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酒品
<sub>话说某日，那小鱼买得几斤狗肉，躲到瘦石欲大快朵颐。这锅里煮的狗肉正熟，酒香四溢时，忽见瘦石之外一位身着破衲的大和尚，冒着风雪而来，待走近一看，赫！正是自号“枯僧”的狗肉头陀云起。

这云起来到近前，瞧也不瞧，从怀里掏出一个缺嘴少把的酒壶，就着这锅里的狗肉，大嚼不止。小鱼一见，顿生不悦，怒之曰：“和尚无理，出家人不守戒律，却饮酒食肉，是何体统？”云起笑曰：“女菩萨此言差矣，酒之戒，生与中土，原非释家所戒。中土之人不晓佛理，强名五戒曰‘杀、盗、妄、淫、酒’，想佛云四大，何来五说？当是敷衍中土五行之说而成。今贫僧仅遵四戒，而酒不在其中也。”言毕依旧大嚼不止。

小鱼痛心狗肉，恐所剩无多，故诈之曰：“和尚所言似乎有理，然观其行，癫狂无状，非酒国中人，和尚可知酒之品行乎？”云起笑曰：“品之所兴，起于《汉书》，兴于晋之钟嵘，其以《诗品》传世，分三品九等。然泱泱酒国，何其大也，欲辩之前后高低，不亦难哉。今欲效其法，且戏论‘酒品’，人当云乃钟氏及酒品中人前世不修，且由贫僧作践。贫僧贪菩萨馈赠，任入佛祖拔舌地狱，当无悔也。”小鱼强曰：“僧姑妄言之，余姑妄听之。”

云起曰：“释家崇着佛也，世人推者圣也。若以佛论酒，当恐生误解，吾且以世人语之。酒品者，上品、中品、下品是之。上品者，乃分上品上、上品中、上品下是也。中、下者同此。先云上品。夫上品之上者，乃‘酒圣’也。其位尊矣，非亘古无双之士不可当哉。余自盘古历数而下，觉大禹甚善，不论其意下如何，先拉来凑数。禹重行，尚实干，为治水曾数过家门而不入，墨家推崇焉。”

小鱼笑曰：“其夫妻感情不和亦未必可知。”云起曰：“此非方外所知也。禹一生劳顿，帝子仪狄感其辛苦，作酒慰之。其一饮而罢，且终生绝之，并言：恐日后有因此而亡国之君矣。后人不辜负斯言，夏桀既如是也。大哉禹也，睿智无加，其非圣者谁人可当？”

小鱼曰：“和尚所言略似有理，且更叙之。”云起曰：“酒品上之中者当言酒仙，世人言此者，非太白莫属。杜陵夫子曾云：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当朝有唤，且不从命，非仙者何也？”小鱼言道：“青莲居士豪气冲天，才冠古今，借酒写下无数绝世名篇，贺翁见之惊呼谪仙，以至于喝的阮囊羞涩，无力买单，无奈解金龟抵押，此事尽人皆知，何足张之也。”

云起曰：“岂止此。太白性嗜酒，常‘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每日‘会当一饮三百杯’，仰天狂啸曰：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饮三百杯，此岂尽人皆知哉。并孔巢父等畅饮山中，时称‘竹溪六逸’，泛舟采石玑，乘酒借月而仙去，其风范岂常人知之。”

小鱼闻之曰：“此亦知也，酒仙止此也？且更言。”云起笑曰：“九旭可并肩之。吾闻人云，其颇善书，且以旁人不识为夸。《新唐书·文艺传》载：旭，苏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小鱼曰：“张旭之事，有杜工部诗言之，和尚休得夸口。”云起云：“非止此也。昔高适《醉后戏赠张九旭》曾云：世上漫相识，此翁殊不然。兴来书自圣，醉后语犹颠。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眼前。床头一壶酒，能更几会眠。此方酒颠写照。纵观世人善书者多矣，善酒者众矣。然兼此二并之者谁？恐无人出此翁右也。”

小鱼颔之曰：“此亦常理，不足奇。和尚且复论其上品之下何也。”云起曰：“圣仙论罢，当言酒贤，酒贤者，曹相国当首推也。《史记》云：相舍后园近吏舍，吏舍日饮歌呼。从吏恶之，无如之何，乃请参游园中，闻吏醉歌呼，从吏幸相国召按之。乃反取酒张坐饮，亦歌呼与相应和。”

小鱼长笑曰：“似此未足当酒贤也。”云起曰：“勿躁，缓之。太史公复云：参之子窋为中大夫。惠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乃谓窋曰：‘若归，试私从容问而父曰：“高帝新　髃臣，帝富於春秋，君为相，日饮，无所请事，何以忧天下乎？”然无言吾告若也。’窋既洗沐归，闲侍，自从其所谏参。参怒，而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至朝时，惠帝让参曰：‘与窋胡治乎？乃者我使谏君也。’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若此者，可当酒贤乎？”

小鱼沉吟良久，徐曰：“曹相眠酒，意在安民，法取道家之清净无为。时民受秦乱久矣，非此不足休养生息，曹相如此，可称酒贤矣。不知后人可有复当此誉者？”云起笑曰：“醉翁可也。其人善金石文令，领袖北宋古文众人，然世人所知者非其著《新五代史》，亦非《新唐书》，更非《六一词》，乃其游记《醉翁亭记》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于山水之间也。夫酒贤者，醉而不越度，意在物外而不忘形，熏熏然而不失君子之风，此言者，文公可当之无愧也。上三者，乃酒品上品之酒圣、酒仙、酒贤是也。不知女菩萨意下如何？”

云起边论边吃，转眼盆中狗肉已见半。小鱼见和尚论的有趣，不免入神，然辛苦半日之美味，只闻其香，未食其味，却半数入和尚饕餮之口。可怜小鱼犹自不觉，更欲问之酒品中品：“和尚适才所说乃酒品上品，但不知这酒品中品为何？”云起口衔半块狗肉，含糊而言：“酒品中品上者，乃酒痴也。当推东坡居士。此人本我佛中人，因痴心不化，故多受苦难。人称其为宋朝第一才子，放置上品略觉不足，而居中品未免屈才矣。东坡乃饮酒世家，其祖、父颇善饮，而子瞻却酒量欠佳。虽如此，却更有出奇者。坡仙不但喜酒、爱酒、书酒、写酒、赋酒、赞酒，异乎他人者乃善酿造也。”

小鱼闻听言道：“苏轼善诗我知，善酿不晓。请和尚细论可否？”云起曰：“当年苏子因‘乌台诗案’被贬，此后颠沛流离。因其嗜酒，便自酿之。其居黄州造‘蜜酒’，迁定州造‘松酒’，于惠州造‘桂酒’，在海南造‘真一酒’，其中以‘真一酒’最负盛名。其用白面、糯米所治，方法考究，苏轼亦颇自得，自称其为‘天造之药’。其痴如此，非他人可比也。”

“可与其比肩者，有晋人陶潜。此人在《五柳先生传》云：‘不图名利虚荣，唯喜饮酒，亲朋知之，便相邀共饮。'其无钱而四处蹭酒，可算一痴了。后来穷的不行，便去做官，命手下将百亩官田尽数种糯米以酿酒。因家人力谏方罢，犹中五十亩。酒兴于诗文，实乃渊明之滥觞也。其人力推酒文，功不可莫。然世称其为隐士，而却不能隐心，搞的朝野闻名，此非真隐也。故使居东坡名下，使后来隐士戒之。”

小鱼拍手笑道：“上人言之有理，小鱼闻道矣。但不之这中品中又是何名、何人啊？”云起曰：“中品之中等名酒狂，竹林人物刘伶、阮籍可当之，然刘伶尤甚。《世说新语·任诞》记载：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人见讥之。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诸君何入我裤中？”

小鱼闻之大笑不止，强忍道：“请速言之。”云起曰：“刘伶病酒，渴甚，其妻尽毁酒器，泣而谏。伶：善，君备酒肉于神前，吾誓之。遂至神前，边吃边祝：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言未毕，已酩酊矣。或乘鹿车，令家人跟随，命之曰：‘死便埋我。’”

“阮籍亦狂诞无行。闻军中藏有美酒，便请为校尉，酒绝而逃。其邻妇貌美善酿，便整日往饮，醉即卧妇旁而眠。其夫疑而察之，虽见其终日无他意，然此老兄巾帽不免荧荧发绿焉。”小鱼曰：“此人真乃酒中狂人也。”云起曰：“其狂尚不止如此，阮籍视礼法为草芥。其母病故，其蒸肥豚下酒两斗，临别但曰：穷矣。大哭一声，吐血不止。然是因饮酒吐血，或是心痛吐血，就非你我而知了。”

小鱼曰：“敢问上人这酒之中品下者为何也？”云起以勺酌汤，（此时肉无，惟余汤耳。）侃侃而谈：“中品之末乃酒徒也。宋石延年可当之。《容斋随笔》记载：京师王氏新开酒店，石约刘潜共至。两人对饮不止，从早至晚，两人不发一言，但共饮之。延年异乎他人者，乃其饮怪诞，或蓬头带锁曰‘囚饮’，或暗室熄烛而‘鬼饮’，或居树上而‘巢饮’，或上下跳跃而‘鹤饮’。种种奇行，不足类举也。”

小鱼叹曰：“此人真个酒徒也。酒徒已如此，想来下品当无可观矣。”云起以汤就酒，缓缓言道：“酒之下品，皆难入流。贫僧方外之人，言之亦是无碍。下品之上者当称酒怪。”小鱼插言道：“石延年尚不足为怪也？”云起笑曰：“不足多矣。怪之甚者，乃竹林阮咸也。《世说新语》云：诸阮皆能饮，而咸独不用常杯。尝以大瓮盛酒，以大酌饮之。时有群猪至，相与争。阮咸遂相共饮之，世称‘猪饮’。此行足另观者瞪目也。”

小鱼长叹曰：“下品之上竟至如此也，不知下品之中、下者又有何举。”云起曰：“下品之中称酒鬼也，类商纣误国，李逵误事者尽是焉。如此之行，世人尽知，此不复赘言矣。酒品末流乃是酒赖，至于此，休论酒品，世人亦不齿也。如《水浒》牛二、《红楼》倪二之流，皆借酒撒疯，四处招惹，然终不免毙命，此等酒品，实乃非品也。”

“人饮酒，终难超凡入圣，然宁可为酒贤，不可为酒痴，宁为酒痴，不可为酒狂，宁为酒狂，不可为酒怪，宁为酒怪，切不可为酒鬼酒赖。酒怪虽怪诞，终不免为人，而鬼、赖者岂可为人乎？不过人酒后熏熏，假借酒力，偶撒酒疯，或假痴不颠，亦情理之中。譬如贫僧，即如此也。今已熏熏然，吾复言之，当言语无状，不知所云也，故先眠去，免生是非。”

云起言罢，双手持盆，将盆内剩汤一饮而尽，旋拣起缺嘴少把的破酒壶，口里道：“打扰，打扰。”也不管望着空盆呆若木鸡的小鱼，步履踉跄，飘然而去。</su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