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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驿站:哪管我死后洪水滔天

天下驿站:哪管我死后洪水滔天

倘按古人“一事不知,儒者之耻”的说法,我真该羞愧得死去活来:读到《褒城驿》时,我这中文系本科生,前文学爱好者,对它的作者孙樵,居然一无所知——好在,这并不影响我对它的喜欢。特别是那主题,我觉得简直太有现实意义了。

褒城驿原本宏丽堂皇,号称“天下第一”。孙樵说,他去时看到的却是:“视其沼,则浅混而污,视其舟,则离败而胶,庭除甚芜,堂庑甚残”。如此的情状,与“天下第一”的名头,简直名不符实,这实在让孙樵大惑不解,便问询驿站的小吏。

小吏回答说:“一岁之宾至者不下数百辈,苟夕得其庇,饥得其饱,皆暮至朝去,宁有顾惜心耶?至如舟棹,则必折篱破舷碎败而后止;渔钓,则必枯泉汩泥尽鱼而后止。至于饲马于轩,宿隼于堂,凡所以污败室庐,糜毁器用。”

这种情形,在中国很好理解。最难保持清洁卫生的,肯定是旅馆酒店。那里常常有以床单抹脚,以枕巾揩手者,也有随地吐痰,乱扔东西,甚至乱拉大小便者,其中不乏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之辈。究其原由,多半只因为这是旅馆,而不是自己的家;反正我只住一夜,明天一早就离开,“宁有顾惜心耶?”

如此情形,倘若只发生在旅馆酒店里,也没什么。顶多,让服务员多辛苦一点。可怕的是,孙樵听到旁边老农的插话:

“举今州县皆驿也……今朝庭命官,既已轻任刺史县令,而又促数于更易。且刺史县令,远者三岁一更,近者一二岁再更,故州县之政,苟有不利于民者,可以出意革去其甚者,在刺史则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在县令则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

大意是说,现在天下所有州县都像驿站一样,朝廷任命官吏本已轻率,却又频繁变换,所以对于州县的政事,官吏们总是抱着“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何必这样卖力”的心态去对待。

或许正因如此,那些刺史县令们,也便“当愁醉浓,当饥饱鲜,囊帛椟金,笑与秩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反正自己也不会长命百岁,长居此地,长任此职——所以,老农最后感叹:“如此而欲望生民不困,财力不竭,户口不破,垦田不寡,难哉!

以天下为驿站,这说法或许典出于李白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诗人以天地为“逆旅”,目的只在劝慰、说服自己“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所谓的“秉烛夜游”,顶多只浪漫到他自己,并不想全体人众都来学习、仿效。

但是,对官吏或曰干部来说,可就不同了。盖官吏者,是要管理或州或县的若干民众;干部者,按通常的说法,是要作公众的仆人,服务于或市或县的民众。如果他们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岂不要让民众们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我们要求干部为官一方,不能只是“平平稳稳占位子,忙忙碌碌装样子,吃吃喝喝混日子”,而应有所作为,最好,有大作为,能留下赫奕的政绩——遗憾的是,这种所谓的“政绩”,往往又成了为官者的“症结”:为官者的所有作为,更多不是为民众服务,不是为持续发展考虑,而是为自己的腰包和仕途着想;所谓“政绩”,更多是一种穷捣腾,瞎折腾。

所以我曾感叹:过去的官吏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现在的官员则是“为官一任,政绩一时”。这非常可怕——如果所有人都不断面临和被强化着“换届”意识,如果所有人都像“马路警察,各管一段”,那种“哪管我死后洪水滔天”的“政绩观”、“工程秀”,就无可避免。没有长远眼光,没有长久意识,就只会“胡拆乱建”,只会“及时行乐”,只会“得过且过”。

很多年前,我曾在一偏僻小县谋生,曾听闻和亲历了十数年间若干任领导人的“作为”:第一任修纸厂开金矿,第二任搞烤烟,第三任集资修电站,第四任搞商品粮基地,第五任开发旅游资源。表面上看起来,一任又一任,都大有作为的,“领导人”不是“超擢”,就是“升迁”,皆大欢喜。

但他们所作所为的最终结果呢?纸厂、金矿几近报废;烤烟当年就无人问津;电站未建,群众的集资款被花个精光,只好提高电价以筹资还款;商品粮没生产出多少,土地却越发荒芜;旅游资源倒是开发了,却无游客进山。所以最终,十多年过去,穷县依然穷着,依然年年张着嘴巴,等待着吃财政救济。

这种种“捣腾”和“折腾”,当是另一种“以天下为驿站”的表现,其心态,不过是“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的现代版。

可怕的也正是这种心态。因为它所关涉的,不是一人两人,而是千家万户的利益——层出不穷的“豆腐渣工程”就不说了,同样的钢筋水泥,我们的楼房平均寿命只有四五十年,我们的街道,总是过段时间就开肠剖肚,重新翻修,其原因,不是我们太笨,修不好房子和街道,而是我们太“聪明”,不愿意修太好的房子和街道。不然,哪有重建、重修的机会?

另一个事实,或许更能说明问题:世界知名的老牌企业,大多是家族型的,虽然发展缓慢,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它们大多优雅、从容,走得沉稳,也走得长远——他们不存在“换届”的问题,只考虑“接班”和“传承”,所以更容易践行“爱其子当为之计深远”的理念。

所以对于官员,除清正廉洁有政绩之外,我们还希望他能真正地爱“治”如家,造福一方,而不是将所治县市当成跳板,看作驿站——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的希望,能否成为现实。

最后说一句,终于从《辞海》里查得:“孙樵,唐代散文家,字可之,一字隐之,关东人,大中进士,授中书舍人。黄巢起义军入长安,随僖宗奔岐陇,迁职方郎中。长于古文,刻意求奇,作品多讽刺当时统治集团的昏庸无能,有《孙可之集》。”

PS:将近20年前的旧文字了。但20年过去,情形似乎并未有大的改变。不禁想起熊培云的书:这个社会会好吗?

孙樵︱褒城驿

褒城驿号天下第一。及得寓目,视其沼,则浅混而污;视其舟,则离败而胶;庭除甚芜,堂庑甚残,乌睹其所谓宏丽者?

讯于驿吏,则曰:“忠穆公曾牧梁州,以褒城控二节度治所,龙节虎旗,驰驿奔轺,以去以来,毂交蹄劘,由是崇侈其驿,以示雄大。盖当时视他驿为壮。且一岁宾至者不下数百辈,苟夕得其庇,饥得其饱,皆暮至朝去,宁有顾惜心耶?至如棹舟,则必折篙破舷碎鹢而后止;渔钓,则必枯泉汩泥尽鱼而后止。至有饲马于轩,宿隼于堂,凡所以污败室庐,糜毁器用,官小者,其下虽气猛,可制;官大者,其下益暴横,难禁。由是日益破碎,不与曩类。某曹八九辈,虽以供馈之隙,一二力治之,其能补数十百人残暴乎?”

语未既,有老甿笑于旁,且曰:“举今州县皆驿也。吾闻开元中,天下富蕃,号为理平,踵千里者不裹粮,长子孙者不知兵。今者天下无金革之声,而户口日益破,疆埸无侵削之虞,而垦田日益寡,生民日益困,财力日益竭,其故何哉?凡与天子共治天下者,刺史县令而已,以其耳目接于民,而政令速于行也。今朝廷命官,既已轻任刺史县令,而又促数于更易。且刺史县令,远者三岁一更,近者一二岁再更,故州县之政,苟有不利于民,可以出意革去其甚者,在刺史则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在县令亦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当愁醉浓,当饥饱鲜,囊帛椟金,笑与秩终。”呜呼!州县真驿耶?矧更代之隙,黠吏因缘恣为奸欺,以卖州县者乎!如此而欲望生民不困,财力不竭,户口不破,垦田不寡,难哉!

予既揖退老甿,条其言,书于褒城驿屋壁。

——选自《四部丛刊》本《孙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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