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堤玩月

牟建新

  

大自然中的景物，最具浪漫色彩的是月亮。一钩新月，如初生事物；一轮满月，如团圆美好；皎洁明月，一种光明磊落的人格；如水清辉，一种美好憧憬与理想的寄托。咏月、赏月、谈月，已成为中国人民的传统习俗。

在惠州西湖苏堤中段，西新桥前，树有一块圆形的汉白玉，上面镌刻着“苏堤玩月”字样。这就是著名的西湖景观之一“苏堤玩月”所在地。

相传，当年这里是一条很窄小但很长的木桥。东坡有“昔桥本千柱，挂湖如断霓”诗句。许骞在《西新桥记》中也说“桥故千柱，横跨一湖”，属于“贴水如虹”，仅仅可以走过一人的长桥，但时人却当作秋凉玩月的胜迹。每当皓月当头，这长长的木桥的左边有一个玉盘，右边也有一个金轮，光景非常好看，也非常难得。这就是“苏堤玩月”最早的雏形。后来，因为“雨潦推挤，弗支弗永”，“屡作屡坏”。这景观没人关注了。东坡在这里助修湖堤时，在堤上筑有“飞楼九间”的西新桥。不管从哪一座“飞楼”赏月，都感身处天心，月照空明。平湖之旷，金波璀璨。水天一色，上下寒光。景同瑶岛，情系冰壶。清雍正年间，知府吴骞有诗曰：

茫茫水月漾湖天，人在苏堤千倾边。

多少管窥夸见月，可知月在此间圆。

这首诗，将苏堤湖天圆月景观作形象描述。同时，又点出了两个话题：为什么这时的月亮特别圆，特别明亮。为什么要在苏堤玩月。这两个问题，多少年来，人们一直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因此“苏堤玩月”，一直成为惠州人的自豪，也一直成为游人慕名前来观赏品味的景点。

今天的西新桥已是一座石拱桥，没有飘出桥面的“飞楼”，所看到圆月悬湖的意境，已多少有了折扣。但是，仍能看到古月圆时特有的景象：夜幕降临，东边的圆月，携来了千家万户赏月人的祈盼，带着大气环罩的晕圈，在人们还不经意的时刻，悄悄地露出脸庞，缓缓地跃上山峦、攀升楼台。这时的月亮又大又圆，往日明亮的清辉，这时也变得模糊不清。老人说，这时的月亮姑姑，正携带着天上人间人月齐圆的心愿，从遥远的地方赶来。那模糊的金黄色光环，就是携带给万众的信息。当月亮进入湖天，这些精神需求的信息，就透过大气，释放给急于了结心愿的芸芸众生。之后，月亮越来越高，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小。最后，她一直向西，执着地追赶她的恋人太阳。因为月亮里面的广寒宫住着嫦娥姐姐，她也需要团圆。

月亮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原型之一，中国古代诗人对月亮的歌吟单从数量而言也是无与伦比的。然而，古人玩月，是另有雅趣。

南宋时，在惠州留下“峰头寺寺楼楼月”名句的大诗人杨万里，曾写下一首层次曲折，笔致尤活的玩月诗：

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

领取青天并入来，和月和天都蘸湿。

天既爱酒自古传，月不解饮真浪言。

举杯将月一口吞，举头见月犹在天。

老夫大笑问客道，月是一团还两团。

酒入诗肠风火发，月入诗肠冰雪泼。

一杯未尽诗已成，诵诗向天天亦惊。

焉知万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团月。

——《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

周汝昌在评论杨万里这首玩月诗时，说他笔端有妙口，“横说竖说，正说反说，所向皆如人意，又无不出乎人意，一笔一转，一转一境，如重峦叠起，如纹浪环生。”

千百年来，月色年年相似，赏月的时间、方式基本相同。那么，人们在苏堤玩月，又是如何“横说竖说，正说反说，所向皆如人意，又无不出乎人意”的呢？当然了，不同的人在苏堤玩月时会有不同的感受。

微微秋渚坠银蟾，一片空明百丈缣。

红叶落疏山影瘦，白云飞尽塔峰尖。

沿堤诗舫频移棹，傍水针楼不下帘。

最爱六桥光霁色，望断风韵想苏髯。

——清·叶  适《丰湖秋夜》

夜将半，泛舟西湖，烟迷远岫，月浸长堤，一舸摇光，万籁咸寂。予则危坐船头，弄短笛，作西湖思秋之曲。夫子与张坤仪、刘镜源两学兄击节相和。宿鸟惊起，秋风吹衣，此了不复知有人间一切。

——民国·何漆园《跋丰湖秋夜图》

我步入像飘带一样伸进湖心苏堤。……这时，夜空突然一亮，显得分外澄沏。昂头望去，只见月亮冲出云翳，将那因压抑而积蓄起来的银辉，泻了下来，洒得大地如同白昼，湖面一下变得波光灼灼，与塔得倒影显得格外黑白分明，这不正是“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的境界吗？我真的佩服苏东坡遣词造句的神妙，“微澜”两个字，竟把惠州西湖的水写绝了！据我理解，“浪”只从纵向描绘了液态，而“澜”是从纵横两方面来描状液态的。此刻，晚风轻拂，湖面的涟漪千姿百态，变化多端，泛着梦的光辉，荡着爱的呢喃。此时此刻，如能驾上一叶轻舟，任意东西，那该是多么写意啊！

——今·陈乃学《月光下的苎萝西子》

《丰湖秋夜》是直接写西湖的月景；《跋丰湖秋夜图》则有点像东坡在《赤壁赋》中描述的情景；《月光下的苎萝西子》是对玉塔微澜景观展开描述。由于落笔点不一样，感受也不同。

在苏堤玩月，人们感到的不仅仅是山邃湖幽，玉宇无尘，银河微隐，星罗秋曼，月圆风清，一泄千里，令人心情特别开朗，精神为之振奋的情景。人们还会常常设问：在苏堤玩月与别处玩月有什么不同。

这还得先从“苏堤玩月”的景目名称说起。顾名思义，苏堤玩月，地点是在苏堤，而苏堤是当年谪居惠州的苏东坡发起并资助而改建，后人为了纪念他，取名苏堤。在这里玩月，首先要想到的是东坡。

众所周知，东坡对月亮有特殊的偏爱。在他的作品中，咏月、爱月、赏月、惜月，比比皆是。且不说他的诗文，仅他传世的280多首词中，与月亮有关的就有90多首。月亮被赋予生命，不仅瑰丽多彩，而且有优美的姿态，妩媚的容颜，是一个来自梦幻理想的人物，又是在现实中展示魅力无限的美丽多情的伴侣，作者甚至寄寓了深沉真挚的眷恋之情。

东坡在通过咏月，流露出他人生旅途的热切期盼，倾诉自己与亲人的甜蜜温馨，吟唱与朋友和同僚的佳讯与哀伤。人们熟悉的《水调歌头》和《赤壁赋》，就是他赏月的代表作。

东坡的这两篇诗文，写作时间都是在既望之日。即在十六之夜。这符合古人“十五月亮十六圆”的论断。东坡是一位性格豪放、气质浪漫的文人。当他抬头遥望中秋明月时，其思想情感犹如长上了翅膀，天上人间自由翱翔。

这两篇诗文有一种内在的共性，即在赏月之中，他逐渐领悟到月亮也有着自己固有的悲痛，同人有“悲欢离合”一样，她也有着“阴晴圆缺”。这世界本身就不是完美的，每一件事物都处在自己固有的缺憾之中。明白了这一点，再怨天尤人有什么意思呢？应该采取一种豁达胸怀，对什么事情都“不应有恨”，都要期待“长向别时圆”。东坡在惠州留下最出名的景观“玉塔微澜”的诗中，更加流露这种期盼：

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

正似西湖上，涌金门外看。

冰轮横海阔，香雾入楼寒。

停鞭且莫上，照我一杯残。

涌金门在杭州。东坡贬到惠州，政治上已被闲置，官场上不得签署公务，经济拮据，生活潦倒。但回想起杭州任上，他还是很风光的，很值得怀念。何况作为文曲星的他，在杭州时，总算续上了他和仙女五姐朝云的仙界姻缘。每当回忆他和朝云在凡间的相遇，相聚，相敬，他非常珍惜。特别是在在黄州夜游赤壁时，曾勾引其对天庭上暗恋五姐的美好追忆：“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想起当年，仙女五姐失手将妆镜掉到惠州，一摔五瓣，形成西湖，仙泪注成湖水。后来自己也化身东坡来到人间寻找，在没有找到五姐之前曾失望：“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当他被贬到黄州后，借来一片荒地，自耕自给，虽然生活贫困，但早已将朝云收房，他们相爱、相守、相濡。在自然生态中，也算找到一种乐趣：“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他常常梦想“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对这些象梦幻中的情景，东坡常常借助明月，抒发情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东坡寓惠期间，还曾在深更半夜，自己一个人绘出了一幅生动的舀月图：

一天晚上，月色正明，东坡为了煮一壶好茶，自己到白鹤峰下的东江边，在平常钓鱼的石矶打水。这时，江中一轮明月，随波荡漾，波光粼粼。如幻境，却分明是三清上界；似天都，又实在是白鹤新居。当东坡用大瓢舀水时，把月亮也舀进了瓢中。当他把瓢中的水倒入水瓮时，月亮也被贮存在瓮中了。东坡为此写下了颇有灵趣的“大瓢贮月归春瓮”的月下汲江诗句（见《汲江煎茶》）。

如果说，东坡的《水调歌头》和《赤壁赋》是以时间为外在线索，以情感为内在脉络，从赏月之“乐”写到人生短暂之“悲”，再到精神解脱之“喜”，既有政治失意、人生无常的苦闷，又有宠辱皆忘、听任自然的达观。那么，在杭州的涌金门的月亮中，他通过姻亲，高攀了玉皇大帝，为后来深感“高处不胜寒”，向往“在人间”随心所欲地“起舞弄清影”。而在东江边的“舀月贮月”，则是对五姐朝云魂断惠州的无奈，他只有贮存下一种希望，一种寄托。

可以说，在苏堤玩月，不仅仅是观赏月色，也不仅仅是在清澈的月光吟诗赋对，轻歌曼舞，而是在特定的环境中，凭吊东坡，感悟人生，珍惜时光，寄托希望。这一点，1984年在惠州举行的苏轼研究会全国第三次学术讨论会上，与会者有词以证：

九百中秋去，今又月儿圆。苏门弟子，西湖赏月意翩跹。踏碎东江细浪，拂散罗浮雾霭，踪迹任探看。翰墨留奇彩，为政暖人间。

眉山魄，惠州客，梦魂牵。高歌大江东去，豪气胜当年。料峭春寒已过，玉宇琼楼正建，千古有新篇。我见坡翁笑，颌首捻须髯。

——覃作彬《水调歌头·西湖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