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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浔泽:看得见的乡愁,回不去的故乡 ——写在奶奶去世三周年之际

(一)

奶奶是2013年12月26日下午走的,那一天是毛泽东主席诞辰120周年纪念日,阳光很好,天气冷而不寒。

奶奶一生不愿意麻烦别人,作为一个长辈,更是不愿意给自己的晚辈们添麻烦。那一年,奶奶虚87岁。也许是岁月不饶人,也许是前一年10月,刚刚40岁的我的姐夫被查出晚期肺癌给奶奶带来的打击,也许是爷爷8年前去世时也是87虚岁给奶奶的暗示,一向身体尚好的奶奶,在这一年频繁感到不适,破天荒地住了几次医院。

等到7月份的时候,奶奶专门提出让我这个孙子回家看看她。大家都很诧异,她是一向不给别人特别是晚辈提什么要求的。父亲和大姑给我打了电话,说了这个情况,听了我有点哽咽,便利用暑期休假专门回了趟老家,陪了她一个星期,她很高兴。

我的堂叔是农村里的赤脚医生,几十年下来医术在周边村里都小有名气。方圆几公里特别是周边邻居一般小的毛病都找他上门帮着看看,打针、吊水也都非常方便。奶奶是他的大婶,也是他的表姨,照顾奶奶他更加尽心,但村里的医疗条件毕竟不如县里的医院。奶奶对我的话一直是在意的。应父亲和大姑他们的要求,我在电话中多次劝她若有什么不适要及时去医院,她每次只是选择性地听听。这次回家之后,她又有什么不适,家人让她去医院,她便不再像先前那样排斥了。听到这些我也很高兴。我以为近期奶奶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这年10月,一直跟奶奶生活的我的婶婶,身体也查出了很严重的病。奶奶的情绪更从低谷中又下滑了一层。

前一年我姐夫患病时,奶奶就说,如果换成她就好了。听到这些,我们每每劝止。婶婶病情出来后,奶奶更是愁容满布。一年之内,她最亲近人中的两个晚辈先后患上重病,给她很大的伤害。据说,此后,她经常坐在家门口要么不语,要么反复说,让我走吧,把这些病症和不幸都带走吧。得知婶婶生病,我借着周末出差到南京的机会专门回了一趟家,奶奶又跟我说了这句话,我的泪水当时便在眼眶打转。没想到这次回家,与奶奶便算永别了。也幸好有了这一次回家,还能见过奶奶一次。此刻写到这里,坐在电脑面前,我再一次没能忍住我的泪水。

奶奶有个心愿,能够在一直生活的地方离世,办丧事。但是对这个愿望,谁没有敢给她保证。奶奶最后一次住院,家里害怕我担心,没有及时告诉我,他们也以为这次还是小事。住了一个星期后,奶奶执意要出院,家人拗不过,就像前几次一样,顺着她的意思,帮她办理了出院手续,带着药回家继续休养。事后想想,那一天,奶奶的表现像是有预感式的。奶奶到家后,父亲和姑姑他们都各自忙碌了,奶奶躺回自己一直生活的床上,我的母亲坐在奶奶身边陪着,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就永远地睡着了。事后,母亲回忆,奶奶躺下时有一种如愿以偿、如释重负的感觉,走的时候很平静、安详。那是下午大概2点左右。

奶奶走的时候,姐姐当时正为照顾重病的姐夫而煎熬,奶奶突然提前离开,给了她又一次重击。那一天,姐姐在电话中近乎狂哭似地说奶奶走了。我愣了一下,明白含义后顿时感觉凝固了,眼泪便滴了下来。请假的时候,声音都变化了。第二天一早,我们一家三口便从1000公里外回到了老家。远远地还没有到家门,唢呐声便悲伤地响起。跪在奶奶面前,抚摸着奶奶,没有一点对死亡的恐惧,虽然奶奶那时已经走了18个小时,我却感觉不到一点冰冷和僵硬。

奶奶的丧事也如她所愿,就在她一直生活的房子里接受吊唁,完全按着农村的传统习俗。火化那天,我一个人悄悄地跪在火葬场外冰冷的水泥地上,朝着烟囱狠狠地磕了三个头,看着那缕烟从里面升起、消散……

过去,村里哪家有人去世后游行路过我们家门口时,奶奶都会拿着纸钱去烧路基。游行队伍中的孝子孝孙们跪在那里,小时候我也跟着奶奶跪在那里,为逝者祈祷。这一次,再次见到了游行队伍,不同的却是我们跪在队伍里,为奶奶接受别人的凭吊。缓缓的行走,一次次跪下、起来,听着旁人的议论,“大奶奶是个好人”“从来不讨嫌”“一辈子没有坏过别人的事”……我慢慢地反应过来,奶奶真的不在了……

(二)

奶奶一生虽不能说有坎坷,但终究不很顺心。

奶奶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去世了,留下了她的哥哥和她。她和哥哥的感情甚笃,但哥哥在南京,也无暇照顾她,更悲惨的是,她的哥哥在她出嫁没几年后就患病去世了。

奶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太爷,在节俭方面很有名。靠节约苦干,买了一亩又一亩的田地,但这些田不仅没给奶奶带来更多的幸福,反而成了奶奶的束缚。奶奶年轻时很漂亮。对于奶奶的漂亮,我是长大后听到姨奶说时才反应过来,过去只感觉奶奶的慈祥,而忘记了奶奶的美,虽然年老了但漂亮的模子依然清晰。据说当时有很多想到她家提亲的人,其中有的后来还当了不小的干部。但是外太爷为了家里能多一个劳动力,一直不同意别人的提亲。拖到最后,竟然把奶奶嫁给了一个比她大8岁、已两次丧偶的爷爷。对于外太爷的这个举动,我一直不解,但我却从来没有听到奶奶抱怨过。

我的爷爷小时候读过一点书,年轻时去过一些地方,历史感方位感也都比较强,在农村里属于见过一些世面、懂得比较多的人。他在世的时候,周围的老人经常聚坐在我们家门口,听他讲故事,报天气。但爷爷个头不高,在以农活为主的时代是比较受屈的,奶奶跟着他受了不少罪。更迷信的说法是,村里人说爷爷命硬,在娶奶奶之前先后娶的两房,都先后得病去世,一个生活了几年,一个嫁过来只有1个多月。奶奶嫁过来后,30多岁时也大病过一次,据说很重,那时候她的哥哥和她的父亲已经先后去世,幸好她的嫂子比较大气,主动把奶奶接到南京治疗,就这样,听说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留下了后遗症,直接造成了奶奶的腿脚不便,干农活很吃力。奶奶没有裹过脚,但因为这场病,虽然保住了脚,但她的脚趾却是严重变形的。在那个靠体力、靠挣工分的年代,奶奶和爷爷活得很辛苦。

奶奶42岁时生下了一个小女儿,也就是我的小姑姑,非常懂事可爱,也很爱干净。8岁那年的夏天,湖边雨多水大,圩区更是河漫渠淹,她发现新买的凉鞋沾了一点脏,便像往常一样独自去家门口的河里洗洗,结果不慎落水溺亡。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懂事后听到很多人提到我的小姑时,都一脸惋惜。

奶奶真正开始享点福还是在父亲成家后。但因为要照顾我们,还是没有闲下来。我和姐姐都是奶奶一手带到的,小时候还是大集体,那时的农民比后来的忙碌多了,需要整天忙着挣工分,母亲白天基本无暇照顾我们,都是奶奶陪着我们。因为是农村,我到5岁半时才去上幼儿班,得到奶奶全天候陪护的累计时间也更长。

高三上学期,我体育课上练习双杠把腿给摔了一下,小腿的软组织和骨膜发炎,挂了很多天的水,半个多月没有上学,耽误了一些课程。下学期,我便没有再住校,由奶奶专门到县城为我做饭陪读。带来的效果立竿见影,最明显的是体重。我的体重初三毕业时就120斤了,但从高一开始到高三上学期,却停下来一直稳定在120斤左右。其时应是长身体的黄金时期,但因为住校伙食差、休息不好,体重和身高基本没有增加。高三下学期原本学习压力更大,但由于奶奶专门陪读做饭,在高考前体检我已经长到了140斤。相比别人在高三都变瘦了,我却长了16斤,还顺利考入了理想的高校。这个里面有奶奶的一份很大的功劳。

奶奶难免有点重男轻女,但这不影响她对所有晚辈的爱和关心。姐姐也得到了奶奶无私的关爱。和姐姐以及堂妹谈到奶奶时,都有一种无比的感动。

(三)

按老家的做法,火化的第二天上午正式下葬。一般来说,奶奶需要与爷爷并椁。由于爷爷的特殊情况,此前几年父亲和大姑他们也有过议论,与爷爷的坟是并还是不并、并了怎么处理与另外两个奶奶的关系。虽然奶奶陪了爷爷大半辈子,但那两个奶奶毕竟在先。作为晚辈考虑这个也是应该的。但奶奶一向识得大体,每次宁可自己吃亏也会顾大局。年轻的时候,爷爷前一房奶奶娘舅家的婚丧嫁娶,需要奶奶出面的,奶奶从不迟疑,实际上奶奶也一直是把那里当做娘家走动的。这次的争论传到奶奶那里,结果依然没有异议。奶奶同意并椁,连同早年去世的另外两个奶奶一起并。

就这样,奶奶安葬在爷爷旁边,同时也将另外两位奶奶的椁并了过来,虽然在墓坑中奶奶离爷爷最远,奶奶与另外两位奶奶也并不认识,但他们毕竟团圆了。

坟葬在村民小组的集体林地上。这块地在里河河堤的内侧,原来是池塘,10多年前疏浚河道、截弯取直时用挖出的土堆砌的。村民小组里逝去先人都安葬在这里。奶奶下葬前,有人提议用砖砌,父亲和我觉得还是用土堆的式样比较符合奶奶和爷爷他们的本意,传统、天然、接地气。事后,他们再次提出用水泥把坟浇筑起来,父亲跟我商量觉得还是不妥,最后只是用水泥在坟堆边缘浇筑了一下,防止坟顶的土掉落,主体还是裸露的土。

爷爷奶奶的坟在家的西北200米的地方。坟西是里河的东堤,对岸的西堤北侧不远就是老街。坟地北侧100米是烈士陵园,有一个纪念塔,葬着10来位烈士。坟东是一个长方形的池塘,池塘东面便是我们家的责任田。每次回家站在屋后往西北一看都能看到奶奶他们的坟,步行过去上坟也很方便。对于这样的安排,家人们一直是非常欣慰的。葬在自己劳作过的土壤,看着自己生活的地方,看到自己晚辈们的家,奶奶他们在天之灵也定是欣慰的。

可惜的是,这种欣慰只能持续3年。冬至前我打电话给我父亲,父亲才说村里通知家里迁坟,而且必须赶在大寒之前迁移到位。算算已经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顿感“大寒”,而且在快到奶奶去世三周年祭日之时,更是有点愤懑和羞愧。

我问为什么要迁?为什么毫无先兆?为什么这么快迁?迁了之后地块干什么?是不是真的有必要迁?迁了之后安排到哪里?赔偿不赔偿?是不是过于草率、武断、没有人情味?是什么建设目标竟然容不得几座坟?父亲说不上来。他也很无奈。但他是老共产党员,从来不会说不。

我通过微信群找到有关决策者,原来是镇上为了搞什么虚无缥缈的养老养生健康基地,目前的具体用途还没有定。更不解的是,旁边的烈士陵园和镇区纪念堂也要迁移。很多的解释是缺乏说服力的。

我想,如果是让位于国家重大工程建设,那非常荣幸。如果是让位于市、县重大发展计划的需要,那也毫无怨言。如果是迫切的、明确的项目需要或是新区发展,不提决策是否科学,受点委屈成全他们也是可以的。但即便如此,都不应该如此匆匆啊?更何况在用途还未定的时候,就这么傲慢地、不透明地限定村民在一个月内,把坟从家周围、从长期形成的坟茔地,迁到几公里之外、与生活生产几无关联、逝者生者都非常陌生的地方,在情感上是接受不了的,在道理上也是说不通的。

更何况,现在的规划理念这么先进,实际上什么样的景象都可能成为风景。发展目的是什么?建设是为了什么?活人一定需要逝者让步吗?养老基地建成后给谁用?养老养生难道却容不得这块土地原来的主人,却容不得逝去的老人,容不得村民的寄托,甚至容不得烈士陵园,这着实有点滑稽。

如果整体拆迁,房子都没保住,迁坟也情有可原。按镇上飘渺的几无实现可能的规划,将来房子也是要拆迁的。如果生者居住的地方都没有了,逝者长眠的地方跟着挪动也情有可原。但现在住家未动,坟茔却保不住,后人有愧,先人也是不会理解、难以原谅的。

更让人倍感遗憾的是,这一切又恰恰发生在奶奶去世三周年之际。

中国人历来追求和在意入土为安,也希望将心比心、换位思考。逝者不会愿意折腾,生者也会为先人惊扰而不安。对于奶奶原本就有尽孝不够的亏欠和愧疚,此时此刻,怀念奶奶,又多了一份汗颜之情和羞愧之心。

真得不希望:看得见的乡愁,却是回不去的故乡。

谨记此文纪念我的奶奶!也希望她和爷爷以及其他先人能够谅解正在发生的惊扰,在彼岸世界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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