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贾晋京，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研究员，财经评论人。
中文“商业”的意涵主要是“商品贸易”，而西文“business”的意涵却相当于“事业”。这种差别是在中西不同的历史传统中形成的，而在现代社会，“商业”的内涵则在向“事业”统一。历史上，中国历代对商品贸易多有限制，因此商业作为一个“行业”概念被区分了出来，但谈到中国古代的“商道”，其中蕴含的道理却远远不限于贸易本身，而是包括了很多今日涵盖管理、营销、金融等“事业之道”的“商学”原理。说到底，任何事业创始、发展、壮大都离不开用人之道、管理之道、推广之道等广义的“事业之道”，无论古今中外皆然，适用范围绝不仅限于贸易一行。
现代社会，仅仅是关于事业起步阶段的“商道”，便已蔚然壮观，形成“创业学”一门。其中，风险资本(Venture Capital)地位重要，在任何创业学讨论中都是必然的“主角”。殊不知，VC这一角色，其实既非“新潮”，也非“舶来”，而是古已有之，早在东汉之末，天下英雄曹操、刘备起家之时，就多曾凭借VC助力，这也是史有明载的——
在《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曹操的本纪)的裴松之注中，有这样一条记载：
“陈留孝廉卫兹以家财资太祖，使起兵，众有五千人。”
这条记载说的是，在曹操行刺董卓失败，白手空身仓皇出逃跑到陈留(在今河南开封境内)后，在当地个人投资者卫兹的财力支持下，迅速拉起一支五千人的队伍，把反对董卓从单打独斗变成了一项正规运作的事业。后来的历史证明，陈留招募的这五千人，正是曹操南征北讨，平定中原的核心骨干，乐进、李典、曹仁、曹洪、夏侯惇、夏侯渊等后来的名将都是在这时加入曹操队伍的，相当于一个“创业团队”的组建过程。而卫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正相当于“风险投资人”。
无独有偶，被曹操称为“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刘备，也是由风险投资资助起家的，《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记载：
“(刘备)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於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中山大商张世平、苏双等赀累千金，贩马周旋於涿郡，见而异之，乃多与之金财。先主由是得用合徒众。”
这个记载证明，刘备尽管出身贫寒，缺少曹操创业前那种显赫的履历，但却具有一种天生的领袖气质，能够把很多优秀的年轻人聚拢在身边，显示出非凡的管理才能。在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边界地带涿郡(今河北涿州)从事马匹贸易(这在当时是大宗贸易)的大商人张世平、苏双便给刘备提供了大笔资金，使刘备能够招募徒众，壮大组织。实际上，刘备当时除了“领导才能”外，并没有任何事业上的表现可言，但即便如此，张世平、苏双还是给刘备提供了资金。这种在事业尚未起步，只看重“团队”便给予支持的模式，不正相当于今日的“天使投资”吗？
这两个案例可以说明，尽管汉代没有今日的“风险投资”概念，更没有其运作模式、评估方法，但风险投资的实际行为却是存在的。实际上，任何事业，都有一个从概念发轫，然后历经团队组建、战略规划、机构设置过程，方能进入开展工作、进行推广、站稳脚跟阶段，之后才能发展壮大。相当于现代企业发展的研发期、种子期、成长期、发展期等生命阶段。每一个阶段的成长，除了自身努力外，又必然需要资金、社会资本等资源支持。把为事业发展每一阶段所需要的资源支持形式的设计体系化、建制化，就是现代社会的“VC”，现代社会的VC所依赖的智慧，一般是模型化、计量化的现代管理方法。不过，汉代的“风险投资人”们，尽管没有现代VC的模型化、计量化方法，却显然并不妨碍他们慧眼识珠，发展曹操、刘备这样潜力无穷的“高收益项目”。看来，他们也必然有一套评估“什么项目值得投资”的独特方法可资借鉴。
当曹操来到陈留时，他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卫兹投资于他的理由会是什么呢？假如站在东汉末年的情景中，设身处地思考一下在那个环境下创业者该如何寻找资源、投资者该如何做出决策，或许可以得到一些新鲜的认知，加深对于事业发展过程的理解。
东汉末年，黄巾起义之后，各地刺史、太守纷纷拥兵自重，盘踞一方的大小军阀至少有几十个之多，豪强林立之中，如何评估谁能“笑到最后”呢？而且有一个事实必须注意，曹操在起家之时，并无势力，可以说已经被那几十个军阀甩在身后。可见，给予曹操风险投资，需要非同寻常的判断力。
东汉末年的社会环境可以用“世族”、“豪强”两个关键词来概括。“世族”是指出现在上流社会的面孔基本上来自一些固定的家族，比如“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家族和汝南袁氏家族，全国大概只有不到一百家。而“豪强”则是说地方经济、社会资源掌握在一些大家族手里，他们不但拥有大量的土地和产业，还拥有自己的军队。
之所以产生这种局面，跟当时信息流动速度、资源流动速度都很慢有较大关系，因此，任何社会资源都只能在一个相对固定的“圈子”中分配，优质社会资源也不例外，这就是世族产生的一大原因。因此，一个人是否出身世族，在那个环境中就代表了他所在的圈子和可能获取的社会资源。而并非出身于世族的人，要把他的能力信息传递出去，并且获得取得成功必须的“被已经成功者认同”资源，可以说难度比世族成员大很多。
而当时个人要取得成功的制度渠道，是通过“察举”、“征辟”的方法进入上流社会，察举、征辟的方法基本上相当于：根据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名声和美誉度，举荐、录用到体制当中，像卫兹的“孝廉”就是被举荐录用得到的称号，实际上曹操的出身也是孝廉，在当时能获得孝廉出身本身实际上就表明了他的社会资源脉络优势。
其实曹操并不出身于当时有着最高美誉度的世族，其祖父曹腾是个宦官，任宫内“大长秋” (不是大长今)之职，相当于大内总管。曹操的父亲曹嵩是曹腾养子，官拜太尉，位至三公，但据说名声并不太好。但这并不妨碍曹操早年顺利进入长安社交圈，跟出身于排名第一的汝南袁氏家族的才俊袁绍等帝国最杰出的青年人才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且，曹操还在年纪仅二十出头之时，就因为被宦官所害的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鸣冤而顶撞汉灵帝而名动京师，显示出敢想敢干的执行力。
所以，当曹操谋刺董卓失败而逃到陈留时，卫兹看到的是一个具备三大成功要素的“潜力项目”：一，具有成功所需的社会资源，比如能够迅速与当时最具社会行动能力的袁绍集团达成合作；二，具有非凡的战略策划能力，比如精密谋划行刺董卓几乎成功，这需要具有搜集董卓的作息规律信息、取得包括董卓在内的多方面信任、通盘考虑多种行动要素并良好协调的能力；三，具有项目执行力和灵活行动能力，比如能在董卓的严密缉捕下安全逃脱。
因此，卫兹对曹操的投资，主要是看重曹操的社会资源和可能依据其战略策划能力建立起来的模式独特性(后来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完全符合种子期投资的规律。种子期事业最具成长价值的优势就是资源和战略。而事实证明，曹操这颗“种子”成长是高速的。公元189年冬曹操集结起队伍后，190年春十八路诸侯的讨董联盟就成立了，尽管曹操由于没有地盘，只能勉强算作十八路中的最后一路，但他的密友袁绍却是十八路诸侯的盟主。并且十八路诸侯的正式讨董檄文，也是由曹操执笔并发出的，对卫兹来说，这显然是短期内看到投资价值的证明。
卫兹投资回报也是巨大的，卫兹本人虽然在宛城之战中死去，但他的儿子卫臻却在后来位至司徒，进爵长垣侯，食邑千户。这在当时几乎是可能通过理性投资所得到的最高回报。
如果说曹操的崛起来自于他能有效利用社会资源的话，刘备则只能算作指导如何白手起家的教材了。
根据《三国志》记载来看，刘备是个孤儿，只能以贩卖鞋子和编织席子为业，并且尽管曾经得到同宗的资助让他去读书，但他却把这些钱用在了犬马、音乐和衣服上。即便《三国志》这种史书想赞美一下这位先帝，都找不出来太多说得过去的好词儿，只好说他“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也就是胳膊长得能过膝盖，并且还长了一副特大号招风耳。除此之外，就只有“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於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这几句性格描写了。由此看来，他那副尊容料必不会是得到巨商青睐的原因，谁会因为看见一个人耳朵长得出奇的大就给他一笔投资呢？可见，张世平、苏双看好刘备的原因只能是他“结交豪侠，年少争附之”的管理和领导才能。
在没有业绩表现和实际资源的情况下，仅仅依靠对团队能力信任而给予扶持，在当今属于天使投资性质。实际上在天使投资的发源地美国，这种“看好团队”的投资方式主要用于对研发期高科技项目的扶持，收益前景来自于对相关产业链发展的整体判断。这方面最著名的例子就是1998年，两个当时还没毕业的年轻人去向Sun公司的共同创始人安迪·贝托尔斯海姆讲述他们的商业梦想，贝托尔斯海姆在当时无法听明白他们的具体模式情况下，就给了他们20万美元，而这两个人则凭这20万美元，创建了Google。安迪·贝托尔斯海姆在决定投资的时候虽然难以判断他们的“搜索引擎”到底有什么特别，但是对于已经兴起的雅虎则有一个基本判断。而在中国，“押宝”团队的投资方式，则往往会把团队的经营管理能力放在第一位考虑，最被津津乐道的例子是某VC的电视名言：“我一看马云的创业团队有18个人之多，就觉得这人的管理能力不简单，当时就决定投资。”
显然，张世平、苏双对刘备的投资正是以押宝团队为主的天使投资，这类投资由于没有别的收益预期依据，只能以团队能力为标准。而对团队带头人的第一要求就是：能团结团队成员，消灭内耗。历史事实证明，张世平、苏双的眼光是毒辣的，刘备团队的核心成员，关羽、张飞、赵云、诸葛亮等人的团结程度是魏、蜀、吴三大集团中最高的，这与刘备的个人性格和领导能力密不可分。
不过“惟有团队”的项目也有一个先天不足，就是无法像拥有独特资源的曹操那样迅速确立自己独立的地位，而是必须依赖大集团的力量。刘备曾经先后依靠过公孙瓒、陶谦、曹操、袁绍、刘表，直到在荆州遇到战略策划人才诸葛亮，才找到了自立的发展模式。
曹操和刘备的历史实例说明，无论古今，事业成功的要素都是接近的，其中，领导者的团结能力和执行力是决定项目能否走得远的关键因素，战略规划能力是事业能否合乎目标地茁壮成长的决定因素，而包括社会资本、融资能力、行动能力在内的综合的资源，则构成事业发展快慢的决定因素。而风险投资能给企业带来的，资金只是一方面，更多是通过不断整合、注入各种资源实现共同成长。
来源：作者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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