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来燕榭晚明史事考系列 |《鸳湖曲》笺证——吴昌时事辑(上)

吴梅村像

文|黄裳

嘉兴南湖

最初引起我写这篇文章的兴趣的,当然是吴梅村的这一首诗,这诗在梅村集中虽然没有《圆圆曲》那么出风头,不过我觉得是写得很好的。而且我还感到,《鸳湖曲》在情感上表现的浓挚与凄凉,都要比《圆圆曲》来得重。一个不过是“家国之感”,另篇就更还夹杂了“身世之悲”。陈田在《明诗记事》(辛签卷二十二朱隗诗里)注说:“鸳湖主人,嘉兴吴昌时也。昌时名在复社,颇为东林效奔走,官吏部郎。通厂卫,赃私狼藉,电发不斥其名,梅村《鸳湖曲》亦多哀愍之词,盖诗人忠厚之遗也。”我很怀疑这所谓“诗人的忠厚”,中国的文人有时候是颇不忠厚的,尤其在发生了“门户之见”的时候,要“忠厚”,也还是为了“门户之见”。

朱竹垞《静志居诗话》:“诗流结社,自宋、元以来代有之。迫明万历间,白门再会,称极盛矣。至于文社,始天启甲子(1624)。合吴郡金沙李仅十有一人,张溥天如、张采丰章、杨廷枢维斗、杨彝子常、顾梦麟麟士、朱隗云子、王启荣惠常、周铨简臣、周钟介生、吴昌时来之、钱旃彦林分主五经文字之选,而效奔走以襄厥事者,嘉兴府学生孙淳孟朴也,是曰:‘应社’。”

这个应社里,包括了二张、二周和吴来之。有的是儒林重望,也就是在野的党(后来的复社);有的则走入仕途,作政治活动,成为一时的风云人物。晚明一局政治的幕后策动人物,几乎都在这里了。这个应社后来经张溥、周钟、吴昌时等的推广而变成了广应社,张溥《七录斋集》卷三《广应社再序》结尾说:“是故介生发扬其大而予复兢兢焉。盖即来之、彦林推广之意而加详之,所以明有亲也。”

在这最初的应社里,那目的是在“尊经复古”,“五经选义”,根据张溥的《五经征文序》(《七录斋集》卷三)张天如主《易》,而吴昌时则是主《书》的。

吴伟业(梅村)则比较晚一辈,是张天如的弟子,《梅村家藏稿》后面的年谱卷一里,天启二年(1622)梅村才十四岁,就为张天如赏识了,“见而叹曰:‘文章正印,在此子矣!’”作了他的学生。过了两年张天如将应社推广合并而创举了复社,梅村也就入社,“为入室弟子”。这位先生比起学生来,大了才不过七岁。

到了崇祯三年(1630),梅村年二十二岁,省试中式。他写的《复社纪事》里说,“三年庚午省试,胥会于金陵,江淮宣歙之士咸在。主江南试为江西姜燕及(曰广)先生,榜发,维斗哀然为举首,自先生以下,若卧子及伟业辈凡一二十人列荐名。吴江吴来之昌时亦与焉,得称士。”

吴梅村写这段文章的时候是得意的。他自己和老师(张溥)都高中了,前辈吴昌时也是同榜,成了同年。还有不少社友也中了,于是就举行了“金陵大会”,这样,我们可以知道《鸳湖曲》的作者和诗里主人的一段并不浅的渊源。

诗云(根据董康刻的《梅村家藏稿》,有异字用靳荣藩《吴诗集览》本校):

吴梅村  鸳湖春色图  图片来源网络

鸳鸯湖畔草黏(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叶乱飘千尺语(雨),桃花斜带一溪烟。烟雨迷离不知处,旧堤却认门前树,树上流莺三两声,十年此地扁舟住。

在这里,我想多少要提一下这个“鸳湖”。

三百年前的诗人的描写,和现在嘉兴的南湖光景大约相去不远,如果说少有变迁,我想也许是那湖更荒秽了,“粘天”的水草更多了,简直使荡舟的人觉得不胜逼仄。那个烟雨楼却还好好的,不过也已经是后来重修过的了,我坐在楼上凭槛喝茶,看眼前的一片浓绿,阴森得很,那树真是很高大,总有几百年的寿命了。莺声不曾听到,却看见无数白鹭在树上飞起飞落,有时候也叫上一声两声。

《鸳湖曲》的诗题下面,吴梅村加了一个小标题是“为竹亭作”,这“竹亭”就指的是吴昌时,竹亭是他的花园的名字,至于这竹亭与烟雨楼的关系,现在也无法知道。

竹亭在当时是江南的名园,是有名的园亭塑手张南垣的杰作。吴梅村有《张南垣传》(《家藏稿》卷五十一),云:“张南垣,名涟,南垣其字,华亭人,徙秀州,又为秀州人。…… 其垒石最工……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预园、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

阮葵生《茶馀客话》里也有同样的记载,大抵都称赞他的假山叠得好。在烟雨楼的后面,现在还保留着好一片假山,十分曲折而灵巧,这种小品园艺,使我们可以想象旧时士大夫阶级的剥削的成果,是怎样侵夺了别人的产业、幸福,而造成一己的佚乐与享受的。吴昌时在没有做官以前是绅士,在做官以后则是乡宦,明朝乡绅的豪纵是有名的,像钱牧斋、董其昌、瞿式耜这一批人在乡下都是豪纵不法的。现在我们只看吴昌时,王肱枕作《蚓庵琐语》里说:“吴昌时官吏部,大营甲第,侵越比邻曾生基地以筑垣,曾生往争之,昌时漫应之:‘垣在尔基,即尔垣矣,何必争!竟不让还。”

李清撰《三垣笔记》,卷中有一则:

吴都谏麟微征为余言,昌时居里时,凡公祖父母皆执贽称门下士,彼峨冠博带,此方巾短袍,延送至中门止,盖以师道自居也。有强项不执贽者,即于上台处媒孽,故无不望风而靡。

对于地方官的态度还是这样,更不必说什么老百姓了。这些”名士”们就在这种湖山胜地”大作其文酒之会。梅村另外有首悼吴昌时的诗,题目是《予曾过吴来之竹亭湖墅,出家乐张饮,后来之以事见法,重游感赋》。这一批复社同人,就是时常在这里听戏,饮酒,作诗的。《鸳湖曲》第二节:

主人爱客锦筵开,水阁风吹笑语来。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轻靴窄袖娇妆束,脆管繁弦竞迫逐,云鬟子弟接霓裳,雪面参军鸜鹆。酒尽移船曲树(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朝来别奏新翻曲,更出红妆向柳堤。

这一批文社的社友们就是这样地在作乐。吴昌时的好客,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在当时人的集子里面一定还留存了不少记载,我却只能找到有限的一两篇,应社最初的发起人朱云子(隗)有《咫闻斋稿》,陈田的《明诗纪事》里选录了他的一首诗,却正可以拿来应用。《鸳湖主人出家姬演〈牡丹亭)记歌》:

鸳鸯湖头飒寒雨,竹户兰轩坐容与。主人不惯留俗宾,识曲知音有心许。徐徐邀入翠帘垂,扫地添香亦侍儿。默默愔愔灯欲,才看声影出参差。氍毹只隔纱屏绿,茗垆相对人如玉。不须粉项与檀妆,谢却哀弦及豪竹。萦盈澹荡未能名,歌舞场中别调清。态非作意方成艳,曲别无声始是情。幽明人鬼皆情宅,作记穷情醒清癖。当筵唤起老临川,玉茗堂中夜深魄。归时风露四更初,暗省从前倍起予。尊前此意堪生死,谁似琅琊王伯舆!

吴梅村诗集笺注  图片来源网络

徐电发釚)也有一首《鸳湖感旧》:“曾说荒台舞柘杖,而今空见柳丝丝。不因重唱《鸳湖曲》,谁识南朝旧总持。'他在《本事诗》里记:

鸳湖主人,禾中某吏部也。吏部家居时,极声伎歌舞之乐。后以事见法,南湖花柳散作荒烟,东市朝衣变为蛱蝶,故吴祭酒梅村《鸳湖曲》有“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犹认舞衣鲜”之句,余亦赋《驽湖感旧》云。

在张天如的《七录斋集》里面也留下了几首诗,卷二中《同孟宏、孟朴、君伟、来之登烟雨楼次韵》两首:

水气连空绿,晴洲高处幽。无山飞鸟静,有佛古藓浮。平满归群木,苍凉上一舟。云生感慨出,此日获芦游。

烟泽恣凭阁,高岩响带淙。澌流趋壑缓,林月照人双。鱼出春深草,钟声雨后。问吴犹地接,门外即三江。

《七录斋集》卷二还有《同来之、孟宏、孟朴、君伟龙渊晚眺次韵》三首,看诗里面的景物和同游的人物,大抵也是在鸳湖所作,第三首:

白成一片暗千山,平地欺狂鱼鸟间。群水合时渔艇乱,百花静处寺门闲。月中荇藻人归夜,楼下笙歌酒上颜。唱别不离高塔影,折来云树美人湾。

其余两首里的断句,像“鱼凫队里看娇舞,芦荻声中惜醉颜”、“萧萧非雨馀空阁,切切新丝怯旧颜”,都可以看出这些名士纵情声色、醉态朦胧的影子。这正是吴昌时极盛的时代,“名士”不足过瘾,“选文”更不是目的所在,看到当时朝政的紊乱,又清楚地摸着崇祯皇帝的多疑心理,于是跃跃欲试,抓到一位政治舞台上的人物,来做一笔政治上的买卖了。

《鸳湖曲》第三节:

欢乐朝朝兼暮暮,七贵三公何足数。十幅蒲帆几尺风,吹君直上长安路。长安富贵玉骢骄,侍女薰香护早朝。分付南湖旧花柳,好留烟月伴归桡。

崇祯一朝,宰相一共换了五十个人,这在过去的历史中,算是非常特别的例子。傅节子、李慈铭等都替这五十位宰相开过名单。皇帝既然如此多疑而不专,内阁如此频频更调,在政客看来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买空卖空的。

思宗初立,把阉党清算一下,不过并没有做得彻底,还留下不少地下潜伏的分子。当时,阁里几乎是清一色东林党的天下,皇帝更怕手下的人抓住这个机会结党,所以想了一个“绝好”的办法,把官儿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放在金瓶里面,焚香肃拜,用手一抓,抓出谁来就是首揆。这方法虽然可笑,然而在皇帝看来,却是十分可靠的。不料第二次就出了毛病,没有再继续表演下去。

这时候东林的代表人物正是绰号唤做“天巧星浪子”的钱谦益,钱的作风是充分表现了过去中国士大夫的贪愚跋扈的弱点的。他想包办,弄点手法,在“抓采”以前把当时的礼部尚书温体仁、侍郎周延儒的名字都除去了。这自然使温、周大不高兴,看个机会,反咬一口,借考官受贿案的题目劾谦益,在皇帝面前对质时,又特别招出谦益以植党营私。正巧这是皇帝最怕的一点,于是,谦益一下给打了下去,黑了半辈子,在明朝灭亡以前再也不能起用。内阁里只剩下了温体仁和周延儒,拚命和东林党人作对。

复社这时候就把一员大将,大家认为是有点“政治才能”的吴昌时送进北京,在政治舞台下安下一着棋子。张溥《七录斋集》卷三里有一首《送吴来之北发》的诗:

赋贡王门说采珠,江皋琴水意相须。著书二万经方盛,买伫三千调更孤。鸳掖句传倾坐客,日华声满在天衢。典文精切邯郸步,应撒重围让汉儒。

虽然说的是“典文”,然而实际的意思却在末一句,想抓回内阁的大权,好好地干一下子。

这时候温体仁又弄下手法把周延儒排挤掉了,朝廷上掌权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大权独揽,大刀阔斧地打击东林党人,文震孟、姚希孟都被挤掉,更把文震孟的亲信郑害死。关于这案子,用出了政治上最阴险也最残酷的手段,说他杖母淫妹,弄得他不齿于名教,死了都“不得超生”。

这时候,吴梅村、吴昌时这一批复社小辈,只是隐忍地在北京等机会,敌党的铁腕还轮不到他们的头上。等到温体仁一失势,张至发一上台(张是体仁所荐),吴梅村马上就对他开了炮,这是复社党人反攻的先声,时在崇祯十年(1637)。张至发是个庸庸碌碌的家伙,远不及温体仁的手段厉害,吴梅村这一疏简直是“打落水狗”。可是在年谱上却也留下了一句好听的话,“直声动朝右”了。

张至发既去,薛国观上台。薛也是温体仁所荐,是一系相承的人物,政治上的路线也还是老样子。不过这时候吴昌时已经慢慢立定了脚跟,跟薛作起对来,也初步显出了他在政治斗争上的“才能”。

昌时这时候是已经在官场中有了一点小名气的了,,而且还得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绰号——“摩登伽女”,李清《三垣笔记》附识中记:

大僚及台谏以枚卜构竞不休,其不得于会推者遂造为二十四气之目,摇惑中外。……以吴铨曹昌时为妖气,下注“摩登伽女”……吴谕德伟业为望气,下注“啮人马”……

吴昌时做官的“伎俩”是什么呢?“通内”——走宫里的内线,拉拢裙带关系,结宠于当时最得皇帝宠幸的田妃;“通珰”——这是很自然的步骤,为达到“通内”的目的,就非“通珰”不可,把“侍从室”里的线索打通了,从此朝廷内情都了如指掌,做起事来自然非常方便;“通厂卫”——结交特务,京官的一举一动,在当时,是无不在特务的监视之下的,特务一个报告,足以致达官贵人死命,抓住了特务,也就等于抓住了皇帝的耳目手足,要陷害起政敌来更是非常方便的事。

毛奇龄《彤史拾遗记》记载田妃有一段故事:

宫中凡令节,官人以插带相饷。偶贵妃宫婢戴新样花,他宫皆无有,中宫宫婢向上叩头乞赐,上使中宫出采办,越数百里不能得。上以问妃,妃曰:“此象生花,出嘉兴,有吴吏部家人携来京而妾买之。”上不悦。

吴梅村《永和宫词》也是写田妃的故事,里边有几句话:

贵妃明慧独承恩,宜笑宜愁慰玉尊。皓齿不呈微索问,娥眉欲蹙又温存。本朝家法修清讌,房帷久绝珍奇荐。敕使惟追阳羡茶,内人数减昭阳膳。维扬服制擅江南,小阁炉烟沉水含。私买琼花新样锦,自修水递进黄柑。

这“琼花新样锦”就正是说的是“象生花”,说“私买”,大概又是诗人的“温柔敦厚”吧。

《三垣笔记》,题“大理寺左寺丞臣李清恭记,中书科中书舍人臣王挺恭阅”,是李清在崇祯之间在北京作刑部、吏部官的时候的笔记,记崇祯一朝的事最详悉,关于吴昌时的事迹尤多,关于昌时的“通内”,很有几条可以摘录。

兵科韩给谏纠曾都谏应遴,疏子递了上去以后:

次日,上置红匣中,命一内官送阁拟票,阁批有“该部参看”等语,竟留中。或见应遴与吴铨部昌时同谒一大珰,疑其妙用也。(卷中)

又记昌时“通内”事:

吴铨曹昌时通内,每阁票一纸必先知,是以众论沸腾,具疏乞休,拟票云:“吴昌时准回籍调理,病痊起用。”闻周辅延儒票也。旨未下,昌时已宣言于人,谓已得温纶。及与蒋侍御拱宸质御前,拱宸几屈,惟所纠预闻旨款,上取原票阅之果是,故败。(卷中)

东林党人一向是以正人君子的面目出现的,后来怎么又突然会和特务勾结起来了呢?自然这是政治上的权宜措施,为了“政争”,手段是可以不顾的。照当时东林人物漂亮的解释,这就叫做“法门广大”,《三垣笔记》记:

东林诸公素矜节义,以劾宦言为名高。后冯给谏元飚、孙给谏晋等倡为法门广大说,于是吴仪曹昌时始与东厂比,一切行贿受贿间被缉获,必托昌时以数千金往方免。昌时亦扬扬居功,不以为愧。予亲于徐都谏耀家见之。(卷上)

交通厂卫以后就要做做拉线的生意,凡是遇到给厂卫缉获的案子,走吴仪曹的门路,送进钱去,准保太平无事。《三垣笔记》卷上又记一事:

仙居过邑侯周谋,熊铨曹文举同乡也。曾遣二仆入都求迁,宿娼家,酒后泄言,为厂役缉获。其与文举一禀云:“所送尊箭宅者,乃王者兴必有名世者之数也。”又云:“敝座师首揆处业有善意。”东厂以闻,薛辅国观甚不悦。时冯少常元飚奉差回籍,其保举邑令秦姓者亦以书礼馈,被厂缉获。吴仪曹昌时敛金亲友,力解乃息。

不料这事给薛国观知道了,秘密报告了上去,“于是阁、厂水火,而昌时自为大行,即树东林帜。及考选时,见上于部拟各衔多所改定,诸阁臣颇得操议,于是又托国观私人拜为门生。然国观疑其狡狯,弗信也,卒改科为部,仇隙日深。国观刚愎,夙与东林为难,但不闻贪秽声。月前,昌时忽语人曰:“国观辈必败,吾已于厂卫处张四面网矣。”国观等知之,然无如之何,不数月果败。予曾询钱主政位坤,云有之。但视吏部升一美官,昌时必以小纸报东厂,云国观得银若干、厂皆以闻。它日赐死追赃本此。”

这就造成了吴昌时与薛国观的第一次冲突。吴的想拜做国观的门生,绝不是想投降,而是别有企图的。薛当然不会接受,更加上为了考选一事,吴、薛之间的裂痕就更加深了一层。

吴昌时对薛国观的再度不满,是因为他考选吏部郎中的事。查东山《罪惟录》纪十七:

考选吴昌时首拟吏部,上示不测,手更定主事礼部,昌时疑薛国观所为,大恨之。

钱遵王述古堂钞本吴江戴笠撰《怀陵流寇始终录》最末的《将亡妖孽》中也提到此事,叙述较详:

韩城薛国观官佥部,温体仁引之入阁,寻为首相。十一年行考选改授法,行人吴昌时已得吏部主事,上性好出奇御下,以破旧习,进士考选入台者,黎玉田岁贡、府同知许自表易位,如是者比比,昌时改祠祭词,谓是国观所为,深恨之。

花村看行侍者《谈往》中《韩城赐死》条云:

十一年举考选改授例,行人吴昌时于门户声气中称魁首,外定铨曹,会内旨别出手裁,多不依外拟,故为颠倒,以示不测,如进士考选,黎玉田以台易府同,岁贡教知许自表苏州人,以府同易台,不止一人,独昌时改祠祭司主事,憾极,谓韩城作祟,愠恨日深。京邸清议,薛或有之,必宣指之,或挑衅,或加词,水火实甚。

这样,吴昌时就设法挤去薛国观,同时更和张溥进行策划,把周延儒再度捧出台来。

薛国观的为人,《谈往》说他“性褊急,出词过刻……人谨畏之”。有一次崇祯帝在召对的时候,叹息大小官员无不贪污,无法可想,薛就顺口说出如果厂里面有得力的人,贪污是不会风行的,这正触着了宦寺而兼特务的王化民的大忌,昌时借这机会和王化民建立了联合阵线,打倒了薛国观。《谈往》载

时帝尚严切,曾于平台召对,闲语间帝叹曰:“目今朝臣通贿,外致东西糜饷,内致吏兵徇私,国事素淆,生民涂炭,奈何!”忧形于色。韩城聊为解嘲曰:“使东厂得人,举朝何敢黩货!苞苴之来,或有所自!”时厂臣王化民适蹲御座后,闻之汗出浃背,骇极恨极。昌时又与化民结义盟,忧喜相商,于是内外耽目,专伺韩城之阴。

薛国观很得皇帝的信任,对这一套不去理睬,可是结果到底给他们寻到了一个题目,这次是利用薛国观和皇族外戚的矛盾,因为薛曾经建议征收豪门皇族的资金,解除财政困难,而这事正关系皇族戚畹的切身利害,于是反对阵线里又添上了一支新力量,薛国观就此倒台了

杨土聪《玉堂荟记》卷上记:

上尝与韩城言及财用匮乏,韩城对以:“外则乡绅,内则戚畹。在乡绅者,臣等任之,在戚畹者,非出自独断不可。”因以李武清为言。遂传密旨借四十万金,冉、万二附马各一万,而周、田等近亲不与焉。

真是滑稽,而且是真确的事实,就是开刀也先从旁支、远支动手,有最亲密的裙带关系的还是留下来不动。

此旨间有抄传,复严禁之,李氏殊不在意,而督之日急。武清死,复及其子国安,提家人追比。久之,国安亦死,而追比未已。周嘉定乃其儿女亲也,上疏为言,又奉严旨,于是李氏尽所有,其房无人售则拆毁贸之。……是时戚畹人人自危。

到了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抬出菩萨来:

后因皇五子病亟,遂造为九莲菩萨下降之言。九莲菩萨者,孝定皇后梦中授经者也,觉而一字不遗,因录入佛大藏中。旋作慈寿寺,其后建九莲阁,内塑菩萨像,跨一凤而九首,乃孝定以梦中所见语塑工而为之,寺僧相传,菩萨为孝定前身,其来久矣。至是言皇五子见菩萨来,甚怪上之薄情,不念先世亲属云云。又言,如不从此改过,将来殇折不止一人,还都要唤去。大都上未至皇五子病所,皆诸人撰造节次,遗人传报。上大惧,于是传谕停止追比,复武清侯爵,而皇五子竟薨。乃心念此事皆繇韩城发端,欲诛韩城以谢孝定在天之灵。

《谈往》亦谓:

内中情事,王化民知之最早,急闻于昌时,密令台省,遍耸毁斥,实指其行私,指其弄权,特参疏日且数上。

皇帝的胡涂,加上吴昌时手段的毒辣,到底使薛国观从首辅的位子上跌了下来,致仕回家了。

这时候复社的党魁张溥正在江南“逍遥林下”,选文章、批经史,却忘记不了朝中的政事,更不能忘记他在北京安好的一着棋子—一吴昌时。《七录斋集》卷二里有一首《寄吴来之》:

红叶从风溯远堤,春回烟阁静香提。素心道路难为说,好事云屏待子题。一诺久知千古重,三秋自此两峰齐。平章梅雪看君子,赋有金声报紫霓。

这正像一个党魁训勉部属的话,勉励他好好地干,“千秋事业”全寄托在政治斗争的成败上。谁说张溥是甘心终老林泉的呢?虽然他的朋友要为他辩解,不是他自动地要作政争,而是为了害怕自己被目为党魁,才不能不采取以攻为守的自卫手段。

杜登春《社事始末》说:

是时乌程去位,杨、薛相继秉国钧。窥见主上崇儒扶正,深眷娄东,无吹求西铭之意。门下或有私附杨、薛以图显荣者,以故西铭得以道遥林下,批读经史为千秋事业,而中疚不安,唯恐朝端尚以党魁目之也。

正巧周延儒(宜兴)因为受了温体仁的排挤而放归林下,周自己很后悔,做了一次傻瓜,陪旁人打击东林党人,自己却也被挤了下来。他心里想重回北京,却想不出一条路。两方面的利害既然已经一致,彼此利用当然是很自然的事,于是张溥就想:

窃窃自疑,非起复宜兴,终是孤立之局。与钱牧斋、项水心、徐勿斋、马素修诸先生谋于虎丘之石佛寺。(《社事始末》)

这种情势在吴梅村的《复社纪事》里分析得很详细,见《梅村家藏稿》第二十四卷:

未几,薛国观以庶僚得政,蔡弈琛与里豪吴中彦者交,私受其金为鬻狱。南御史成公勇发其事,以指纵疑先生(张溥),谋益急。吴来之昌时为礼部郎,移书先生曰:“虞山毁不用,湛持相不三月被逐,东南党狱日闻,非阳羡复出不足弭祸。今主上于用舍多独断,然不能无中援,惟丹阳盛顺伯可与谋。”顺伯时客先生所,故与介生姻旧,雅负权,见其书奋曰:“来之策诚善,顾非公言,莫足鼓动者。某请衔命矣!”先生嘿不应,来之以己意数申款问遗中贵人,卒不能得要领。问刺探一二禁密语疏中,数为人传说,沾沾自多,公卿固侧目。

薛国观回家以后,还觉得不服气,上了一道谢恩疏,里面发了不少牢骚,皇帝就又把他抓进京来对质了。《谈往》记:

(国观)十二月抵里后,谢恩奏辩云:“臣之得保首领还故土,皆荷皇上之生成,但袁恺等讦奏,实出吴昌时指使。”并诉昌时致憾之由,谓“圣上操纵独裁,怨毒则归臣下,臣死亦无敢怨”等语。奉有圣旨则严切殊甚,“奏内事情,着赴京讯理”。

吴昌时在薛国观到京以后,就又布置了一着阴毒的棋子,让自己的外甥、薛的亲信的王陛彦去探视薛国观,再使厂卫去逮捕,关于王陛彦:

陛彦孝廉试中书,撰文者从无掌房之例,庚辰闱后,梁维枢俱转尚宝丞,或欲依附韩城以就功名。……陛彦松江人,吴昌时之甥也。(《玉堂荟记》)

十三年五月,韩城来京候审,有内阁举人中书松江人王陛彦向为韩城心腹,以旧日情谊,至寓问安,稽事密谈。厂役希旨,密伺薛邸,适遇彦,擒奏下狱。此化民、昌时阴谋险策,设阱构成,在韩城又别生一事,以供人指摘,按律议罪。(《谈往》)

这结果是不难想象的:

陛彦以职侍内阁泄漏机密例,律拟大辟。八月,国观赐缢,陛彦弃市。(《谈往》)

这一位政敌(薛)和一个陪死的外甥在临刑的时候都大骂吴昌时,“韩城将死,曰:吴昌时杀我!”王陛彦“赴市时语人曰:‘此家母舅为之,我若有言,便得罪于名教矣!”(俱见《玉堂荟记》)但是吴昌时对这件事反而表示得意,“语上闻,来之不以为忧,顾色喜。”(《复社纪事》)

(未完待续)

作者 黄裳先生像

*本文经黄裳先生后人授权转载  特此声明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父亲的故乡之韩城薛氏起源考
乱世搅局者张溥(伍)
寻找《诗经》里走出来的韩城
“南吴北溥”之国画大家——吴湖帆作品欣赏,
吴湖帆用印
“南吴北溥”之国画大家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