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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诗》头条诗人 | 冉冉 :醉人的功课

冉 冉

诗人、小说家,重庆市作协主席,一级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催眠师甄妮》、中短篇小说集《冬天的胡琴》,诗集及长诗《暗处的梨花》《从秋天到冬天》《空隙之地》《朱雀听》《和谁说话》《望地书》《雾中城》《群山与回想》《大江去》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艾青诗歌奖、西部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醉人的功课  

冉冉历时十年创作、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催眠师甄妮》展示了转型期社会的丰富世相,体现出对无常人生的转化和对生命本体的发现。这一组独特别致的《醉人的功课》,可视之为小说的延伸和互文,它是“小说的诗”或“诗的小说”——以塑造的“醉人”为视角,以醉与醒(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为平衡,借此去书写生活的多样和丰富,诗中有小说家的细节敏感,魔术师、催眠师、园艺师、理发师、摄影师等的出现亦如小说人物的轮番登场,而想象力一再突破纪实与虚构的边界。冉冉的诗歌充满象征和隐喻,更不乏细节的动人和场景的营造,“却不说破——跟一个醉人的默契”。她说:“酿酒师就是造心师——/他先造出实物的心,再造出它们的魂。”写作似酿酒,何尝不是如此。

醉人的功课

只有醉透时,

才会说出难以说出的,

无法说出的。

醉人的功课是喝酒。

喝糯红高粱加泉水酿出的酒。

卵圆形“红粮”粒大皮薄,

润泽饱满,沙一样坚实。

会心于每粒高粱的发酵蒸馏——

他们之间的差别是:

它经历发酵蒸馏八九次

最终能析出清澄甘洌的一滴;

而他,纵使折腾千百次

也未必如愿以偿。

酒曲遇见高粱,带来

诱人的浓香。赞美那苏醒

的嗅觉吧,它也在自我赞美呢。

沉迷觉受,是高粱

酒意盎然的旅程,哪怕经过

冷却和窖藏,它们也葆有

幽默与痴狂。

这会儿他通体嫣红,像一堆幻梦的

高粱——五官是散发清香的高粱,

躯体是散发酱香的高粱,意识

是散发浓香的无穷无尽的高粱,

香气绵柔细腻,尾净余长。

再次痛饮,味蕾撑开,欲飞未飞。

味蕾啊,那群恋爱的高粱——

正沉溺于纯粹的醉。

别提什么酗酒或放下酒杯,

对醉人最好的安置就是伴随。

脚跟随他的倾斜,大脑追赶

他的逻辑。他说东你明白是西,

他说高粱你知晓就要拌醅,

扬渣后还要加入曲子和母酒——

曲子和母酒他已准备了大半生,

用那被爱与怕打磨的心。

那些大小窖池他是怎么称呼的?

坛子呢,明知他在暗里勾调

池中酒、坛中酒、腹中酒,

却不说破——跟一个醉人的默契

就是让他将风味保持到极致。

评估

在醉人眼里,这一带旧楼

值全部江山。走出小巷的少年

值所有的春天和夏天。

通向码头的石梯

值整个大海。

静默的街坊,值云遮雾绕的

山城。只要呼喊,

索道和桥梁就会发出回声。

暗者攀援在岩壁间的黄葛树,

酣睡的叶片值满江游艇。

低头缝补的人忘记了伤痛,

临窗老妪将一脸涟漪

赠给了凝定不动的江水。

隐匿的诗人,值终于露面的

催眠师。魔术师也登场了,

一副面具值诡谲多变的命运。

那数不尽的街灯呀,值璀璨的

酒曲,因果的酒曲。

醉人的面包店

准备好了吗,面包师

新鲜奶黄的面粉等着你赋形。

酵母酸奶黄油奶油鸡蛋和芝麻

巴望着你触碰,它们奉献的香味

要你撮合才能完成。

使面筋松软的酵母在微笑

它知道你的火候来自哪。

芝麻激赏你的协调,它就要

黏上金黄酥脆的面包皮。

老朋友,面包师,你那活泼

喜人的面包,将犒劳熟稔的回头客。

第一个走进店里的,是年轻

瘦小的园艺师,他要了

两个菱形面包,小碟果酱,

一杯豆奶。食物到来前,他的手

悄悄动弹着,像是在嫁接

葡萄和玫瑰。他的工作

配得上那些花果,他耕耙

改良过的土壤被花叶遮覆。

接着进店的是个理发师,

寸头下的小眼还有几分迷瞪,

他那么绵软,点餐的语声

轻悄,好似要为此后的忙碌

储存力气。他的工作不只

需要技艺还考验眼力,眼睛

必须在动手之前完成发型。

坐在窗边的是摄影师,

他的手指仿佛在按着

虚拟的快门,每一缕光线,

每一个瞬间都是新鲜的。

来份大杯咖啡吧,再加个

百草味手撕面包,为即将

迈入的新境庆贺一下。

催眠师的步履轻快,被试

已被陆续唤醒,每个人

都具足多巴胺,他不过是激发而已。

有什么比暗示变现更令人幸福?

一切都已过去,他也度过了

逆境。尝尝新出炉的

卡通面包吧,连同可乐

稳固一下愉悦的感觉。

魔术师慢悠悠走进来,

没道具也没有煽动的言辞

——他的静默自带气场。

为自己变出孪生兄弟,

两人落座,独自欢喜。

店里的老板主顾或多或少

在他眼里都成了同行,

面包师,理发师,园艺师……

谁又不是无中生有的魔术师?

醉人的六一

孩子,我是你们当中的一个,

我们就是世界。

今天,大的不来比照

也不来驯化我们。

清明谷雨立夏……

日子按我们喜欢的样子排列。

麦子灌浆快半个月了,

茎叶把阳光源源不断地

喂送给麦粒。娇美整饬的

麦穗呀,美酒的童年。

满目都是随心所欲的舞蹈—

滴露在叶尖旋转,

昆虫乍开翼翅,蜗牛

挥舞触手,似在替

明朗夏日挽留草香。

这儿有米兰和茉莉

让我们弯下腰来。

这里有苍鹭和蓝鹊

让我们高声欢鸣。

岁月在一个醉人身上

留下顽童的影子,他赖着

延捱着舍不得离开。

冷却

那些气体大多变成了酒——

萦绕发梢的变成了红酒,

盘旋眉间的变成了黄酒,

脱口而出的变成了白酒。

从气体冷却到凝成酒液,

时间各有不同——获取红酒

只要一场背叛加原谅,

获取黄酒则需无尽的等待与悔恨,

至于白酒,需要怎样的雅量,

才能将矜骄冷却成玉液,

将戾气转换为琼浆?

酒友呐

酒友呐,说出远山的金阁,

我就拿出陈年佳酿。

醉人伸出耳,对方说的

可能是雾中屋顶,它们像

漂浮不定的灰色岛屿。背景音

突然变得虚幻,仿佛酒花在

坛子里暗开。瘦长的声音

滤掉浑浊,充满清明的

欢悦;肥润的声音携带愁绪,

还在寻觅爱中深味。

那些喜滋滋的失败之声,

属于心力强大信念笃定的人。

三声杜鹃的博爱胜利之声,

这是人间最动听的言语。

听闻这些相互交织的声音,

还需去哪里寻找黄金的凭证?

人生得意须尽欢,酒友呐

请爽快利落地开启酒瓶。

跟随动作的声音

跟随动作的声音都下到酒窖——

娇滴滴的媚叫来自猫,

它向来世的一跃精准轻盈。

要多好的眼力和脚力

才能完成那绝美的一跃?

它随即拥有的内啡肽堪比醉人。

蚊蚋乘着怡悦的嗡嘤滑翔,

音节简短,调性温顺。

好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大号鞋残留薰衣草的絮语,

草香宽谅了鞋,也宽谅了鞋的主人,

其中的力已开始制造和美之声。

湿鞋呀,风停了,雾凇的水滴

潜入轻巧的步履。蜻蜓脱鞋的声音

像母亲脱离困境,它赤足点地时,

婴儿报以吸奶之声。跳舞的人

踮起脚尖,雕刻它的声音类似吻别。

谁替醉人踉跄?瞧他的脚

全踩在虚处,若问回声去了哪里,

地穴内的老窖泥笑而不语。

醉人酿酒

醉人埋下头低声嘟囔——

“我没有醉,只是在酿酒……”

他将手伸进虚拟的泥土,

十根手指呀,隐去了骨头,

指甲也变得酥松。时光濡湿,

无沙柔软的泥土由黄变乌,

由乌黑而灰白直至五彩斑斓——

百年好酒千年窖,

起糟,续糟,蒸酒,封窖……

他在想象中驱遣调醅,

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大将。

他欢腾的指尖呀触到了

代代赓续的黏湿老窖泥——在其中

兴旺的微生物家族滋生醇香。

年年岁岁,高粱和小麦

以欢爱的别名涌入体内,可耗费了

那么多时光也没能酿出些许酒香。

这是他自责且羞愧的理由,

也是他继续贪杯的理由。

待何时,一个个哑光大酒坛,

才能列布在他的藏酒洞——

横数九百九十九坛,

竖数也是九百九十九坛?

当封泥揭开,舀出澄澈的酒液,

酒花均匀细密,如精美刺绣?

眼皮太沉,嗓子也太干,

醉人摇晃着脑袋兀自申明——

“我没有迷糊,只是在酿酒。”

手在空中摸索,他口里迸出

形形色色的辞藻。一个醉人

可以用世间万物酿造,苦痛

是酒料,记忆和梦幻也不例外。

漫长的生是酒料,涅槃时是酒;

静默的煤是酒料,燃烧时是酒;

躺平的大海是酒料,翻滚叫嚣时是酒……酿酒师就 是造心师——

他先造出实物的心,再造出它们的魂。

不要责怪这个身体

不要责怪这个身体,

饮下的酒让它长出了羽毛——

瞧啊,它舒张翅翎,

却没有飞走。

要爱它,虽然它更爱

名为醉境的另一个所在。

它终于探到了,

自身的无底洞,

也容纳了天下困厄。

它隐忍的模样,

像一眼醴泉。

一个醉人的感知,

是丰盈且纤毫毕现的:

连蜜蜂鼓掌,都不会漏过。

要爱它,它咀嚼岁时的苦酒,

并以终生烦恼将烦恼洗涤。

这不是幻觉

这些窖池方形矩形,

被细腻的黄泥所封印,

沉睡,似烧制陶瓷的窑炉。

若打开窖皮泥起糟摊晾,

刺激的酒糟味会让人眩晕。

那窖皮泥可不是寻常黄泥,

是庇佑生命的硕大帽子。

糟料也不是糠壳酒曲加黍麦,

而是被催眠发酵过的言语。

真实不虚的只有香气,一阵

又一阵,牵引贪婪的鼻息。

当他将手指伸向“帽子”,

轻轻按压,就是一个凹陷。

被催眠过的轻言软语,多像

被调教的高粱小麦和黄米。

高低升降的声调,轻重缓急的

发音,曲尽其致的韵律……

要听懂它们,一生远远不够。

醉生梦死的人,

执迷奔赴香源的人。

每一次醉生,他都想脱掉

无明的胎,每一次梦死

他都想更换愚顽的骨。


  醉与醒  

冉 冉

在我有限的醉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20多年前那一次。当时我和老朱,正沉迷拳术的车队司机李,还有他在林场工作的朋友陈,四人一起从乌江口的学校出发,循峡谷野路逆江而上,无目的地乱走了大半天。时近黄昏,暮霭渐渐弥满山野河谷,我们困乏又饥饿,四处却不见人烟。随着夜幕严严实实合围,打头的李看中了一处岩凹:这儿不错,岩凹可以遮挡风雨,小块草地可以生火。我们驻足捡来干柴点燃篝火,取出背袋里的面包水果红肠和两瓶“百花露”(色近蜂蜜的当地果酒,后劲儿相当大)——当几个人吃饱喝足大声“吼”歌时,地下摆放的食物狼藉,酒瓶已空。同伴的满面酡红让我也察觉到自己的醉——是那种脸发烫心跳加速,肢体自由唇舌欢悦的醺然。透过劈啪炸裂的柴火,我听到寡言老陈在喋喋不休——大家唱熟悉的老歌,跳自创的舞,精瘦的李还即兴演绎了一套“醉拳”。在酒意和夜色掩护下,身体心意都冲破拘限极尽张扬,连趔趄踉跄的脚步都那么自然合拍。
篝火燃烧了整宿,有人打盹儿有人继续说笑,却并没有感觉多困。我面向岩壁站了会儿桩,然后一直盘腿静坐。待明火转为炭火,手脸耳轮虽然依旧温热,知觉却渐渐清明。黛蓝的穹顶下,河谷醉卧着,林中隐隐传出夜鸟低弱的呢喃。松香草香,游弋的音声,野樱桃的酸甜……手在暗中兴奋地捕捉动弹。有什么东西在贴近我?天空星云群山流水飞鸟鸣虫,都与身体交汇难分彼此。刹那间似乎灵魂出窍,而意识却又能清晰区分,那轻盈的飞升不是梦,而是醉。
多么欢悦,多么曲尽其致的曼妙的醉!
适度的醉,是身心解绑顾忌打破,是意念的天马行空,感官的全然敞开;是新鲜地见,无碍地听,纯粹地闻。此时此刻,你会重返少年的天真自在与率性痴狂。
多年后,当我读到“感性部分陌生化是唤醒人们重新经历过的感觉,感性全息陌生化是引领人们经历从未经历过的感觉。感性全息陌生化是诗人怀着原始感受之纯净心境,不以别人和自己第二次见到的目光打量事物,而是以第一次见到的目光打量自己内在和外在的生活,唯有这样,诗人才有可能进入人与世界极其本关系的本真状态,抵达汩汩的生命本源,从而获得比高峰体验更浓重的原始体验”(戴达奎《现代诗欣赏与创作》)时,不禁会心一笑。要获得那样的婴童之眼赤子之心,成为饮者大约是最便捷的方式之一吧?无待多言,古今中外有太多诗人文士与酒有不解之缘——微醺、浅醉或大醉后,有人率真如孩童,有人癫狂如赤子,那是面具去除后肆无忌惮的自由状态,原初的生命力得以自然喷发,隐秘的意志无羁地展露,此际或会进入给“存在”“万物”“第一次命名”的通灵状态。只不过,作为催化点燃诗人创造力的“酒”,可以是高粱麦黍酿出的琼浆玉液,也可以是飞蛾投火的炽热爱情;可以是让天地动容的至善至美,也可以是叩问幽玄的执拗探询……还有的时候,可能只是源于生命自身的悲切伤痛或欣喜。

在《黑夜史》的后记里,博尔赫斯写道:“一册诗歌不外乎是一系列魔法的练习。那谦逊的魔法用他谦逊的媒介来极尽所能。”在施法过程中,老年的博尔赫斯常常让人感觉沮丧又得意,智性又野道,煞有介事又满不在乎。阅读他的诗,就像在倾听一个盲眼智者的吟哦,或是看一个顽皮魔术师的演出。让人着迷的,是诗中那些着魔中蛊的名词——
沿着他们漫长的世代/人类筑起了黑夜。/起初它是盲目不可见的睡梦/和将赤脚划破的荆棘/还有狼的恐怖。/我们永难知晓是谁打造了那个词/来指称那道黑暗的间隙/是它分割了两种幽冥之光;/我们永难知晓它在哪个世纪成了/星辰空间的秘语。/还有人造出了神话。/它被指为静默的帕西之母/他们编织命运/而人们向其敬献黑羊/和预示它结束的雄鸡。/伽勒底人交给他十二宫;/门廊交给他无限数的世界。/拉丁语的六音步诗将它塑造/还有帕斯卡尔的恐惧。/露易斯·德·莱翁在其中看到了/他颤抖的灵魂的故土。/如今我们感觉到它无穷无尽/如一瓶陈年的酒/而无人能够将他凝望而不晕眩/而时间已将它满载了永恒。//再想想它或许并不存在/若没有那对脆弱的工具,眼睛。(《黑夜史》陈东飚译)
世代、人类、黑夜、睡梦、赤脚、荆棘、幽冥之光、星辰空间、秘语、神话、黑羊、命运、恐惧、颤抖的灵魂、陈年的酒、晕眩、永恒、眼睛……数十个经诗人点化的名词,织入我们从不曾看见却又理所当然的神秘网络,构成一个相互作用影响的能指世界——连接它们的动词和介词都是陌生而恰适的。疑惑与神奇之处在于,在施法的当儿,那些道具(名词)是怎样一一来到他面前的?发现召唤它们的是直觉还是智性?那最初的盲不可见的梦,将赤脚划得鲜血淋漓的荆棘,穷追不舍的恶狼,尤其是深不可测的黑夜……都是被加诸人类的永无止境的惩罚?其后的词既跟眼(幽冥之光、黑羊、雄鸡、十二宫)耳(秘语、六音步诗)鼻舌(陈年的酒)有关,也跟智性相连(命运、时间、永恒等)。在对词语的驱遣上,博氏看似唾手可得,任性不羁,同时又分外警醒,始终保持着疑虑玄思。这种介于醉和醒之间的平衡状态,或许就是智者叠加魔术师的状态。

说到醒,记起来的还有被我们忽略已久的布莱希特。
本雅明认定“布莱希特是本世纪最自如的诗人”。乔治·斯坦纳更具体地表述为:“对他来说诗歌几乎是一种日常探访和呼吸。”这个生活在现代主义盛行的20世纪里的异类,以简单直白客观的语言,“对二十世纪人类状况的经验做出生动的反映,它们追踪我们当下生活的样式,描绘一个世界的画面,而这个世界又是我们在不脱离现实的情况下能够分享的”(卡尔·韦尔费尔语)。有论者因此将他的写作归为“工具式实用式的抒情古典主义诗歌”。
一个孤独的清醒者,用一种颠覆性的平民视角看待事物,“拒绝充当圣人,远见者,博学家,预言家”,如同艾略特论及的吉卜林,“智慧具有压倒灵感的优越性”,更关注周围的世界而非自己的悲欢,更关注自己与他人感觉的相似性而非独特性。布莱希特置身于作为主流模式的现代诗之外,远离流行的艰深歧义、私密性、自我内心独白,“几乎是当今仍在写作的唯一的社会诗人,唯一其形式与题材一致的社会诗人,唯一名符其实的政治诗人”(H.R.海斯语)。
也有人批评布莱希特:当他认同马基雅维利对道德的含混观点,将理性推到极端时,实际上就是认同黑格尔“恶是历史前进的杠杆”的原理,以历史必然论解释自由的概念,并对不惜一切代价实践历史目标的力量献上溢美之词。在宗教意识衰落后的现代社会,这种取代经验常识的超越性历史哲学,对于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正因为用辩证法否定常识,才使得他的诗歌产生出某种奇特的双重意涵,从而丰富了作品的面向。

由醉与醒这两个多少显得简陋的字眼儿,想到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用日神+酒神比喻理性与意志的关系,认为希腊悲剧艺术是阿波罗形象和狄俄尼索斯精神结合的产物,更确切地说,是这两种力量相互冲突制约的结合物——
“日神让人迷恋于生命的梦幻而忘记人生的痛苦;而酒神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
尼采认知的酒神是最原始最本源的艺术本体,对希腊悲剧的重要性远大于日神,它既能使人从人生痛苦中获得悲剧性的陶醉惬意,同时又携带着毁灭性冲动,因而需要日神帮助承担起拯救与调和的职责。问题在于理性主义世界观兴起后,狄奥尼索斯的生命意志被阿波罗的理性原理持续侵蚀,极大阻碍了艺术、生命和社会的发展,尼采因此呼吁恢复希腊悲剧中的狄奥尼索斯准则,重新尊崇酒神精神。
有论者将唐诗里的“醉与醒”类比为感性和理性的关系。放浪形骸洒脱不羁的“诗仙”李白,沉郁顿挫穷绝工巧的“诗圣”杜甫,或可视作酒神与日神类型两类诗人的代表。
以“酒神—日神精神”观照,史蒂文斯所创“星期天上午”“最高虚构”及“田纳西的坛子”等经典意象,其蕴含的希腊式肯定生命的精神内核与沉醉—迷幻之诗歌结构,对生命意义及人类“生存困境”的思考,或有借希腊悲剧艺术“神启”的美与力,拯救现代人类“精神荒原”的用意。
三岛由纪夫读森鸥外《寒山拾得》和泉镜花《日本桥》,得知森鸥外以“明晰”为作文的第一秘诀,不能忍受任何暧昧不明,任何对语言想象的滥用。泉镜花则更多诉诸身体感官,用语色彩绚烂,追求“整体的知觉”而非单一事物的明确(名为小说却意不在人物性格或事件,而是作者自己的美感告白,其文体特色全系于此)——三岛将其描述为“理性的酩酊”。接下来,三岛说森鸥外毕生没写过大长篇,不免让人疑心像他那样绝顶理智明晰又极度节约的文体,或许很难写出洋洋洒洒的大部头来(笔者不由联想到也是毕生没有一部长篇问世的鲁迅先生)。相较之下,泉镜花则太适合写长篇了——他的语言好似一道洒满花瓣的脉脉流水,色彩华丽地前行,作者带点微醺的陶醉跟读者一样随水漂流。他的故事没有核心主题和理智牵绊,因此得以延展出森罗万象绵延不断的物语世界。至此,三岛所论的日神与酒神式作家/文体的分野也就非常清楚了。
从东方到西方,由酒神精神主导的诗人作家艺术家队列巨星辈出声威赫赫,阵容似乎更为强盛,然而真正的大师巨匠其实都成就于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的双边角力。对创作者而言,明晰的理性秩序与原始生命力的冲动缺一不可,假象的快乐和太一的快乐都是面对人生痛苦选取的策略而已。至于这共居某一肉身内的两种力量谁占上风,可能更多取决于冥冥中的无形之手,生命本尊大抵是无能为力的。不过话说回来,造物之秘,谁又能真的知晓呢?

编辑:王傲霏,二审:牛莉,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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