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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旅馆

作者:马炜

大运河流到绍兴,一生二,二生三,河道变成河网,揉在一起的千种愁怨万般风情终于条分缕析,重新命名,次第汇入这座水上城市。“水消失在水中”,千桥之城也就做了透析般活泛起来。

16年前我离开县城投奔绍兴,在河边赁屋居住,继续我的职业生涯。16年里,挪了好几个地方,每个租屋都在河边,仿佛过着随波逐流的游牧生活。绍兴城早就被大运河网格化了,河像自家养的狗,走哪儿都跟着。我住的第一个地方叫铁甲营,窗外隔条街有环山河从绍兴饭店北门——曾是张岱的私家花园——流过,隔壁有条街又唤作香粉弄。铁甲营和香粉弄怎么会紧挨着,让人产生很多想法,它们也经常在我的小说里出现。我住的第二个地方叫府河街,紧傍府河,南边通投缪河,是勾践征吴洒酒祭旗的地方;北边连着鲁迅故里,再往北接上小江桥河沿。府河是古山阴会稽的分界线,“山阴不管会稽不收”就典出我的屋前。第三个地方叫严家潭,屋后是风则江,它比市内别的河道宽好几倍,经常有蚂蚁排着队千里迢迢从江边侵入我的书桌抽屉,啃食我的方糖。作为一个外地人,在江边行走很容易迷路,因为有许多转角和分叉,你不得不随机选择一条水道接着往前走,巴望着最后能回到起点。我还在西小河边一个叫武勋坊的地方住过,傍晚出门买下饭的熟食,总能遇见穿多兜马甲的摄影师在石拱桥上来回奔忙,抢怕日落时分的美景,要把大运河这一段独有的人间烟火气息收入镜中……这些河无论怎么曲折迂回,最后全在都泗门外重新集结,进入山阴故水道,流过肥沃的山会平原东部,在上虞地界兵分两路,再取道宁波直奔东海。

上世纪80年代的第一个夏天,我从技校毕业,等待分配,眼看就能自食其力了,便揣着父母给的一点钱,第一次出门旅游,目标苏州。数十年之后,那次行程的许多事情都忘了,能回想起来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在苏州城内运河码头露宿,头天晚上刚花两毛钱新买的草席被偷。另一件事就是亲手触碰到了中国大运河。我从县城坐公共汽车,在尘土飞扬的104国道上颠簸五个小时到达杭州,傍晚时分登上前往苏州的客轮。感觉就是条水泥船,上面加个铁皮盖子,两侧挖出几个窗洞,而已。窗洞下是铺位,我趴在窗前,河水几乎与窗沿齐平,船帮激起的水花又细又密,客客气气地溅到我的脸上。夜色如墨,水色如墨,从这么低的视角望出去,水面格外辽远,仿佛无穷无尽,岸边那些缓缓后退的灯光便成了渔火,又像一个个黄金盒子,收藏着各种各样的秘密。

我将胳膊伸出窗外,五指插入水中。那年我刚满17岁,浑没将世事放在眼里,想着自己的未来自然也收藏在某个地方的黄金盒子里,等着我去开启。水顺着收拢的指缝激射而上,直冲肩膀。手插向水深处,作游鱼状,胳膊成了船鼻艏,劈波斩浪,勇往直前。

理科专家们认为,要么是气候变化和地球膨胀,要么是地球自转加快或减慢,要么是大规模地质构造运动导致海平面上升,远古绍兴地区曾浸泡在海里长达万年。又由于相同原因的周期变化,海平面下降,海水退去,绍兴便重见天日。这样的海侵海退有过三次,那些沉积下来的岩石碎屑和远古海虫化石,比如第一次的星轮虫,第二次的假轮虫和第三次的卷转虫,像信使一样给后世带来惊心动魄的故事。每次都这样。最近一次浮出海面是大约六千年以前,《水经注》说她“万流所凑,涛湖泛决,触地成川,枝津交渠”,沟沟坎坎像皱纹挤满疲惫的脸。文科专家们说,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大禹来南方治水,“毕功了溪”,那些皱纹捋顺了些,人类便在这里繁衍生息。又过去不知道多少年,大概春秋时期吧,这里的人们在钱塘江和会稽山之间建起一座城,取名“山阴”,顾名思义,城在山的北面。为什么不建在阳光更好的南面呢?因为南面是连绵的群山,除了会稽山,还有龙门山、四明山和天台山,找不到一块足够大的地方容纳快速扩张的族群,唯有这条自西向东的狭长走廊是上天应许给越人的“膏腴之地”。

那就安顿下来吧。

在绍兴住过的这么些地方中,府河街是我最喜欢的。本地人经常念叨府河以前很宽,是水城的中轴线和交通主干道,只是上面行走的不是车,而是船,“舟车楫马”嘛。后来人们把它填掉一大半,河道成了马路。没填掉的东侧河道还剩十来米宽,也就是条缝,算是留下个名分,仍唤府河,它的东侧河岸也仍叫府河街。

饱受挤压的府河街和府河相依为命,成了根盲肠。那些年,我天天从它身边走过,却从没弄明白过它到底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因为水势平缓沉静,我甚至搞不清它的流向。绍兴的大多数河道都这样,有的地方露天,是明河,有的地方钻入地下,是暗河。要搞清楚这些“枝津交渠”的复杂关系,得请水利专家作至少三场专题讲座。我门前这段倒是明河,有条名叫星郎桥的小石桥跨在河上,连接起解放路和府河街。我时常在桥上流连,看从桥脚长出的夹竹桃花开花落。

府河街从星郎桥往北到大云桥这一段,有个花鸟市场,挤挤挨挨的全是小门脸儿,小狗、鲜花、巴西龟、伪造的古钱币和货真价实的越南盾、手杖、油炸臭豆腐、廉价胸针、心脏起博器、皮揣子、八二迫击炮硕大的弹壳、一丝不挂还缺胳膊少腿的塑料模特、节拍器、影印本的《资治通鉴》……什么都能找到且价钱公道。我的邻居老张是诸暨人,开家茶叶店,门口挂个鸟笼,里边养头鹦鹉,每次经过它都会用诸暨话嚷嚷两声,我问老张它说什么,老张红红脸说,它瞎说的。

那时候,因为有鲁迅故里的加持,府河街可以说是古城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每天早晨,我都会被花鸟市场里的狗和鸟叫醒,恍如身处林中。接着是对门的“有间旅馆”和“明亮眼镜”卷闸门升起的轰鸣,再接着是人声,远远近近,南腔北调,连猜带蒙十句里倒也能听懂两句半。然后是气味,混杂在一起一波一波若有若无,得仔细辨别才分得清,但府河的土腥味总是在的。我抖擞精神,出门上班。晚上回来,多半已是天黑,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大醉,都是倒头便睡,于半梦半醒中,听见一拨一拨的旅人来有间旅馆投宿,大多是兴致很高的背包客,总是要吃夜宵的。伙计就把桌子搬到河边“添酒回灯重开宴”,就着茴香豆喝黄酒。喝着喝着就唱上了。有一次真的来了个乐队,吉它玩得很溜,嗓音也沧桑,用英文翻来覆去唱同一首歌,因为好听,我竟然生生记住了,只是很久后才知道这是首什么歌。许多个夜晚,无论醉与不醉,过星郎桥时,总能看到有个人在河边的一堵墙下收渔网,嘴里斜叼根烟,烟头忽明忽暗,那半张脸也在暗夜里忽隐忽现。他身后那堵墙就在夹竹桃边,临水,石砌基脚伸入水中,大概墙和石基之间有个凸沿,刚好能撑住他的半只脚掌,他贴墙而站,远远看去,就是个把自己挂在墙上的悬空人。

越人在山阴安顿下来,开始跟水死磕。

山阴城南群山屏列,众多溪水顺流而下,被称作“三十六源”,为绍兴提供了丰沛的淡水资源。可是在北边,海水顺着钱塘江、浦阳江和曹娥江倒灌进来,不但使土地盐碱化,还把淡水给糟蹋了。于是,先民们挖了条人工河,用来抵御咸潮蓄积淡水。据绍兴本地文史专家研究,这条人工河西起浦阳江,东至曹娥江,横贯山阴故城,史称“山阴故水道”,是中国大运河南端最早立起的骨架,没有它,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浙东大运河,而中国大运河,也将到杭州戛然而止,成为没有脚踝的巨人。

但很快,以山阴故水道为主干的水利系统就不足以应对快速发展的农业经济。东汉末年,见识过都江偃的四川人马臻到绍兴当太守,借助山阴古城东西两面的故水道,筑成人工大湖,是为闻名遐迩的鉴湖,绍兴水系从山阴故水道时代进入鉴湖时代。又过去一百多年,贺循到会稽当内史,再次面临水资源跟不上时代发展的老问题,就挖了条漕渠,西起西陵渡,东至山阴古城,史学家们认为,浙东大运河这时候全线贯通。到了明代,绍兴知府汤绍恩发现海潮入侵的旧病复发,遂修建三江闸,彻底消除这一心腹大患。至此,千百年来狼奔豕突的河湖港汊,终于被一代一代天才的越人后裔用闸堰埭坝收拾得服服帖帖。它们秩序井然,有条不紊,而且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响亮的名字。

六年前我搬到快阁苑,它紧傍鉴湖,是我在绍兴住的最长的一个地方,也是最后一站。

即便在当时,快阁苑也是个老小区。说老,倒也不是指建筑或者形制的老,而是指它还保留着村庄的范式。住户们打招呼的嗓门中气充沛,喜欢在树荫下打麻将,有暖阳的冬日会在车棚前点上球饼炉,烧水喝茶。

我住顶楼,南边窗外原来是一溜平房,两年后拆成临时停车场,视线打开,鉴湖便赫然呈现在眼前,这么近,一伸手就能碰到。头几年还有长长的驳船从湖上缓缓驶过,后来就没了,或者是我没注意到,倒是有色彩艳丽的皮划艇经常从水面掠过。它们从东边马臻墓旁的水街下水,逆流向西,箭一般射向钟偃闸,白亮的水鸟在它们头上伴飞,等候被船桨拍晕的小鱼浮出水面。晴好的日子视线更无遮挡,纵深向南,能抵达在蜃气中微微颤抖的会稽山,那里“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青猿啼”。

我在浙东大运河博物馆里看到过一张图,叫《东汉鉴湖水利图》,画着古代山会平原的样貌,像极了蝴蝶。古城是身体,东鉴湖和西鉴湖是它亮开的双翅。如今,东鉴湖已经没有了,西鉴湖也只留下一条狭长的水道,与其说是湖,不如说是河。也就是说,我住的这个快阁苑在古代是西鉴湖的湖面,大运河流到这里豁然开朗,一平如镜,照着明月,是李白梦中流连的地方:“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而剡溪正是我的县城所在。

我内心的焦虑因此而大大释放。顶着作家的名号来绍兴,把自己关在租屋里,声称要写小说,却浑浑噩噩,没写出几个字来,往往一包烟下去,Word文档上还是一片空白。好不容易写下去了,又处处疑神疑鬼,举棋不定,总有一种在邪路上越走越远的感觉,越写越怀疑自己。整个写作过程,就是跟自己的怀疑搏斗的过程,于是又停下。

有一个问题可能伴随写作者的一生,你不写的时候它是不会出现的,一旦提起笔来,它就幽灵般出现:我为什么写,写作的意义何在。当你卡顿的时候,它简直光芒四射。于是各种焦虑各种绝望成为一种常态,慢慢的也就适应乃至于就喜欢上这种状态,算是文学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就那么坐着,写着,文章没写成,倒写出一身肥膘,只好去跑步。

我从快阁苑北门出去,跨过废弃的铁道,沿胜利西路往西跑。胜利路延伸到这里已经清静不少,两边的人行道被高大的树木覆盖着。左手边不远处是鉴湖,右手遥指的则是西兴运河,像三条平行线并驾齐驱。第一口气只能跑到大龙桥,到桥中央已经气喘吁吁,就慢下来步行。第二口气跑到秋水桥,第三口气到长天桥,接下去是晚晴桥、锦浪桥,过陆游故里旁的韩家桥后就是折返点行宫庙。每过一座桥都要慢下脚步理顺呼吸。桥的名字都刻在石栏板上,是一个个目标,是支撑我跑下去的诱饵,我当然记得;桥下的河道叫什么名字却没怎么理会,只知道它们一头连着鉴湖,另一头连着运河,而在东汉,它们是连成一片的,都叫鉴湖或者镜湖。想着自己这是在鉴湖上奔跑,内心的河流也就慢慢归位,划出明晰的轨迹。有时候你根本不用思考,更不用思辨,吸足了气向对岸跑去就是了。生活在河边,水道本是你天然的坐标。

河上的奔跑帮我完成写作任务,河边居住的日子也将画上句号。我说不出这样的生活给了我什么启示,也说不出这张广袤的运河之网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如此心有不甘地被拉入我的生活,不得不目击我的一言一行,被迫成为我干任何一件事的同谋。在人生的这一阶段,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底线在哪里,知道我的天花板何在,知道我该干什么,什么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苟同的,又有哪些事情只可远观不可近亵,我在这里打开了我的黄金盒子。这些都不会因我的离去而消失,正如“有间旅馆”门前那些背包客的歌声。他们唱的是老鹰乐队的名曲《加州旅馆》,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我记得最后一件事,我朝那扇门夺路而逃,我得找到回去的走道,好回到我原来所在的地方。别紧张,那值夜的说,我们注定要接受这一切,你可以随时退房,但你永远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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