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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路

作者:张业松

残春夜雨,滴答淅沥,扰得人不能安睡。午夜梦回,在雨声和透进窗帘缝隙的街灯的微光里,拼缀梦中碎片,醒了许久。

梦里回到了故乡的村道,和父亲一起去往隔邻的人家。父亲说,他们家的老人“张景梅”去世了,我们去看望一下。“张景梅是谁?我好像不认得。”我说。“怎么不认得?你小时候穿过他给的旧棉裤改的裤子。”父亲说。是了,小时候家里穷,我们是有时不时接受亲邻周济的经历的。在父亲的讲述中,我眼前模糊出现了一位好像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很老,常年不怎么出门的老人。按照我们这一支张姓宗族的排行,“景”字该是我的曾祖辈,要去的也正是同宗的邻家。这么说起来,我们果真有过这样一位祖辈吗?不能确定。等我回去了,要记得问问父亲。我在微明和频响的夜室里睁着眼睛想。

梦中父亲带我来到邻家,寒暄过后,意识到这是来作吊,却没来得及为之准备,主家门庭冷清,也没有寻常红白喜事的动静。是事出突然吧?我正想着,父亲已经在问屋里有没有鞭炮,先借一挂给我们放?答复是没有。父亲转而命我赶快去买。“去哪儿买?钱呢?”梦中的我正要询问,旋即意识到疑问多余:村道上前前后后好几户人家开了商店,而我手上正拿着随时可以电子支付的手机。于是我从邻家阶沿退回几步,转身上了村道。

仿佛也是晚上,村道上没有路灯,两旁住户里似乎通了电,做生意的人家屋门敞开,将门前的屋场照亮半扇,映得村道半明半暗,乡邻们在暗影里进出,各忙各的事。我在道路上迟疑,似乎在估量哪一家会有我要的东西,却终于在这似曾相识的景象里迷失,忘记了来意。

这是一条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因农村“拉居民点”而形成的南北向道路,是三列住户间的两条通道中靠西可以走车的主道,宽约3米,长约四五百米。我家位于西侧靠南。犹记得搬家时,我家三开间的木结构祖屋在卸掉盖瓦和板壁后,被几十位壮汉整体抬移安置到新屋场上的壮观景象。我们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几十年,收获了各自的成长,也见证了时代的变迁。我们村位于湖南省北部,在楚辞里曾经歌咏过的遗褋有兰的澧浦,是历史悠久的鱼米之乡,县境出土过测定年代在6000年以上的人工稻田和被命名为“城头山”的中国最早的古城遗址,属于由澧水及其支流澹水从古澧州城东出,包裹而成连接了今澧县城和津市市的一处洲垸,叫做澧澹的,战争年代的兵家必争之地,七十年代的公社,八九十年代的乡镇,新世纪的街道。

在我们村的公社和乡镇年代,我的世界由纵贯居民点的村道约束和组织。村道往北,尽头是大队部和小学,我在这个方向上来来回回,接受了人生最初的学校教育,结交了许多同龄伙伴,熟悉了他们每一家的堂屋和内室。往南不远是从大河排灌站引水的太沟,每当夏季农忙,太沟放水如同节日,随着水流的到来,两侧焦渴的农地嗞嗞作响,一路禾苗欢唱;从巨大的涵洞里吸吐而出的河鱼,吸引了成年人捕捞,而我正是混迹其中趁机戏水的顽童之一。

太沟的名称甚有古意,不知是否由旧有的水道改建而来,沿袭了旧名?总之在我小时候,这条由高堤护卫的沟渠不仅是横贯澧澹北部的农田水利干渠,也是往东通向公社和初级中学、往西通向县城和高级中学的必经之路。初中走读,是真靠走,学校离家5公里,早出晚归,来回10公里徒步。春季泥涂粘鞋,夏季雷电交加,秋季浓雾惊魂,冬季雪滑难行,父母因而担了多少惊,自己为迟到受了多少怕,事后想来,统统记不大清了。整个初中阶段,印象最深的无关于学习,而是一件稀有的耸动的事:两个高年级的逃学生,不知怎么从澹水河里搞到一颗锈迹斑斑的小型未爆弹,为其上稍露一角的黄铜色所诱惑,想要拆开它,拿到学校门前的高压电塔的水泥基座上敲击,导致爆炸,一死一伤。在摇把电话都还是电影里偶尔才能见到的稀奇玩意儿的年代,这样一件事如何在一天之内耸动乡里,令有孩子在上学的家长火急后怕,现在也是难以想象了。

高中住校,学校管理严格,只准周末一晚出校活动,离家近的可以回去,父母需要担心的事情少了许多,也日益集中于“钱”的问题。随着世事变迁,父亲加入了社办搬运队去澧水的码头上“出集体工”,可以挣到从农业生产上很难挣到的“活钱”,早出晚归的变成了他,周末回家也难得见上一面;母亲忙里忙外,先是作为“女劳力”同样要挣集体劳动的工分,后来家里分到的责任田——我们那既有水田,也有旱地,农事因而特别“磨人”——也主要由她耕种照管;妹妹们长大了,各自踏足于我所熟悉的求学之路,成为父母更加忙碌的理由,也使得我们这一家啊,看起来渐渐像是要混出头。

母亲太忙,学校放假我们需要去帮工,尤其是我,作为长子已经可以顶一个“半劳力”,出一天工,可以挣几个年底用于折抵口粮和其他农副必需品的工分。有一天歇晌,我从家里喝了水出来,仿佛是阔步走在村道上的样子,村头歪脖柳树下歇着乡邻,其中一位在城里读过高中的同宗兄长斜睨着我对旁人说:“不要小看这双赤脚啊,将来是要穿皮鞋走大城市的。”许是托他吉言,我果然有机会从这条道上走向了大城市。大学有挂号信寄给我的消息传来的那天,我正在水田里参加赶农时抢收抢插的“双抢”,中学的电话打到乡里,乡里的通知送到村里,村里的广播播出通知,劳动的地点离高音喇叭比较远,听清楚了的乡邻跑来把我从田里叫起来的时候,我手上抓着秧苗,两腿都是黑泥,是有点懵的状态。那个夏季,我毕业回乡后一头扎进了田地里,心里不搁事,只是忙着干饭出力,从高考前体检到大学入学后体检,体重增加了整整10公斤,突破60公斤,并从此再也没有下去过。

现在的我,体重在那个基础上又增加了10公斤,并且也是很难再下去了。“大城市”越走越多,小村社越离越远。我们乡地处津澧交通要冲,以往贯穿其间的省级公路位于洲垸南部,跟我们村之间隔着另一片村。九十年代开始城市化改造,县城北部的主干道向东延伸,劈开了我们村的居民点,先是将我们家的屋场占去小半,所幸尚未影响到房屋,反而使我们家成了村道转角的门面房。父母年事渐高,一位从搬运队退回来,一位责任田大半被征收,做了半辈子农民,最后竟有机会“经商”——父亲凭自己的业余木工手艺,利用边角余料打造了一组货柜,当门摆一件,底部安装了滑轮,可以移来移去,就此做起了以往来乡邻为主顾的油盐生意。同时随着子女各自成立,老屋房间的利用率降低,父母腾出一间出租给不断来“停车借问”、寻找生意机会的新世代人,所得于家计亦不无小补。到新世纪初,我们村整体被规划为新城区,街道进一步拓宽,变成“津澧融城”的主干道“津澧大道”,我们家的屋场整个被占去成为新道路的组成部分,父母的“生意”没了,祖屋也就此拆毁,主体木结构部件被收纳一处,在去功能化后日益朽坏下去。

犹记第一次出门上大学,是父母带着一大家子,由村道出发,徒步经太沟送我到县汽车站,然后由父亲陪同到长沙转火车,沿途公路、轮渡逆走从课本上背熟的洞庭四水,澧沅资湘,那时前两条河流上还没有架桥,全程历经七个多小时,途中需在纪念南宋钟相、杨幺起义的汉寿县太子庙吃一顿饭,那也是父亲头一回到省城。第一年寒假回家,途中有惊险的经历,但好歹一个来回路已经熟了,父亲不再坚持,家人送我到县城为止。如此一直到我读完本科留城,读完研究生转城,最后“二广高速”从村东越过,在津澧大道开通出入口,县汽车总站也搬来城东,出远门更方便了,可以北上荆州转乘沪蓉高铁,家人为我送行才变更了路径。

母亲在世时,总是父母一起陪我走过离乡的最后一程;母亲离世后,父亲注目离站班车的身影总显得有些孤另。今年春节我最近一次离乡,是妹夫驾车直接从医院送我到车站。那时父亲正要“被出院”,妹妹们代办手续,他是坐在送我的车上,被我阻止下车送进站了吗?今年春天不寻常,整个过得紧张,刚刚过去的事情,记忆也有点恍惚了。

妈妈埋在土里,再也不会回来。父亲转诊大城,有妹妹悉心照料。下一代天各一方,独自学习成长。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到底在走着怎样的路呢?

风助雨声,时疏时紧。夜正长,梦已醒,我且开灯看会儿书吧,然后努力再睡,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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