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红楼，终生难醒
作者：王荧荧 来源：东方艺术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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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
在“送宫花”一节里，曹公准备了一块“三明治”。这块“三明治”，是“利”字牌的。你若咂摸出滋味儿，不仅对林黛玉会有更深认识，而且把“利”当作一把钥匙来用，能解开周瑞家的身上的谜团。这个人物，将给你惊喜。
第七回，薛姨妈命周瑞家的送宫花。周瑞家的先送给迎春、探春和惜春，次后送给凤姐。她正往黛玉处走时，看见女儿打扮着从婆家来。原来，女儿家出事了，要找老妈帮忙呢。女儿说道：
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
周瑞家的听了，拍胸脯打包票，这种小case，求求主子，不就完了！她还笑女儿，“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的你这样了”。周瑞家的表现得相当豪放（当然是豪门奴才的豪放），她也算没丢主子家国公爷的脸。
周瑞家的送完花，接下来就为女婿忙了。
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你看，“上片”周瑞家的送宫花遇到女儿和“下片”为女婿奔走，中间夹着的“心儿”，便是周瑞家的给黛玉送宫花，被黛玉“呛”了一句，“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三段叙事，正好组成一块“三明治”。
周瑞家的为女婿求情一事，曹公早不写、晚不写，为什么偏偏将它“切”成两片，“夹”着给黛玉送花来写呢？
读过拙作《送宫花：为林黛玉正名》的朋友，可能还记得，对于送宫花的顺序，薛姨妈是有交待的，先送给三春，再送给黛玉，最后才是凤姐。周瑞家的却擅改顺序，把黛玉放到了末尾。在拙文《周瑞家的为何敢欺瞒林黛玉》中，笔者指出，王夫人不喜欢黛玉，周瑞家的故意怠慢黛玉，是为了抱她王家主子的大腿。而这王家的主子，还有一位，就是凤姐。
根据满清习俗，小姐的地位，高于媳妇。不管是按照薛姨妈的嘱咐，还是遵循贾府的惯例，宫花都不能先送凤姐、后送黛玉，在礼教森严的贵族之家，这是一条铁律。但周瑞家的情商高啊！反正我是单独行动，先凤姐而后黛玉，既能协同王夫人打压黛玉，又能讨好凤奶奶，何乐而不为？
讨好凤奶奶，好处是大大的！
周瑞家的不过是王夫人的陪房，是如假包换的奴才。她怎么那么自信？摆平官司，即使是一些小官儿，也不会那样有底气。周陪房的底气，来自于她背后的主子们——王夫人、凤奶奶。伺候好主子，对外才能抖得起威风！这周瑞家的，你不服她还真不行。有心人，送个宫花，把俩主子都想到了。平常功课做得好，才不必临时抱佛脚，大大方方地求求凤奶奶，便完事大吉。
曹公“三明治”的写法，多妙啊！事实胜于雄辩。小黛玉，你为何只得了挑剩的宫花？周陪房给你送花前、后的举动，已说明了原因。周陪房可不会白忙，她巴结凤奶奶，是有实实在在的利益回报的！有了“三明治”式的穿插叙事，曹公还用点明周陪房的心思吗？事实就摆在那里，读者可结合生活经验，推知其中的意味。
周瑞家的心里装着两位主子，可谓受到“双核驱动”。面对这样的周大娘，小黛玉，你怎能不被欺负呢？
周陪房的小算盘打得山响，但一些粗心的小伙伴，还一个劲儿地为她喊冤：周大娘是为了“顺路”，她最后才给黛玉送花，是无心之失……
对于这种情况，我们的曹公，早有“应对之举”——在“送宫花”一事上，我不是打哑谜了吗，那么，当写到周陪房的另外一件事时，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而在这两件事中，周陪房的心理、行为模式，是完全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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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周陪房的另外一件事，在第七十一回里，“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我们知道，在此回中，不可一世的凤奶奶，受了窝囊气，把眼睛都哭肿了。谁的功劳呢？周陪房的。
贾母过八十大寿，贾府连日大排筵宴。一日晚间，荣国府的两个婆子，得罪了来帮忙的宁国府的尤氏。凤姐知道后，命周瑞家的传话：记上两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交与尤氏开发。凤姐的处理，称得上有理有节，充分考虑了贾母的生日气氛。
然而，周瑞家的是怎么做的？
这一次，曹公没有留情，直言周瑞家的“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不但把管家娘子林之孝家的找来，还“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好一个假传圣旨、公报私仇！
有些红迷朋友，也许已经想到，当送宫花时，周瑞家的不也为了私利，暗自把薛姨妈的指令改了？
周瑞家的称了愿，凤姐可倒霉了。邢夫人厌恶凤姐，这回拿住了她的“短儿”——在“老太太好日子”里折磨老仆人，当着众人给凤姐一个大大的难堪。而王夫人也责怪凤姐，“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
你说凤姐冤不冤，替周瑞家的背了一个黑锅！
在“送宫花”中，薛姨妈有没有背黑锅呢？
毕竟，周瑞家的是薛姨妈派来的，而黛玉并不知道薛姨妈的嘱咐。第四十五回，被宝钗的燕窝和良言打动，黛玉敞开心扉，做自我批评，说她过去只当宝钗“心里藏奸”。“心里藏奸”，给出这种差评，很难说在黛玉敏感的心里，“送宫花”没有留下阴影，影响了她对薛家母女的印象。
周陪房的两件“光荣事迹”，曹公用了不同的写法。对周陪房的心理，“送宫花”只字未提，而是通过语言、行动描写来揭示。“捆婆子”一节则大笔直书，除了“晒”周陪房的心思，还对她痛下针砭，“心性乖滑”。这两件事，性质相同，一隐一显，配合着看，更有意思。试想，若将“送宫花”也直白地写出，那读起来还有什么滋味？而从接受美学讲，一些朋友被周大娘“骗”了，恰恰是对她“心性乖滑”的最好注脚。
由此也可以看出，奴亦有“道”。
我顺从，我谄媚，我伺候你，是为了你吃肉时剩下的那口汤！“利益”，才是奴才们眼里的真正的“主子”。周瑞家的“技高人胆大”，多年的为奴经验，使她练就了滑溜的身段，哪儿有漏洞，就往哪儿钻。凤奶奶厉害吧？但身为贵妇，她不可能事无巨细地追查，找出使自己蒙冤的“真凶”。贾母很牛吧？然而，周瑞家的就敢欺负她的心肝肉。一个小姑娘，还不好糊弄吗？给黛玉送宫花，周陪房的言行带有明显的表演色彩。再说,为了两枝花，难道你们还会找薛姨妈对质？贵族们的头扬着，眼睛是向上看的，怎么能注意到下人的这些小动作。
贵族大家庭关系复杂、礼节繁缛，给了奴才们可趁之机。“乖滑”的泥鳅儿，穿行于水草中觅食，而激起的“误会”的风波，却在主子们间久久地荡漾……
周陪房上下嘴皮子一碰，引发连锁反应，害得凤姐哭肿了眼睛。但她也不是无往不利的，这不，就遇上了“克星”。
3
是谁呢？——她就是林姑娘。
二百多年了，因为“送宫花”里的发飙，林黛玉被一些读者指责为“小心眼”，这真是冤假错案。“心较比干多一窍”的评语，曹公可不是白给黛玉的，必有相关情节加以落实。而展现黛玉这一品质的，恰好就是“送宫花”的桥段。在前述两篇文章中，笔者分析，周瑞家的用言语糊弄黛玉，制造给她一人送花的假象。而黛玉从空落落的大盒子上，敏锐地察觉周瑞家的话有诈。当时宝玉也在场，自尊自爱的黛玉，果断地回击，一语便戳破谎言。想想当了“冤大头”的凤姐，难道不该给黛玉点赞吗？
请注意，黛玉与比干，是有渊源的。
据《元和姓纂》等载，林姓之太始祖，即为比干。比干是著名忠臣，因强谏商纣王，被他剖心残害。比干死后，其子坚，避难于长林，后以“林”为姓。相传比干有“七窍玲珑心”，他天赋异禀，能洞察善恶。林黛玉在“送宫花”中，聪敏、敢言且有尊严，不正像比干一样吗？而为了突出林黛玉身上“心较比干多一窍”的特点，还有比让她和“心性乖滑”的周陪房PK更合适的吗？
对待刁奴，该出手时就出手！
林黛玉斥责周瑞家的话，让人不禁想起贾探春打王善保家的巴掌。与王善保家的作比较，对周瑞家的能看得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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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为刁奴，“段位”不同。
王善保家的，是低“段位”的。她的“刁”，全露在外头。
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奉邢夫人之命，把春宫绣香囊送给王夫人，这是明摆着“踢场子”找事儿——你和你的侄女儿凤姐，是怎么管理大观园的？竟然出现这种黄东西！王夫人借力使力，命王善保家的协助凤姐抄检大观园，实则趁机铲除晴雯等“妖精似的”丫鬟。被人当枪使的王善保家的，自以为受到了主子的重视，又明目张胆地找同事的事。在抄检时，她把上夜的婆子和各房的丫头扫荡一番。王善保家的火力如此强劲，也拜凤奶奶“主动让贤”所赐——这触犯众怒的事，还是你“挑大梁”吧！神要让谁灭亡，必先让他疯狂。果然，王善保家的以下犯上，掀起探春的衣襟搜检，挨了探春一个大嘴巴。最后，在迎春房中，“扫黄打非”的成果显现。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司棋，与她的表弟潘又安偷情，二人的信物被翻检出来。众人变着法儿嘲笑奚落，王善保家的狂扇自己耳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王善保家的坏心眼，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就像只苍蝇，臭名远扬，一飞过来，人人喊打。抄检后第二天，便传出了消息：王善保家的，又被邢夫人打了一顿，“嗔着他多事”。看来，邢夫人可不想沾上“臭名”，得和这只苍蝇撇清关系。“她做那些事情，不是我指使的！”对贾府人，邢夫人只差喊出这句话了。
显然，与周瑞家的一比，王善保家的就要低级很多！周瑞家的“刁”，都藏在里面。
周瑞家的，好像蚊子，不知不觉，就咬一下。蚊子不会瞎忙，它有明确目标：一口鲜美的血。“送宫花”和“捆婆子”，周瑞家的，瞅准时机，篡改指令，从中获利。被“咬”的主子们，还在那里抓狂；狡猾的蚊子，却已溜走了。
抄检大观园，周瑞家的也想立功，但她没有胡扫乱射，而是悄悄调好准星。当王善保家的为外孙女遮掩时，周瑞家的从箱子里扯出定情物，一下子就把邢夫人的亲信撂倒，从而替王夫人做出了有力反击。精明的“蚊子”，口口见血，招招得利，主子喜欢，同事待见。
王善保家的，真是为你掬一把同情的泪，你们都是刁奴，做“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5
周瑞家的逐利，所采用的方式，是十分隐蔽的。
“利”，是理解这个人物的关键。周瑞家的与他人的关系，呈现出一些“矛盾”之处，而从“利”的视角看，就能豁然开朗了。
对和自己没利益冲突的人，周瑞家的是具有同情心的。
1、周瑞家的帮助刘姥姥。
“侯门深似海”，要不是周瑞家的牵线搭桥，刘姥姥怎能见得着凤奶奶？没有贾府的二十两银子，刘姥姥一家在那个严冬，怕是要忍饥受冻遭罪了。周瑞家的帮刘姥姥，固然有“圆滑”的成分，如显摆自己有体面，且可以讨好王夫人。但不能否认的是，周瑞家的念旧情，体恤熟人的难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2、周瑞家的怜惜香菱。
在“送宫花”里，周瑞家的在薛姨妈房外，看见和金钏儿玩的香菱。周瑞家的问香菱的身世，香菱摇头说都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他叹息伤感一回。”周大娘的心里也有柔软的地方，她是真心怜惜这个苦命的女孩。
3、周瑞家的为小厮说情。
第三十九回，一个小厮向平儿告假，要出去给他妈请大夫。平儿先是不信，周瑞家的证实，他妈的确病了，平儿才准了假。或许，周瑞家的儿子，也在贾府当差，曾经为母请医。周瑞家的，是以己推人吧？
然而，对和自己有利益冲突的人，周瑞家的是毫不留情面的。比如撵逐司棋。
司棋私情暴露，被逐出大观园，任务的执行者，便是周瑞家的。司棋是邢夫人线上的人，在平日里又爱大模大样，落到周陪房的手里，她能有好果子吃吗？
周瑞家的连讽带刺，司棋苦苦哀求，她步步紧逼，以至于要动手打人。目睹这情形的宝玉，气得骂周陪房混账，“比男人更可杀了！”天真的宝二爷，你哪里想得到，抄检大观园，战火仍在燃烧。王夫人的“悍将”周陪房，继续修理她的“战利品”。
看似矛盾，实则统一。周瑞家的对人的不同态度，还是由她的利益观决定的。
动什么都别动我的蛋糕！
这种理念，是家风。周陪房的丈夫，也就是周瑞，昔年与人“争买田地”，得刘姥姥家人之助，最终把田地抢到手。前文说了，周瑞家的女婿，惹上了麻烦事。他是古董商，“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这又是“蛋糕”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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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逐利，这家人也是蛮拼的！
从小家，还能窥见“大家”。
周瑞家的和她的丈夫，都是王夫人的“活嫁妆”。他们是王家的家生奴才，随王夫人一起来到贾府。贾家与王家，皆凭武功封爵。贾府积极转型，重视科举教育，以期进入文官系统，尽管没能达成愿望，但增添了文化气息。
王家则不同。他们不握笔杆子，仍然用拳头开路。王夫人、薛姨妈、凤姐，王家的这三位小姐，居然都没学过认字。王家还有一点，是比较特别的。他们管过对外贸易，有着生意人的头脑，薛姨妈更是嫁给了商人。可以说，枪杆子和秤杆子，是王家人的两条“腿”。王家的女人，都很重实利。凤姐不用说了，表现得赤裸裸。而王夫人堪称“幕后玩家”，她一副佛爷的散淡面孔，却通过凤姐，将家事的大权牢牢掌控。从这种“大家”中走出来，周陪房及其家人逐利，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周瑞家的，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而是有特点的人。“周瑞家的”，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是某一类人的典型。曹公在塑造周瑞家的时，虽然由于她“乖滑”的个性，运用了一些“狡猾之笔”，但只要抓住“利”的钥匙，轻轻一转，疑团便能解开了。
在红楼中品读生活，在生活中品读红楼。笔者感觉，熟读《红楼梦》后，脑袋变得灵光些，看人看得更透了。当然，这也少不了周大娘的“功劳”……
亲爱的读者们，怎么样？“送宫花”里的“三明治”读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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