一种语义上的“转折”,指向了他自己要与蔡氏保持距离——“终不愿以其大名。供我依傍”。那么徐氏何以“不愿借蔡氏之名”?就1926年文本的发生而言,它针对的应该是《徐画师归国谈》中“画师与蔡元培氏有旧”。问题在于,此时的徐悲鸿何以敏感于这句话,以至登报声明?联系此前月余的“梅花盛宴”,以及林风眠、徐悲鸿两人的命运反差,后人隐约可以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倔强与褊狭:如当年痛骂傅增湘一般,徐悲鸿需要发泄并表现出“不屑沾蔡氏之光”的骨气。如果说当年徐悲鸿致信傅增湘以泄私愤,是因为傅氏有所承诺而未兑现。那么“福尔达轮”的蔡元培显然没有给他任何的应允,徐氏面对蔡氏之礼貌与客气时无从发泄失落的情绪。此时,《申报》1926年4月2日的《徐画师归国谈》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读到这篇文章后,徐氏奋笔写下“声明”,向公众展现“自己不愿依仗蔡元培”的风骨。

如此之后,他还觉得不过瘾,又强调了冯天如、康有为的知遇之恩。需知,“来函”针对的是《徐画师归国谈》,又何需大谈该文未曾涉及的何、康?看似“跑题”,却恰恰显现了徐悲鸿当时的真实心理。这段“强调”使蔡元培不同于冯、康两人的“知遇”。那么,蔡氏在徐悲鸿的生命中,真是如此之“边缘”?其实,相对冯、康,蔡元培给予徐悲鸿的知遇或许更具价值。1930年的《悲鸿自述》中,有他任教于北京大学时生活的描述。〔47〕因在北大有“小职”,与“显者”相识甚多,徐氏在当时建构了“不该有升斗之忧”的社会形象。应该说,彼时之北京大学对没有任何出身的徐悲鸿而言,非常重要。一个毫无根基的南方村镇青年,若非北京大学导师的身份,很难建构自己的社交网络。从某种意义上说,蔡元培给了徐悲鸿当时最为需要的“社会身份”。抑或因此,1918年《美术》刊登上海美专毕业生名单时,才将徐悲鸿列为第二届毕业生之首,且注明“北京大学画学研究会教师”。〔48〕

徐悲鸿入职北京大学的时间是1918年3月8日,《北京大学日刊》对此有所记载:

八(三)月八日校长邀画法研究会诸导师商定指导规则,到者陈师曾、贺履之、汤定之、徐悲鸿、李毅士、钱稻孙、贝季眉七君。陈贺二君均任山水及花卉二门。陈君允每周评画一次(用邮往还),每月来校讲演一次;贺君允每周评画一次,每月为不定期演讲二次,所评之画即于讲演时携交。汤君任山水一门,允每月谈话二次,并示范画。徐君任中国部人物画及外国派水彩画,评讲期由会员商定。李君任外国派水彩及铅笔画,每月评画二次,每次二时。钱、贝二君允为临时讲演云。〔49〕

七名导师中,陈师曾、贺履之、汤定之皆画坛风云人物,无需赘言。李毅士,最早留学英国的画家之一。钱稻孙、贝季眉在今天较为陌生,当时却声名显赫:钱氏出身世家,1900年出国留学,民国后入职教育部,与鲁迅、徐寿堂等交往密切;贝氏1904年留学日本(曾参加同盟会),后游学欧洲,1914年归国,是中国最早学习西方建筑的工程师。这份名单,无论年龄、资历乃至出身,24岁的徐悲鸿与其他人的“差距”都是惊人的。或许正因为“差距”巨大,导师的评讲时间,只有徐悲鸿是“由会员商定”,其他都是导师“允为”。然无论如何,一无出身、二无资历的徐悲鸿获得跻身“豪华导师团”的机会,无疑为他建构了全新的社会身份,以及与之相应的社交网络。“机会”的给予者,正是蔡元培。就此而言,1926年刊登在《申报》的“来函”,对蔡氏有失公允。也即,徐氏确实“与蔡氏有旧”。

但“福尔达轮”后的徐悲鸿,对此并不承认。甚至,他还将“情绪”公之于众:“终不愿以其大名。供我依傍。”应该说,徐氏出身导致他的早年生活充满了某种紧张感,正所谓“吾生与穷相终始。命也。未与幸福为缘。亦命也。事不胜记。记亦乏味”〔50〕。其性格敏感而脆弱,面对“挫败”容易走极端,习惯情绪化地应对自己所处之环境。对待傅增湘的“无状”,正是这种性格的突出体现。在检讨徐悲鸿及其所处之文化场域时,这种性格特征值得我们重视。因为文化场与个人的关系,并非单一方向的“决定机制”,而是互动的“生发机制”。文化场由众多参与者组成,一旦形成内在的结构就会影响所有的参与者;同时,参与者在被影响的过程中,也会因个体行为产生的蝴蝶效应,反向干扰文化场的整体走向。前者,容易成为“时代决定论”的逻辑来源;后者,时常是“时代决定论”遮蔽的对象,成为隐匿在“历史必然性”后的不为人所重视的“偶然性”。殊不知,历史曾经的参与者就如同生活中的我们,快乐、幸福或苦楚往往只是“一念之间”。这些琐碎的“一念之间”,参与并塑造了我们或他们的生命形态。诚如徐氏之偏激,在痛骂傅增湘的冲动瞬间后,“中心滋戚。盖又绝望”。幸运的是,这次冲动并未引发相应的“蝴蝶效应”。因为蔡元培的及时介入,徐悲鸿最终得以留学,并成为20世纪中国美术场的重要参与者之一。想来,面对24岁的徐悲鸿,作为长者的蔡元培选择了宽容与谅解。出于对年轻人的爱护,他积极干预事态的发展(致函傅增湘),并在徐氏出国前寄予希望。〔51〕然而,徐悲鸿的每次冲动,都能如此幸运吗?如果说他针对傅增湘的“无状”,作为局外人的蔡元培,选择了宽容与谅解。那么一旦这种针对性涉及蔡氏本人时,又当如何?

如此难题,在1921年徐悲鸿痛骂刘海粟与上海美专时,竟成为蔡元培需要面对的问题。1921年,在法留学的徐悲鸿听说上海美专刊登自己照片以作宣传,瞬间爆发“偏激情绪”。他不顾跨洋之遥而致函上海,痛骂刘氏为流氓、上海美专为野鸡学校。或因早年求学与刘海粟的“相逢”并不愉快,以至徐氏听闻刘氏拿自己做文章时,深感愤怒而难以自抑。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酣畅淋漓的“谩骂”竟会让蔡元培“躺枪”。《美术》刊登徐氏照片的同页,还刊登了蔡氏照片。一页中,仅刊登蔡、徐照片,就媒体形象的塑造与传播而言,对徐悲鸿是有利的,但他只是“听闻”而未看到杂志,自然也想不到会与蔡元培有什么关联。当然,《美术》发表蔡氏照片是否与发徐氏照片一样,“本人”并不知情?如果是这样,徐氏痛骂上海美专为野鸡学校,应该不会“触动”蔡元培。但问题在于,蔡元培对上海美专的看法,与徐悲鸿截然不同。甚至1919年发表照片的这期杂志,刊名正是蔡元培题写。〔52〕就此而言,说蔡氏不知发表照片一事,有悖常理。

其实,蔡元培与上海美专颇有渊源。《刘海粟年谱》1922年3月记:“上海美专董事会修改会章,公推蔡元培为董事会主席,并由蔡元培聘请黄炎培为驻沪代表。”〔53〕现上海市档案馆也藏有一份1930年文档,是蔡元培代表上海美专校董会致函教育部:

组织(校董会)成立迄今已届十有一载,先是于民国八年十一月为谋校基巩固校务进展起见,故先后征请王一亭康有为等,依法组织聘任为校董,经即呈报……〔54〕

从蔡氏信函看,上海美专校董会成立于1919年11月。王震编《上海美术年表》时,据“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记:“(1919年12月)上海图画美术学校组织校董会,先后敦请蔡元培、梁启超、王震(一亭)、沈恩孚、赵掬椒、黄炎培等社会名流为校董,并议决校董会章程十六条。”〔55〕后继论述,据此认为蔡氏1919年即已加入上海美专校董会。但蔡氏是否在1919年校董会成立之初即已加入,缺乏直接证据。仅就1919年蔡氏继沈恩孚之后,为《美术》题写刊名看,他与上海美专已经建立了某种方式的联系。并且,蔡元培对上海美专的看法比较正面〔56〕,北大学画法研究会亦曾在1919年3月16日致函上海美专:

贵校成立数载,宏效卓著。鄙校同人现发起画法研究会,思得成法,以资步趋。〔57〕

言辞间,对刘海粟及上海美专的判断,与徐悲鸿的“流氓”“野鸡”有着天壤之别。甚至,蔡元培还给予刘海粟诸多帮助,直接参与并解决上海美专发展的诸多事宜。诸如1922年1月6日,他曾专门致函陈垣介绍刘氏:

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刘海粟君,长于新派油画,近日来北京游历,作画多幅,不久将在高师开一作品展览会。深慕硕学,亟思请教,敬为介绍,幸赐接见。〔58〕

蔡元培不仅将刘海粟推荐给社会名流,还在1月中旬发表《介绍艺术家刘海粟》一文,推动公众了解刘氏。同样,对上海美专的相关事宜,蔡氏也用心备至。1922年2月6日,蔡元培复刘海粟函,言:

贵校募集建筑费,弟力所能及,不敢不尽。若以总队长相属,必不敢当,以寒士当募款之冲,其成效可想而知也。都中政潮方烈,尚未易着手集款;到适当时期容图之。〔59〕

对上海美专筹款之现实问题,蔡氏直言将力所能及,虽谦称不敢以“总队长相属”,并坦诚分析了私人筹款之难,但同时也许之“到适当时期容图之”。蔡氏之“到适当时期”,并非套话。很快,他就以实际行动兑现了“容图之”:

前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校长刘海粟君来京,曾晋谒左右,略述该校现状。顷接刘君函,以请省款补助,非请贵部早准立案不可。该校内容,闻贵部曾派朱炎君考察。如无大不合处,可否准予立案,以示贵部提倡美术之盛意,敬祈酌夺。〔60〕

这封1922年2月24日写给陈垣的信,态度鲜明地表达了蔡元培对于上海美专的支持。关于这一点,徐悲鸿是否知晓?答案,隐藏在今生往世的幽微心理之中。历史参与者作为个体,内在而“未曾直言”的感受、经验,往往是历史宏大逻辑得以建构的幽暗因子。正如宇宙中的暗物质,无法窥视却是建构所见宇宙最重要的力量。面对这种难以直观的“存在”,一切历史学的既有方法,都显得无能为力。然而,恰如漫布宇宙的暗物质是可见宇宙的“力学存在”,来自历史个体的“幽暗因子”,也是所见历史得以形成的重要力量。我们既无法回避“它们”,但同时却又无法捕捉“它们”。或许,这也正是现行研究最大的方法困境:作为宏大逻辑的描述对象,历史的发生却存在着大量非逻辑的个体因素。这些隐藏在历史深处的个体经验,在后世叙事的宏观逻辑断裂处,显现出了类似于“暗物质”的若隐若现的“构造力”。恰如蔡元培与徐悲鸿的关系:无论徐氏是否知晓蔡氏与上海美专的关系,他有失风度的“谩骂”,却真实存在。那么,面对这位故人的再次“无状”,甚至1926年宣称与自己并无渊源的“公开信”,蔡氏又当如何?作为宽厚长者,他对此没有直接之“表述”。但没有表达,并不代表对此就没有自己的“态度”。于是,不被表达的“态度”在此后蔡、徐关系中是否生效,成为我们需要面对的难题——“幽暗因子”。针对这一难题,采用“场域视角”似乎存在被解决的“可能”。

正如物理学无法检测的暗物质,可以在力学计算中显现为“数学感知”。那么,历史中的“幽暗因子”,是否也如暗物质一样,留下了“数学感知”般的痕迹?如果存在类似的痕迹,历史研究又当如何认知?回答这个问题,堪称一次“冒险”。我们不得不试图解释那些没有被表达过的个体经验。因为没有被表达,所以直接面对它们是缺乏通道的。但就逻辑而言,看似宏观的历史场域,却是由众多具体的个体行为组成,因而个体经验势必会以某种方式介入场域的运行之中,并留有“痕迹”。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寻找、认知这种个人经验性质的“痕迹”?需要明确的是,探查这种“痕迹”的“场所”并非历史发生的场域本身,而是在后世有关历史场域的叙事结构中。也即,这些“痕迹”更容易在后世叙事的逻辑缺环中被察觉。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们”未曾被言说,在历史场域的自身流动性中往往无迹可寻。有趣的是,后世文本要建构一种宏观逻辑,以克服历史场域自身流动性带来的叙述困难。从某种角度看,这种逻辑的建立就是将历史流动性转化为可被认知的“固态化”“结构化”的理解模型,并以此或解释或阐释场域的运行机制,从而形成历史认知中的“必然性”观念。然而,如此认知中的“必然性”仅是后世之分析工具,是对历史场域之丰富性的一次逻辑上的简化。实际上,历史场域的自我运行并非后世逻辑支配下的“机械装置”,而是由相对独立且具自主性的个体行为组成。与之相应,众多个体参与其间,就自然存在诸多基于个体经验的小逻辑,并因此冲击后世叙事的宏大逻辑,使所谓的“必然性”产生某种断裂。现行研究也注意到这种断裂现象,但为了使之不影响“必然性”的认知观念,便将这类现象述之于“偶然性”概念。殊不知,“偶然性”相对后世叙述逻辑中的“必然性”,反而更接近个体经验生效状态下的历史场域。就此而言,寻找历史未曾言说的“个体经验”的痕迹,就要反思后世叙事逻辑之“必然性”的断裂处。也可以说,“个体经验”在后世相关的历史叙事中虽然处于“不可见”的状态,但它们曾经生效的痕迹,却隐约显现于整体逻辑的“断裂处”。

诸如,徐悲鸿留学之际还对他抱有“将来回国贡献于本校者必更多”的蔡元培,何以一边全力推动林风眠回国后的发展,一边却对留学归来的徐悲鸿置若罔闻?抑或说,当我们发现一个场域的宏观逻辑产生断裂时,就要注意这里是否隐藏着某种个体经验的“未曾直言”。仿佛物理学对暗物质的数学解读,对这种历史的“幽暗因子”的观察,可以在逻辑断裂处展开研究主体的“共情感知”。直白而言,就是将历史视作“共情”前提,以理解之同情、同情之理解的“感知”介入那些缺失的“环节”,乃至检讨背后隐藏的“幽暗因子”。当然,“研究主体”介入的“共情感知”,不同于数学对于暗物质的解读。数学,是没有主观介入的“逻辑主体”,但“共情感知”的主体却是具有主观性的“研究主体”。所以展开“幽暗因子”的探究,研究主体需要对“自我介入”保持足够的警醒——虽然这也是无法避免的。那么,怎样才能最大可能地减少主观?只有“逻辑断裂”获得最充分的史料细节,“共情”发生才会更接近于未曾言说的“幽暗因子”。 

按照这样一种思路回到《惑》文,徐悲鸿对塞尚等人的谩骂是不是也存在着不曾言明的幽暗因子?回答这个问题,要用充分史料展开徐氏之“逻辑断裂”。前述徐氏在法国能够接受常玉的作品,但回国后却接受不了塞尚等人,就是一种断裂。然而这种“断裂”仍然很隐晦,因为态度的转变不是针对相同的人,而只是针对具有相同倾向的人。那么有关徐悲鸿之于塞尚等,有没有更充分的材料,显现出他的“逻辑断裂”?答案很肯定——存在着更为直接的证据。本文开篇所引的1926年4月4日徐悲鸿在上海中华艺术大学的演讲稿,便是极为明确的“证据”。

如果将这个文本对比《惑》文,我们就会诧异于两个“徐悲鸿”的出现:1926年文本显现的“徐悲鸿”,对塞尚、马蒂斯的看法与1929年的文本截然不同。1926年的“大画家”(马纳、塞尚奴、马笛斯)到了1929年,就变成了“马耐之庸”“腮惹纳之浮”“马梯是之劣”。1926年被表述为“因其表现手法不同列入各派”的“李太白”“杜工部”等,到1929年就成了“无耻之徒”。短短三年,徐悲鸿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完美的“逻辑断裂”。显然,如此之“断裂”犹如宇宙之“黑洞”,必然存在着某种类似暗物质的幽暗因子,在历史显性逻辑的背后,参与了场域事件的“架构”。那么,徐悲鸿的“逻辑断裂”,到底隐藏了怎样的幽暗因子?从1926年中华艺术大学演讲到1929年《惑》文,徐悲鸿经历了怎样的人生际遇,以至发生如此决然的态度转变?回答这个问题,仿佛一场冒险的侦探,不得不面对历史的“未曾直言”。然而,从另外的角度看,这又是我们不得不进行的“冒险”。因为这些历史的“未曾直言”,以微观化的蝴蝶效应参与了特定时期文化场的宏观转变。恰如“二徐之争”带来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持续争论,其发生逻辑却不是“主义之争”,而可能是因为某些微妙的个人化的心理因素。如果只是“主义之争”,何以1926年的徐悲鸿向我们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看法”?

注释:

〔1〕徐悲鸿《惑》,载全国美术展览会编辑组发行的《美展》第5期,1929年4月22日第1版。按:《美展》是第一届全国美展开幕后,每隔三日刊印一期的宣传物,4月10日创刊第1期。由徐志摩、陈小蝶、杨清馨、李祖韩编辑,每期四张八版,刊发相关文章数篇。前后出版十期及增刊一期,总计十一期。
〔2〕《徐悲鸿在中华艺大讲演》,《申报》1926年4月5日“申报本埠增刊”第1版。按:这次演讲发生在4月4日,第二日《申报》在“本埠增刊”部分给予报道:“徐悲鸿君日昨在中华艺术大学演讲、与会者有该校教务长丁衍庸、西洋画科主任陈抱一、图工科主任张联辉、国画教授洪野、商务印书馆交际员黄警顽、及该校各教授与全体学生来宾等共约数百人、会场甚为拥挤、当日由陈抱一君为主席、先致欢迎辞、继即请徐悲鸿演讲、”该报道之后,徐悲鸿讲稿以新闻附录的方式刊登其后。
〔3〕转引于杨肖《现实性的“两副面孔”:略论20世纪上半叶留法中国艺术家的“写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探索》,《文艺理论与批评》2019年第3期。据杨文注释1,知此段论述转引自Jan Walravens, “Rencontre avec Magritte” (1962), Rene Magritte, écrits complets, edited and annotated by Andre Blavier, Paris, Flammarion, 2009, p. 535.
〔4〕徐悲鸿《惑之不解》,载全国美术展览会编辑组发行《美展》第9期,1929年5月4日第1版。
〔5〕[法] 菲利普·杰奎琳著,董智弘译《徐悲鸿和法国学院派绘画》,《美术》2013年第10期。
〔6〕[法] 爱弥尔·左拉《爱德华·马奈的生平与评价》,冷杉译《印象之光:左拉写马奈》,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页。
〔7〕[英] 利里安·R. 弗斯特、彼特·N. 斯克爱英著,任庆平译《自然主义》,昆仑出版社1989年版,第10页。
〔8〕林风眠《介绍名画家克罗多先生》,载《晨报副刊·星期画报》1927年3月6日,第2卷第74号第1页。
〔9〕徐悲鸿《惑之不解(续)》,载全国美术展览会编辑组发行的《美展》增刊,1929年5月第1版。按:《美展》十期都有具体出版日,然增刊并未标注,根据第1版刊登的“记者声明”判断应为1929年5月。另,《惑之不解》在《美展》第9期发表过,增刊中的《或之不解》并未标注为(续),为区别增刊中的《惑之不解》与第9期的《惑之不解》,特将增刊中的《惑之不解》加注(续)。
〔10〕同上。
〔11〕同〔1〕。
〔12〕王震《徐悲鸿年谱长编》在1921年春中录“徐悲鸿致上海晨光美术会函”(当时发表于《晨光》第1卷第1期),其中有云:“今日在法习美术者,有严君季冲艺已深。常君玉有奇才。赵君燕甚攻苦。钟君晃并汪君王君方女士范女士李女士及鄙人等,约有二十余人。”参见王震《徐悲鸿年谱长编》,上海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页。
〔13〕同〔1〕。该文讨论“中国应该引进怎样的艺术”尚有多处,如:“若吾国革命政府启其天纵之谋。伟大之计。高瞻远瞩。竟抽烟赌杂税一千万元。成立一大规模之美术馆。而收罗三五千元一幅之腮惹纳马梯是之画十大间。(彼等之画一小时可作两幅)为民脂民膏计。未见得就好过买来路货之吗啡海绿茵。在我徐悲鸿个人。却将披发入山。不愿再见此类卑鄙昏聩黑暗堕落也。”
〔14〕该信刊登在1921年3月20日《新申报》第2张第3版“来件”栏,名为《美术界注意》,作者署徐熙鸿,为徐悲鸿之误。信中所谓的“美术杂志”是上海美专校刊《美术》,创刊于1918年,至1922年总计出版八期。其中,第2期(民国八年七月,上海图画美术学校出版部发行)杂志名“美术”为蔡元培题,杂志前数页刊发图片的部分还专门刊登了蔡元培肖像,并在同页登了“徐悲鸿君小影”,注曰:“上海图画美术学校毕业生,北京大学书画研究会导师,现在由教育部特派赴法留学美术。”其实,《美术》杂志第1期(民国七年十月发行)的《增刊》第9页,“历届选科毕业生调查录”就已经将徐悲鸿名列“第二届毕业生”,当时徐氏尚未出国,表格中的身份被注明为“北京大学画学研究会教师”。
〔15〕这段话,出自1929年7月8日徐志摩给当时人在欧洲的刘海粟的一封信,收录于《刘海粟年谱》,全信内容为:“好久不得你的信,想在念中。今日见济远,得悉你的移址后一切佳况,想来是够忙的。济远说,你来信问《美展》三日刊何以不寄给你,这却奇。我自己关照,开好地名,按期寄十份给你,由使馆转,难道你一期都不到手吗?也许使馆中人以为是普通印品,一到即送纸簏。《美展》几乎完全是清磬主持,我绝少顾问。内容当然是杂凑,我只写了一封辩护塞尚的信。我要你看的亦无非此文与悲鸿先生的妙论而已。”见袁志煌、陈祖恩《刘海粟年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93页。按:该信亦收录于《徐志摩全集》第六卷(书信)中。另,在此信之前的4月25日,也就是《美展》(三日刊)第6期出版的当天,徐志摩也给刘海粟写了一封信,对自己刚刚发表的与徐悲鸿争论的文章有所评述:“美展三日刊已出六期,我嘱每期寄十份,想早见。文字甚杂,皆清磬在张罗,我实无暇兼顾。我与悲鸿打架一文,或可引起留法艺术诸君辩论兴味。如有文字,盼多多寄来!新月随时可登。悲鸿经此,恐有些哭笑为难。他实在太过,老气横秋,遂谓天下无人也。”参见徐志摩《致刘海粟》,见韩石山编《徐志摩全集》第六卷·书信,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页。
〔16〕《美术》第3卷第1号“后印象派号”是上海美专民国十年七月初版的校刊,总计组织了11篇关于后印象派的研究文章,依次为:《后期印象派的解释》(吕瀓) 、《后期印象派的三先驱者》(琴仲) 、《四个后期印象派的画家》(爱迪著,景水译) 、《塞尚奴评传》(格莱斐著,季楚译) 、《塞尚奴的艺术》(刘海粟) 、《后期印象派前后之法国绘画界》(吕瀓) 、《印象派绘画和后期印象派的对照》(俞寄凡) 、《从后期印象派到立方派和表现派》(泽木梢著,琴仲译) 、《论画》(马堤斯著,景水重译) 、《约翰》(汪亚尘) 、《辟沙罗》(曼生著,许士骐译) 。
〔17〕刘海粟《艺术与生命表白》,载《晨报六周纪念增刊》(即《晨报副刊》六周年纪念增刊)1924年12月1日,第227页。
〔18〕同〔1〕。“志摩兄:承再三眷念,感激万分。顾百花开放,难以同时,比来意兴都尽,其不参与盛会,并无恶意。足下之明,当察及也。昨归作文一篇谨呈。”
〔19〕同〔1〕。
〔20〕大侦《美展…展期…不展》,载《上海画报》1929年第455期,第1页。
〔21〕同上。“但是几个办事的委员、却并不因此颓丧、他们却希望明天(四月十日)开幕、不致再受着外界意外的阻力、”
〔22〕1929年年初,国立艺术院月刊(前5期为半月刊)《亚波罗》第6期第1页以“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名义发表了一份声明,也提及该展策划执行中的“纠纷”:“因审查陈列和办事人员的派别问题而发生的许多大小纠纷大约是很难幸免的。这是艺术家底习惯使然,尤其在从不曾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展览会的中国艺术界。我们希望大家不必因此望而却步,也不必因此遽生怨望。相信在此会开过之后,这种纠纷会用较好的形式代替了去,大家总会想望着有第二次的。”(总第435页)
〔23〕李朴园《我所见之艺术运动社》,载国立艺术院月刊《亚波罗》第八期,总第653页。
〔24〕“此会初发起者为前大学院(院)长蔡元培氏,即委新设之西湖艺术学院主任林风眠氏经办。”李寓一《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参观记(一)》,载《妇女杂志》(上海)1929年第15卷第7期(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特辑号),第3页。按:该杂志页码为几篇文章一组,一组内单独排序。
〔25〕“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议决举办美术展览会、聘请国内艺术专家为各组委员、已志前报、兹悉聘书已经寄达、惟上海艺术家田汉梁得明徐悲鸿丁衍镛陈宏朱应鹏张聿光陈抱一俞寄凡等、均表示不就、昨已将大学院聘书一律退还矣、”《沪艺术家退还大学院美展聘书》,载《申报》1928年6月28日第3张第11版“要闻”。按:本条要闻同版同栏还刊登了全国美展延误的消息(《大学院美术展览会延期》),正是《美展…展期…不展》(大侦)一文提及的延期之事:“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所组织之美术展览会、本定于八月十五日至九月十五日为开会展览期间、并推定各委员会及各组委员会主任、均已专函聘请、今因为时已促、大学院特通告延期、定于十八年一月一日举行、但征集作品、则于今年十一月底截止、以便审查与编目云、”
〔26〕甚至,林风眠对刘海粟之行径,还保留了自己的“看法”。如在名为《我们要注意》的文章中,林氏指出当时艺术界的“几点毛病”,其中便有似乎不点刘海粟之名的批评:“私立学校,却又在那里向学生同教员逐什一之利,在学校方面,只要学费要到手,学生上课与否可以不管,青年学生,正是好玩的时候,学校既不加督促,乐得逍遥自在,各适其适,艺术如何,管得着吗?”;“画点风景画及躶体,报端批评批评,自以为真是时代中杰出之艺术家了。”参见林风眠《我们要注意》,载国立艺术院半月刊《亚波罗》1928年10月1日第1期,总第14页。
〔27〕“我已经说过现代有生机的艺术家他们的形体与色彩的选择,多少受了塞尚奴的影响。并且使他们的艺术坚决地排却关于文艺及科学上的累赘。”孙行予《艺术之单纯化与图按》,载国立艺术院半月刊《亚波罗》1928年11月1日第3期,总第226页。按:目录署名为“孙行予”,文中署名为“行予译”,但未注明原著者。文中所谓“图按”,即今之“图案”。另,该文从现代艺术“单纯化”角度对写实主义展开了批评:“现代呢?写实主义的本质却是琐碎的描写了。在小说方面自从左拉以来每个作家亦只知道描写一大堆不连属的事实,以为这就是写实派的作风。很少想到新的贡献。琐碎描写是写实主义的核心,于是艺术流于汗下了。这样的倾向,使画家们也常常在画面上只来描写事实。现代运动的意趣就是使这混杂的琐碎单纯化。但在以上所说之外还有更须要单纯化的;在画面上除了无关要的叙述外还有此技巧上的夸张狂。”(第227页)“单纯化”,是彼时中国画家从形式语言角度对现代艺术的理解方式,倪贻德、关良等人亦有相关论述,参见拙文《关良的“双重身份”及其形式语言——20世纪“传统”“现代”的一种认知机制》,《文艺研究》2017年第5期。
〔28〕同〔8〕。
〔29〕林风眠《我们要注意》,载国立艺术院半月刊《亚波罗》1928年10月1日第1期,总第16页。
〔30〕徐悲鸿《世界艺术没落与中国艺术复兴(续完)》,《广播周报》1947年复刊第65期,第8页。按:此文为1947年8月2日在北平广播电台学术讲座之讲稿,分上下两篇发表于《广播周报》,分别为复刊第64期中的《世界艺术没落与中国艺术复兴(艺术讲话)》与复刊第65期的《世界艺术没落与中国艺术复兴(续完)》。
〔31〕“吾个人对于目前中国艺术之颓败,觉非力倡写实主义不为功。”徐悲鸿《古今中外艺术论——在大同大学讲演辞》(1926年) ,转引自王震编《徐悲鸿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页。
〔32〕林风眠《东西艺术之前途》,《东方杂志》1926年第23卷第10号,第104页。
〔33〕杨肖《现实性的“两副面孔”:略论20世纪上半叶留法中国艺术家的“写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探索》,《文艺理论与批评》2019年第3期。据杨文注释9,知此段论述参见Toby Norris, Between the Lines: The Juste Milieu in Interwar France, in Academics, Pompiers, Official Artists and the Arrière-Garde: Defining Modern and Traditional in France, 1900-1960, ed. Toby Norris, Newcastle: Cambridge Scholars, 2009, p.140.
〔34〕关于倪贻德、关良等人的现代主义立场,参见拙文《关良的“双重身份”及其形式语言——20世纪“传统”“现代”的一种认知机制》,《文艺研究》2017年第5期。
〔35〕参见拙文《福尔达轮归来的徐悲鸿与林风眠——1920年代政治场域中的“艺术家”》,《美术观察》2021年第11期。
〔36〕相对民间机构的机会,徐悲鸿似乎更看重官方机会。1927年正式回国的徐悲鸿,应田汉邀请参与创办南国艺术学院。1928年1月27日的《申报》报道:“文学家田汉氏、已辞去上海艺大校长、现与名画家徐悲鸿氏等组织南国艺术学院、筹备经月、业已就绪”(《南国艺术学院之组织》,《申报》1928年1月27日第3张第12版)就此而言,徐悲鸿是南国艺术学院最为重要的创办人。然而不久,获得国立教职的徐悲鸿却“抛弃”了南国艺术学院。对此,有一种解释说是因为蒋碧薇乘徐悲鸿去南京讲课时搬家所致。但这种解释,面对田汉的“讨伐”显得苍白无力:“相约奋斗到底的徐悲鸿先生在我们为着他的'光荣’奋斗的时候,已安排脱离我们的战线了。这因悲鸿先生似乎本没有一种为新兴阶级的艺术而奋斗的心思,他不过同情我个人所谓'精神’,又多少为敏而好学的青年所动,所以他参加的动机是感情多于理智的。一旦他的感情变化,他自然得脱离我们的战线了。他之脱离于南国艺术运动自然有多大之损失而受损失最大的却是他自己……”参见田汉《我们的自己批判》之六“南国艺术学院时代”,载《南国月刊》1930年第2卷第1期,第96—97页。田汉之所以如此“讨伐”,或许是因为“南国艺术学院”乃田氏文化运动之理想行为,为此他专门辞去了上海艺大校长职位。或许,田汉对艺术运动的执着让徐悲鸿感到了“投入程度”之压力。没有官方机会时,徐氏尚能全力应对。可一旦出现官方机会,这种“投入”就成为必须加以“选择”并“决断”的对象。答案很显然,徐悲鸿放弃了与田汉刚刚建立起来的“合作”。对比徐氏出任中大教授后,仍能兼职上海无需过分投入的“民间工作”,所谓“搬家说”自然无需再辩:“江湾路花园街中华艺术大学、为艺术家陈抱一陈望道丁衍镛陈之佛等苦心经营、迄今已达数载、一因时局混乱、二因人材缺乏、未能尽量发展、现际此南北统一、建设时期、非提倡学术不为功、为时代要求起见、下学期极力扩充范围、除原有各科外添设美术应用刺绣摄影三科、并聘请沪上名艺术家徐悲鸿张聿光朱应鹏张道藩关良谭华牧等为校务行政委员兼各科教授、现报名投考者甚形踊跃、当事人以现校舍不敷应用、正准备迁移广大场所、以便开学云、”参见《中华艺大之新设施》,《申报》1928年7月26日第3张第11版。
〔37〕后世文本的记述中,徐悲鸿、林风眠是和蔡元培同乘“福尔达轮”回国的。事实上,徐、林是同船回国,而蔡氏则早于他们两人三天到达上海。参见拙文《福尔达轮归来的徐悲鸿与林风眠——1920年代政治场域中的“艺术家”》,《美术观察》2021年第11期。虽然如此,但三人还是几乎同时归国,且相互之间都有交往,故而此处仍然沿用了后世文本的“错误”,以喻三人之间的丰富、复杂的互动关系。
〔38〕徐志摩《我也“惑”》,载全国美术展览会编辑组发行的《美展》第5期,1929年4月22日,第4页。
〔39〕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4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99—500页。
〔40〕1922年1月14日《京报》发表了署名蔡元培的《介绍画家刘海粟》,明确提及:“刘君的艺术是倾向于后期印象主义,他专喜描写外光。他的艺术纯是直观自然而来,忠实的把对于自然界的情感描写出来,很深刻的把个性表现出来,所以他画面上的线条结构里色调里都充满着自然的情感。”此文又与李建勋联名以《介绍艺术家刘海粟》为题,在1922年1月16日的《北京大学日刊》(第935号第3版) 发表。
〔41〕佩锵《梅花会纪盛》,《申报》1926年2月20日“申报本埠增刊”第3版“艺术界”栏目。
〔42〕梅花宴中,蔡元培对徐悲鸿作品的“态度”,《申报》关于3月9日“华侨教育协会欢迎云南美专校长华升秀及徐悲鸿”的报道,可以从侧面加以证实。该报道云及徐悲鸿“归国后、曾以旧作在梅花会作一度之陈列、识者如林风眠、李金发、周勤豪、等诸君、云氏之艺术、皆从旧派基本画中法立笔、确为寻常画家所不及、并拟下月从西比利亚再赴罗马详览其建筑雕刻潜心作更一层之研究、宜乎其作品超越群伦、开东方艺术界灿烂之花也、”参见《华侨教育协会等欢迎美术家纪》,《申报》1926年3月10日第7版。也即,梅花宴数周之后,在另一场欢迎宴会中,徐悲鸿成为了“主角”。但谈及他在“梅花宴”中的“展览”时,“识者”却无蔡元培,只有林风眠、李金发等人。试想,以蔡元培之身份名望,如在梅花宴中对徐悲鸿的作品给予明确的正面赞赏,何以缺席3月10日的报道?就此可知蔡氏在梅花宴中对徐悲鸿作品的态度,应仅限于“礼貌”层面,而无明确价值判断。甚至,就所谓“识者”林风眠等人,对徐氏作品评价似乎也仅是客套之“礼貌”,其评判只是“从旧派基本画中法立笔、确为寻常画家所不及”。抑或因此,徐悲鸿才需要再度赴欧学习,以期“宜乎其作品超越群伦、开东方艺术界灿烂之花也”。
〔43〕徐悲鸿《来函》,载《申报》1926年4月4日第17版。
〔44〕听冰生《徐画师归国谈》,载《申报》1926年4月2日第5张第17版。全文如下:“予友寒柳。与徐君悲鸿为总角交。稔徐君家世至详。闲常为予言之。徐君宜兴人。精丹青。初已名满梓里。盖徐父达章先生。亦一词章家兼名画家也。画师新自法兰西归。寒柳宴之。得闻琐事若干则。听冰生为记之。画师与蔡元培氏有旧。当蔡长教育时。遂遣画师至法。参考教育。月贴三百金。画师遂与蒋碧微女士偕行。法国固钟秀地。多美人。艺术昌明之邦也。画师适是土。正得展其雄心。苦法语之不谙。投学校补习。旁复兼顾绘事。年余识法人某画家。师事之。而其画益工。人亦稍稍知其名矣。复二载。卒绘业。乃独走德意志。居一载。瑞士。半载。美英二国。亦闻一临其地。特为之时殊短耳。画师之归。起于仓卒。故未偕蒋女士同行。船至新加坡。登陆。居月余。寓富商陈嘉庚先生处。时求画者踵门。愿以重金得之。而画师心不为动。悉摈之。曾阴言于人曰。倘经陈嘉庚先生介绍之件。则无不悉心为之。人有与陈先生识者。乃请为介人。果得其佳作。时有王某者。得画师画。心复仰慕其人。甘与为友。日相过从。情乃愈密。顾王某家于山之巓。每以飞车拥迎之去。去复盛待不懈。后竟夜宿其家。入晨而车之下山。及暮迎之。盖以为常事焉。临别绘'蜜月’一图贻之。报其欵欵之忱也。画师谓新加坡天气酷热。蚊大如桂圆。刺人作奇痛。故画师穿袜至两三层之厚。亦趣事也。画师心诉陈嘉庚先生。谓中国近无博物院。以致国中学者。憾无研究地。科学。文学。遂渐亚于欧西。陈先生闻之。亦至为惋惜。相期明岁(一九二七)倘有余资者。无不竭一己之力。而成一大博物院于中国云。我愿画师说陈先生终底于成。又宁特国人士之感谢而已哉。” 
〔45〕徐悲鸿《悲鸿自述》,载《良友》1930年第46期,第30页。按:全文在《良友》中非连续页发表,前后共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第12—13页;第二部分第30—31页;第三部分第33页;第四部分36页。
〔46〕这篇《悲鸿自述》在《良友》发表时,被标注为“现代成功人自述——其二,名画家”。这是当时重要媒体面向公众塑造成功画家形象的“推助行为”,从一个侧面显现出1930年的“徐悲鸿”已经获得较为引人注目的“生存空间”。
〔47〕“与华林赁方巾巷一椽而居。既滞留。又有小职北京大学。礼不能向人告贷。是时显者多相识。顾皆不知吾有升斗之忧也。”参见徐悲鸿《悲鸿自述》,载《良友》1930年第46期,第30页。按:徐悲鸿在北大获得的职位并非正式教职,而是学生课外班的课程教职,收入并无保障。对此,蔡元培曾有致学生信函:“邦济、福鼎二兄鉴:画法研究会诸导师昨已邀至本校商议一次,所议结果别纸报告。请二兄按别纸各条与诸会员接洽(各条见本会通告第九号),并于某导师名下分配若干人,开单交来以便函告各导师。又此等研究会在本校课程以外,书法研究会导师均尽义务,而画法研究会则否。然校中经费支绌,至多按讲演时间照讲师例送脩,而对于导师尚觉太微。今拟由会员每人月纳脩若干于所隶之导师(外国大学有此例),以资补助(约每门以一元为限),请与诸同人商之。蔡元培白,三月八日。”参见《陈邦济、狄福鼎启事》一文后“附蔡先生来书”,载《北京大学日刊》1918年3月12日,第89号第2版。抑或因此,徐悲鸿称北大教职为“小职”。但如此职位在外人看来却是无“升斗之忧”,可见北大教职在社会认知层面所具的价值。也即,徐悲鸿“入职”北大的最大“收获”是社会身份,而非经济。
〔48〕上海图画美术学校(上海美专)发行,《美术》1918年10月第1期“增刊”,第9页。
〔49〕《画法研究会导师业已请定》,载《北京大学日刊》1918年3月9日(第87号第3版)。按:该文“八月八日”为“三月八日”之误。
〔50〕徐悲鸿《悲鸿自述》,载《良友》1930年第46期,第33页。
〔51〕“此次纪念会、尚有一特异之点、即夏学长与本校教员杜伯斯古李石曾张君劢冯千里徐振飞徐悲鸿诸先生不日将赴欧美研究战后情形。将来回国贡献于本校者必更多。今日特为之饯别是也。”参见《本校二十一周年纪念会纪事》,载《北京大学日刊》1918年12月19日(第275号第5版)。
〔52〕上海图画美术学校(上海美专)发行,《美术》1919年7月第2期,“封面”题字。按:《美术》第1期封面由沈恩孚题写“美术”两字;第2期(正是发表蔡元培、徐悲鸿照片的一期)封面由蔡元培题写“美术”两字;第3期(一九一九年第二卷第一号)封面,“美术”两字则是美术字。就此而言,《美术》杂志前两期是专门请人题写杂志名。故而,为第2期专门题写刊名的蔡元培,显然与上海美专及其杂志《美术》有着较为密切的沟通。
〔53〕袁志煌、陈祖恩《刘海粟年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0页。按:刘海粟本人后来在《黄山谈艺录》中回忆说1919年校董会成立,蔡元培即加入并任主席,并不准确。刘氏回忆见《黄山谈艺录》,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9页。
〔54〕《私立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董会代表蔡元培呈教育部部长蒋·为本校校董会呈请鉴核备案由》,现藏上海市档案馆,编号Q250-1-2。
〔55〕王震《上海美术年表》,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年,第94页。
〔56〕“(1919年4月17日)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书赠上海图画美术学校之'闳约深美’匾额,邮递到校。5月11日悬于大礼堂。”袁志煌、陈祖恩《刘海粟年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4页。
〔57〕同上。
〔58〕信函载于《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2页。本文引自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中)》,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59页。
〔59〕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中)》,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71页。

〔60〕同上,第478—479页。

杭春晓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3年第1期)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中国第一代油画大家之—林风眠作品欣赏
百年前的西单京畿道 曾有中国第一座国立美术学校
林风眠都曾言不理解,巴黎竟会有如此多种风格?
​【觅画记】林风眠: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上)
从蔡元培旧藏看徐悲鸿、林风眠等所看重的知遇之恩
CCTV 百年巨匠 林风眠-01、02、03集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