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的眼泪

读书人的安慰多数是诗词文章，才子佳人的故事听多了自己也会去寻梦。曹雪芹在西山用几十年的时间编织了一部《红楼梦》。把自己的感情融入一部书中，也许这一生他的感情是充实的，时刻在幻想之中寻找心灵上的安慰。但是这种安慰只是现实中的编织，越是幻想越是觉得那个人的存在，而从未出现在他的面前，于是就注定编织的结局是一场折磨心灵的悲剧。

曹雪芹赚足了脂砚斋的眼泪，在批阅《石头记》的时候脂砚斋往往是：“令批书人哭死”，“放声大哭。”脂砚斋的眼泪多，对曹雪芹的寄情也充满了失去的苦涩，甲戌本第一回批阅说：“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泪笔。”

这条批语有人断句为：“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泪笔。”这个断句似乎有些不通。翻译过来是：惟愿造化主再出一个曹雪芹，一个脂砚斋，写成的书是什么内容？我二人才能在九泉之下遂了心愿。八月八日泪笔。

在脂砚斋之前《红楼梦》就已经流传，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是现存红楼梦较早的版本，第一回说：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枝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明清文人有点评前人著作的习惯，金圣叹点评了《水浒传》、《西厢记》等，并提出了六才子书。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指出《金瓶梅》是“第一奇书”。这都在《红楼梦》之前。而在脂砚斋之前吴玉峰、孔梅溪都批过此书，并改了书名。到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是对全书做了系统的修订成为一部完整的《红楼梦》。在第一回的眉批中脂砚斋写道：““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乃因之。”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曹雪芹对旧版本的《红楼梦》做了重大改动，而在此之前《红楼梦》只是一部默默无闻的书，他的弟弟棠村为书作序。脂砚斋所说的再评，是建立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评批的。

脂砚斋有没有见过曹雪芹？批语中有这一段：“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

曹雪芹去世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芹为泪尽而逝。《红楼梦》融入了曹雪芹的全部感情，哭成此书。是何等的寄托？脂砚斋也是常哭曹雪芹，泪亦待尽。在曹雪芹去世之两个人就已经交往，而且双方都有了很深的感情。相比曹雪芹，脂砚斋的眼泪似乎更多。在曹雪芹去世之后脂砚斋还经常去青埂峰怀旧，故人不见，只能是怅然失落。脂砚斋是男是女也能看出，假如两个老爷们天天在一起，灯下“红袖添香”为了书中创作的一段文字你哭我也哭那只能是有断背之嫌了。

脂砚斋和曹雪芹的关系也体现在批语中，第十三回最后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在这里有个关键词，命。因命芹溪删去。而不是“请”、“求”等字。脂砚斋以王熙凤自居，把自己化身为王熙凤，因而不喜欢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一段，所以命曹雪芹删去。能左右作者创作的人必然和作者的关系不一般。我想写一本书，把你也写进去。因为我想让你出现在我的文章里。但是你不喜欢某一段的描写，你能用命令的语气那就是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人。

王熙凤在《红楼梦》中的描写是：金陵十二钗之一。她长着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在贾府掌握实权。她满身锦绣，珠光宝气，“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恍若神妃仙子”。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不惜笔墨来描写王熙凤，也足可见她的重要性。而对照脂砚斋，也是个刁蛮任性，偶尔有点小脾气的人。

有人用“老朽”一词来判定脂砚斋是男的。在脂本的批语中有这样的两段文字：“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 ，“三十年前见书于三十年后，今余想，恸血泪盈。”

曹雪芹去世大约是48岁，在脂本中的批语有很多回忆，如上文中：“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如今又说：“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睹物思人，任何一件故人的东西都能引起伤感的回忆，何况是书中有描写自己的文章呢。就按脂砚斋比曹雪芹小十岁，三十年之后也是近七十岁的老人了。古今对有学问的女人都不以女性化来称谓，大多是以“先生”来尊称。脂砚斋继承曹雪芹的文字和一腔感情。老朽是有涵养人的谦称，也不一定都涵盖男性。

脂砚斋的眼泪让人心痛，读批语更比读原著伤感。这种眼泪贯穿全书（八十回）。

第一回：“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第二回：“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

第三回：“伤心笔，堕泪笔”， “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 ，“今阅至此，放声一哭”， “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 ，“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第四回：“四字是血泪盈面”，“四字是作者痛哭” ，“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 “我为创家立业者一哭”；

第五回：“悲险之至”，“过来人那得不哭”，“过来人睹此，能不放声一哭”， “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 “余为作者痴心一哭”，“怀金悼玉” “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

第六回：“为财势一哭”；

第七回：“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

第八回：“为天下读书人一哭、寒素人一哭” ，“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

第十三回：“伤哉，宁不恸杀”，“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语语见道，字字伤心，读此一段，几不知此身为何物矣”，“此句令批书人哭死” ，“此作者刺心笔也”， “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 ，“三十年前见书于三十年后，今余想，恸血泪盈”；

第十四回：“谁家行事？宁不堕泪” ；

第十八回：“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

第十九回：“上古至今及后世有情者，同声一哭”；

第二十三回：“为天下年老者父母一哭”；

第二十四回：“为大千世界一哭” ，“可怜可叹，余竟为之一哭”；

第二十六回：“想作者此时，泪下如豆矣” ，“此时写出此等言语，令人堕泪”；

第二十五回：“哭杀幼而丧父母者” ，“见此一句，可叹，可惊，不忍往后再看矣” ，“余几失声哭出”；

第三十三回：“为天下慈母一哭”，“为天下父母一哭”，“未丧母者来细玩，既丧母者来痛哭”，“使人读之声哽哽而泪雨下”；

第三十六回： “读此等文章能不堕泪”；

第四十四回：“为天下夫妻一哭”；

第五十七回：“令我哭一回，叹一回，浑身都是呆气”；

第六十九回：“我不仅泪流一斗，湿地三尺”；

第七十二回：“此正是为今时女儿一哭”；

蒙府本里有这样一句批语：“作者眼泪同我泪”。那么加上曹雪芹的眼泪，脂砚斋每读《红楼梦》一句都是眼泪。

回到本文开头甲戌本第一回批阅的断句：“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泪笔。”这个断句的解释为：惟愿造化主再出一个曹雪芹，一个脂砚斋，这本书描写的是我和雪芹二人的故事，那么我二人才能在九泉之下遂了心愿。八月八日泪笔。

许多人把“何”字解释为疑问词，其实在古代汉语中“何”通“诃”，《前汉·贾谊传》大谴大何。《註》谴，责也。何，诘问也。在这里“何”作为动词用才最为正确。由此也能看出脂砚斋对曹雪芹的痴情，故人已去，三十年痴心不改，夜夜以泪洗面批改有情人文章，这样的爱情，即使是《红楼梦》也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