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意象灵动起来
刘绪恒
意象是艺术美学中最重要的范畴之一。这几乎成了古今中外的美学家、艺术家、诗人、评论家难得的共识。
那么,诗词中的意象又是什么呢?
很多年以前我曾在一篇论文里做过这样的表述:意象是诗人把诗呈现给心灵的观照物,寄寓着诗人的超越现实的创作冲动;是一种能真正体现诗人的心境,并把鉴赏者引向这种心境的充满内在张力的特殊的物像和印象。
意象的营造与运作,可以形成各种各样的诗境。境象互生,象与境谐,归根结底都是为诗词作品的意境服务的。
2300年前,一位苍老、清瘦但眯缝着的双眼却闪烁出智慧光芒的落魄诗人,站在楚国的一个高坡上,饱含忧愁与悲愤,扶剑高吟: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
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
来吾道夫先路……
——屈原《离骚》
他就是我国古代的伟大诗人屈原。随着长诗的进一步展开,无数个多姿多彩的意象奔涌而出。
制芰荷以为衣兮,
集芙蓉 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
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
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
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
将往观乎四荒……
——屈原《离骚》
长诗《离骚》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但却是虚实相间,比与兴杂糅,叙述与抒情交相辉映。其中,大量有着明显的象征、借代、隐喻等特征的富有意味而又新鲜活泼的意象,尤其引人注目。
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他从那句“路曼曼其脩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中流溢而出的真情,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然而,意象在诗词中的运用并非自屈原始。继续上溯至2600年前后,意象已经在无数民间歌咏及各类“赋诗”中大放异彩,以至于使稍后的孔子时代的乐官与“采诗”人惊诧不已。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经·采薇》
杨柳的意象与雨雪的意象形成强烈对比,伤悲之心跳脱于神态声色之外。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诗经·月出》
月亮的意象清新自然,却又以十分强烈的方式加以呈现。以月亮比喻美人或赞赏情人的抒情手法被后代文人沿用了两千多年。
尽管意象的营造与运用并非这些古老的诗作品唯一的抒情手法,尽管如今我们只能从《诗经》中管窥其一二,但先人们的艺术风采所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影响,却是确凿无疑的。
再举一例: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古诗十九首(其八)》
这只是一首诗的开头四句。作者为魏晋时代的无名氏。诗中以兔丝与女萝(植物松萝别称)的意象来寓喻夫妇间互相依附。
由此可见,在中国古代诗词文学的高峰时期到来之前,意象在诗中的运用已经相当普遍了,虽然那时候对意象的理论探讨依然凤毛麟角。
我认为,讨论诗词意象,首先必须消除两点常见的误解。
第一,不能把诗词中出现的物像或人物形象全都看作是意象。第二,意象未必总是单个的“象”。诗人可以假意于单独的物像赋予深义,也可以联象成境使众象互携,还有可能通过数句诗句的铺陈,甚至倾其整首作品之力,仅仅运营出一个极为丰满的意象。
意象并不是诗句中罗列的物像,这可以以王维《使至塞上》中的诗句为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原本只是物像,并非意象。经过诗人的经营组合,假象以意,以物像传递出人的特定环境中的思想感情,如此才成就了“大漠孤烟直”和“长河落日圆”这两个意象。
再看下面这首词: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姜夔《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太湖西畔都不是意象,即使串联在一起也不必看作是意象,因为无关大旨。而商略黄昏雨的清苦的数峰和参差起舞的残柳,却是极其传神的意象,因为这些都是诗人匠心独运、以意取象、聚意为象的成果。
非意象是可以转化为意象的。例如: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前一个青山不是意象,只是物像、表象,用于咏景;后一个青山却是意象,因为它已经被高度地拟人化了、意象化了。这是同一首作品中不同句子间的转化。
再举一例:
碧玉妆成一树高,
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
——贺知章《咏柳》
“二月春风”原本不是意象,但贺知章营造出了一个出色的动态意象---剪刀似的春风正在裁剪绿柳,极为生动。假如后辈诗人作为引用,借取“二月春风”一词及其寓意入诗,那这个“二月春风”也有可能成为意象,因为它早已被赋予了特定的情意与内涵。不过,能否化出新意来,就全看仿效者自身的造诣了。
意象可以“独木成林”,而更多的却是“群贤毕至”。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
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
——刘长卿《碧涧别墅喜皇甫侍御相访》
荒村、落叶、无行客的古路、雨中断裂的野桥……,一系列意象纷纷登场,孤寂、失落之情跃然纸上。孤独地独行在寒山白云间,就是去迎接同病相怜的朋友。
元代小令中有一首作品是大家耳熟能详的。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并列出现的意象不争不挤,各自悠然自得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最终却随着一句“断肠人在天涯”的感叹声,一齐向诗作者营造的哀怨凄楚的意境奔涌而去。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有时候,一些作品也许会通过数句诗句的铺陈,甚至倾其整首作品之力,仅仅运营出一个意象。
以我自己的一首诗为例:
簇簇金花垂岸延,
翩翩翠鸟啭枝前:
寒梅看尽汝初发,
胡不翻然博一先?
渠报瑞光春半醒,
侬携秀色景团圆。
羞为墨客呻吟物,
天赐清明谋种田。
——刘绪恒《旅途风景,迎春花答客问(偷春体)》
对于作品中的迎春花的意象,各位读者朋友尽可以做出自己的评判。
再介绍一首作品: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
曾经有鉴赏者觉得这首作品难懂:漏声(古人用作计时之器)为何来自花外?遥远的飞鸟又怎么会同室内的屏风相提并论?其实,诗人正是通过一系列跨越时空的意象组合,营造出一个更为生鲜的总体意象---一位正为遥远的情思而深深苦恼的,感叹“梦长君不知”的相思者。
诗词的成功与否,并非在于意象运用的有无或者多少,而在于创作者是否能让意象灵动起来。
方法之一,就是使得意象富有新意,而对于一些古已有之的常用意象就更需要化一番推陈出新的功夫。
例如梅花的意象,看似屡见不鲜,但优秀的诗人们却总能翻出各自的新意来。
终冬十二月,寒风西北吹。
独有梅花落,飘荡不依枝。
流连逐霜彩,散漫下冰澌。
何当与春日,共映芙蓉池。
——吴均《梅花落》
诗人对于梅花由爱生怜,因怜而益惜,进而生出让梅与荷在春日里共繁荣的幻想,这是诗人的美好愿望。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卜算子·咏梅》
陆游心目中的梅花是孤寂、凄凉而又苦涩的,却又渗透出一种清高自洁、超凡脱俗的傲气。
而读毛泽东的不同凡响的咏梅词,你一定会觉得有一股浩然之气瞬间油然而生: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毛泽东《卜算子·咏梅》
明快的境象贯彻于全词。赋予梅花傲寒自俏而又谦诚高尚的品格,正好彰显出当今的时代性和革命者所崇尚的个性特征。
诗人毛泽东一定觉得过去相关于梅花的种种意象过于陈旧,必须“反其意而用之”。
当然,我所说的陈旧与出新都是相对的,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因作品的语境而异,因诗情与诗兴而异。
再以一组咏竹诗词为例。
杜甫有两首诗非常有意思:
常苦沙崩损药栏,
也从江槛落风湍。
新松恨不高千尺,
恶竹应须斩万竿……。
——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
这是其一。另有一首诗云: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
——杜甫《严郑公宅同咏竹》
在前诗中,为怜悯新松,竟然迁怒于“恶竹”。而后诗则寄深情于绿竹,还不许人“剪伐”,甚至希望竹子“拂云”生长。
杜甫曾一度离开成都草堂,避难于梓州、阆州等地。而前面这首诗正是他决定重返成都时于途中所作。虽说只是设想回成都后整理草堂之事,但却给人以启迪世事的联想。
倒是后面一诗里的“绿竹”、“新捎”与传统意象一脉相承。
唐代令狐楚栽竹后吟叹道:
斋居栽竹北窗边,
素壁新开映碧鲜。
青蔼近当行药处,
绿阴深到卧帷前。
风惊晓叶如闻雨,
月过春枝似带烟。
老子忆山心暂缓,
退公闲坐对婵娟。
——令狐楚《郡斋左偏栽竹百馀竿》
同样是唐代的李商隐则有诗云:
嫩箨香苞初出林,
於陵论价重如金。
皇都陆海应无数,
忍剪凌云一寸心。
——李商隐《初食笋呈坐中》
宋代陆游写竹:
解箨时闻声簌簌,
放梢初见叶离离。
——陆游《新竹》
清代的郑板桥亦有奇伟的咏竹诗传世: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郑燮《竹石》
杜甫后一首诗,与生于同时代或其后的各位诗人异曲同工:托物言志,形象生动,于委婉含蓄之中隐藏其深意。
我认为,意象从来不是刻板的,一成不变的。它们全由诗人的心绪与情感营造与炼就,为作品的立意以及诗人所追求的意境服务。
我曾经写过如下两首诗。
其一:
雾白林深隐约红,
登临误入冷云东。
霞光已被饕吞尽,
山影狰狞嗝晚风。
——刘绪恒《秋吟,攀山观落日不遇》
其二:
流水无魂处处家,
青山有梦未喧哗。
凭谁不管云含泪,
放任西风剪落霞?
——刘绪恒《秋吟,登野山有惑》
在前一首诗里,霞光成了别人的饕餮大餐,狰狞的山影打出的饱嗝又化作一缕晚风。而后一首诗里的西风犹如剪刀般肆意地把晚霞一段段剪去;云朵作为弱者只能含着眼泪看着这一切,默默地忍受天色变化所带来的痛苦。这些意象,不说绝无仅有,但在其他诗词里应该都是很少见到的。
美丽的落霞所透露出来的情怀,居然可以如此悲壮,令人动容,我自己首先被深深地感动了。其中的寓意我就不说了吧。
对于意象的出新,明代文人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有云:“赋诗要有英雄气象。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不肯为,我则为之。厉鬼不能夺其正,利剑不能折其刚。”斯乃至理之明言也。
让意象灵动起来的方法之二,是使得意象尽可能地生动活泼和传神。其实前文所述已经有所论及了。
我们都记得陶渊明的佳句: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陶渊明《读山海经》
平畴交远风,良苗怀新句。
——陶渊明《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
我们也吟诵过杜甫的佳句:
岸花飞送客,墙燕语留人。
——杜甫《发潭州》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 杜甫《春夜喜雨》
我觉得,它们都不是通常所说的“情景交融”所能概括的。因为你总能从细腻而又活泼的字里行间享受到其中的灵动感。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泊船瓜洲》
论及此诗,其中的“绿”字尤其引人津津乐道。有人说“绿”与“到”是一字之差,其实何止是一字啊。如果写成“春风又到江南岸”,你看到的只是很普通的景象;而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呈现的却是一个渐变的动态画面,成了有可能被寄予无限希望的初春的意象。
行文至此,我想起了一则故事。
有一次,一位教师为学生讲解诗句“春风不度玉门关”后即兴问道:你们从中看到了什么样的意象?学生们纷纷发言,想象着玉门关如何飞沙走石,寸草不生,荒无人烟。突然有个学生举手说,他看到的是两个意象,一个是玉门关的荒凉,另一个是春风。“春风越吹越近,突然掉过头去,又吹走了。”同学们哈哈大笑,教师也说他“大概卡通片看得太多了”。
其实,我倒觉得,他说得非常好。春风和玉门关荒凉的环境的确可以作为两个意象。二者相辅相成,一动一静,又合成一个更完整的新鲜活泼的动态意象。法无定法,象亦不必有定象。难得这位学生把意象理解得如此精彩。更何况,善于用心的鉴赏者们对于诗词作品,是本该具有二度创作的权利的。
每一代诗词家的作品里都有无数生动活泼的意象,它们是诗人与鉴赏者们共同拥有的精神财富。如果能有更多的欣赏者学会欣赏与领会它们,并能熟记或重新发现这些意象深层的内涵及其在诗词作品中的作用,这对于中国诗词的创作、鉴赏、传承与传播,都是一件极大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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