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国平：民国时期祖父闯关东，带礼帽穿大衫配怀表

我的祖父

范国平

我出生第二年祖父就去世了，记忆里关于祖父的印象几乎是一片空白。

一直以来我都非常羡慕那些多大了还被祖父带着宠着的孙子们。人们常说隔辈亲，我也觉得祖父对孙子辈的爱，应该是人间至爱。那种爱除了包容与生俱来的血缘亲情，还应有着更深刻的成份。因为孙子才是祖父生命链条上直接衔接着，而儿子则是这个已经完整的生命链条多余或重复的部分，故尔祖父对孙子的爱源于人类生命奥妙的基因，他比之父子间的亲善更多了一层微妙的东西。

遗憾的是祖父在我来世不久就匆匆离世，我不知道在他弥留之际，面对混沌初开的孙子是否做过生命信息的传载，但在我的意识中，祖父的影子始终在我生命的某个地方闪现，这与开篇时提到的关于祖父印象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是直接的，后者则是意识层面的猜想和复原。

有的人死后就彻底在世人面前消失了，这种人很快就会被人忘记。有的人一生显赫，惠及子孙，他做为一种资本会常被后人提及而且津津乐道。也有的人虽不曾富贵，却活的与一般人不同，我祖父就是这样的人。

那时我家在离村老远的一座山上有半沟山地，地边堰头长着一棵棵高大的核桃树，地太阴，长麦子不行，若风调雨顺秋天还能多收点粮食。祖父为了种地方便在那建了一座石庵，打了孔水窖。农活忙的时候就住在那儿。种山地的日子是寂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多少乐趣。祖父在无聊中打发着一个个了无生气的时光，唯一的快乐就是每天早晚用土枪去打糟蹋庄稼的猎物。多数是打些松鼠，有时运气好会掂一只兔子回来。那一天就是祖父的节日，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收拾兔子。兔肉炖熟了，肉香四溢，勾人馋虫。

他再从墙洞里找出轻易不喝的老酒，吃一块兔肉，喝一口老酒，只有在那一刻，祖父才感觉到一点神仙般的逍遥。喝至微醺，兔肉吃光了，酒劲开始上头，他觉得头重脚轻，脚步踉跄，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祖父就开始唱起来，走腔跑调的，却唱的激昂，祖父借着酒力，大声阔嗓，有时唱得声泪俱下，声音在旷野里震荡着，很悲怆。

祖父好唱《吕蒙正赶斋》。

他是否把自己比作落难的吕蒙正呢？

第二天祖父照样烧柴做饭，下地干活，只是闲下来一锅锅抽旱烟的时间，祖父的神情才有一些变化。他一会低着头闷闷的抽烟，一会又抬起头来，眯着眼往远处眺望，心事重重的样子。

祖父不安分了，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大的很，他不想一辈子憋屈在这山沟沟里。

祖父就跟人去了关东。

祖父不懂手艺，没有做买卖的原始资本，他只怀揣着一个梦去了关东。

在那个年代，从内陆跑到关东的人很多，像改革初期很多野心勃勃的人往特区跑一样，都觉得那里遍地是黄金。

祖父坐着火车出了关，火车像一个钢铁怪物，喷着黑烟，向东北那片黑土地驶去。他知道离家乡已越来越远。他在车上琢磨，在依然遥远的白山黑水间，每个人的淘金梦都能如愿以偿吗？祖父的心里没底。关东之行对于祖父类似于现在的买彩票，不买注定你不会一夜暴富，只要买了才有发财的可能。虽然这中奖的概率太低，但总得试一试运气。

我不知道祖父在关东的什么地方落脚，东北冬天奇冷，气温有时会降至零下三四十度，西北风嗖嗖的能削下人的耳朵，我不知道祖父可有皮衣皮帽御寒。

遇有小病小灾，祖父又在何处安身，可有人送去一碗热汤驱寒。更让人担忧的是，东北多蛮人，且剽悍好斗，瘦削单薄的祖父是否吃过那些人的老拳？

我小时候见过一部关于中俄边境淘金者故事的电影，影片中充满着神秘和恐怖，杀戮的场面随处可见。祖父走进关东就走进一个神秘的未知世界，那里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一些人的不归之地。

祖父最终平安回到了家乡，谁也不清楚他发财了没有，人却历练得侠义和豪爽。我家现在还保存着祖父在关东时的一张照片，他戴着礼帽，穿着大衫，怀表链子在胸前闪闪发亮，俨然一位走南闯北大商人的派头。

祖父从关东带回来的鹿皮箱依然保存着，黑褐色的，八个角钉着铜钉，非常结实，打开皮箱里面只有两只眼镜和一只钱夹。

小的时候，我经常偷偷地从柜子顶，把尘封的皮箱拿下来，戴上眼镜，玩那只钱夹。这是祖父留下的东西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经常摩挲着留有祖父指纹和气息的物件，对已经走的越来越远的祖父进行遥想和缅怀。

祖父在去关东之前，像许多庄户人一样，思想是内敛保守的过着封闭的小农生活，不与外界来往。关东之行对祖父一生影响很大，使他变得好结交朋友，讲江湖义气，仗义疏财。

在他最后一次关东之行返乡途中，一位磁县人身上的钱物被人偷光，哭得伤心欲绝，祖父最见不得人有难，当即慷慨解囊。买了火车票与那人一起回河北。一路彼此照应，称兄道弟，话语投机。临别时，磁县人紧紧握着祖父的手千谢万谢，说日后必到涉县报恩。依依惜别时，彼此已泪眼迷蒙，话语哽咽。

多年后，我父亲做生意途经磁县，想起此事便按记忆中的地址寻访，果然找到。一听说是涉县人，那一家便说是恩人来了，于是盛情款待，视为上宾。

那时走街串乡，做小买卖的人多，穷乡僻壤没有旅店客栈，夜里买卖人大都在村边破庙或土窑栖身，甚为凄切。到我们村的买卖人要是碰上我祖父算是走好运了。祖父说：天黑了，那儿也别去，走，上家。说完担上人家挑子，不由分说把人领回家去。一进门喊我祖母：客人来了，做饭。有时缺米少面，祖母只好东家出来进西家的借。

祖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使自己饿着，也要“拔簪鬻酒，以衣易鱼，让朋友含笑举樽，欢畅离去。”临漳一位做风箱的木匠就这样和我的祖父成了莫逆之交，每年一到冬天就住在我祖父家。快过年了木匠要回去，要我祖父一块去临漳住两天，驮点花生回来过年。回来时驮着一布袋花生，祖父沿途各村都有朋友，到一个朋友家就给两升花生，还没到家，花生就送光了，到家时，驴身上搭个空布袋。

祖父晚年的生活是窘迫也是快乐的。到了冬天，生着木炭火，暖烘烘的老屋里总是聚着很多人。有街坊也有朋友，济济一堂，说书、唱曲、下棋、聊天，从早到晚，热热闹闹的。老人说，这就是人气。

祖父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有木匠铁匠，有说书的唱曲的，也有算命看坟的风水先生。祖父一次和风水先生在村外散步，遛遛达达就出了村，向东一拐，不多远就到了官家池－范家祖坟。祖坟占地本来就不大，基本占满了，空地很少，后辈人再选地就非常困难了。祖父把风水先生引到一块空地，这里与祖坟隔着一块不高的山坡，不属于一个穴脉，祖父想就在祖坟附近找一块地日后用。风水先生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在祖父站着的位置一跺脚说就这儿了。虽不敢保证日后子孙发达，肯定会人丁兴旺，还有可能出才子呢。

我出生第二年，即 1966 年祖父去世，就埋在了那里。

在我们本族，现在数我们家人丁最旺，我写完这篇关于祖父的文章后，要收进我出版的第一本书里。

据说那位风水先生对人讲，像我祖父这样一生广结善缘的人，死后不管埋在哪里，子孙都会有福。

所有这些，我都要感谢我的祖父。

原载《桑葚红了》一书

作者简介

范国平：涉县人，河北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