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找对象,首要条件不是对方的家境,不是文化,不是职业,甚至不是相貌,而是家庭成份。因为成份,不知有多少人错过姻缘。
我虽然到了找对象的年龄,可是,由于当了大半辈子铁路工人的父亲“成分不清”被揪斗过,使我择偶的政治标准很难把握。成份好的人家,不能不在意我家成分有问题,成分不好的,我又不甘心,一旦我父亲的成分“清”了呢?
我暂时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母亲却一直在操心,她住院时,为我物色了一位山东姑娘。
我白天在林业局上班,起早贪晚跑医院照顾心脏病复发的母亲。刚出“牛棚”的父亲,被安排“管理”企业区域内的十几个厕所,其实就是掏大粪。父亲极敬业,天亮上岗,日落回家,他自己说不想带着臭气熏天的味儿去医院那么讲究的地方。我了解父亲,尚有自尊的他,是顾忌自己的身份,不愿在公众场合露面。三个出嫁的姐姐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忙家务,哥哥在外地上学,弟弟妹妹还都小,跑医院照顾母亲自然是我的事。
每天清晨,我在家里做好饭菜,跑步送到医院。母亲坚持一天只吃两顿饭。晚上时间充裕,我伺候母亲吃完饭,服过药,再陪母亲说说话,很晚才离去。没有自行车,跑来跑去全靠两条腿,母亲很心疼我。
母亲的对床,是家住山上林场的周婶,她对我常流露出母亲那样慈爱的眼神。我从外面进来,她和母亲唠嗑立即打住,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她们闲聊的内容,大概与我有关。但我不愿多想。
母亲开始注重我的衣着仪表,让我下班后换上干净衣服再来医院,还嫌我头发太凌乱,拿起木梳帮我梳理,蘸水把我翘起的头发抹平。
周婶常夸赞她山东老家的娘家侄女,说不光人长得俊模俊样,还特别能干活,地里的活儿样样会,屋里的活儿也件件通。话是对我母亲说,眼睛却时不时地瞟着我。说的次数多了,我也记住了她侄女的名字:小蝉儿。
在医院照顾周婶的,是周叔。他也帮腔夸小蝉儿懂事能干,说她本该多念几年书,可是他爹嫌自家成分高,孩子们上学也不会有出息,再说还是个女娃,小学没毕业,就让她下来了。
周婶长长叹口气:“唉,小蝉儿不愿退学,见我就哭,别提有多伤心了。”说着,眼圈儿红了。我母亲赶紧劝慰。
一天晚上我去医院,病房里多了一位村姑打扮的少女,周婶赶紧向我介绍,这就是小蝉儿,十九岁,应当管你叫哥。
小蝉儿稍显黝黑的脸庞,一下子变得通红。她拘谨羞赧地面向我,低着头,怯怯地叫一声“哥”,叫得我心里直发毛。
接下来,她再无言语,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周婶急忙解围,让小蝉儿拿出带来的东西给我尝。她这才如获救一般,从床下拎出一个面袋子,掏出栗子、花生、地瓜干,还有大枣,捧在面前让我吃。这些山东特产,在当时的林区是稀罕物,我没客气,吃几颗花生,又吃大枣,连说好吃。小蝉儿这才又开口了,说她们家乡最好吃的果子,是醉枣,秋天才有,这季节只有陈年的干枣。
醉枣?多奇特好听的名字。见我疑惑,小蝉儿解释说,就是用酒把大枣醉上。接着慢悠悠地介绍,新枣七月份以后才下来,要挑选没有虫眼,没有损伤的好枣,洗干净,摊放在席子上,表皮的水分晾干后,在酒里泡两天捞出来,然后放进刷净控干的坛子里,坛子口盖两层牛皮纸,捆扎结实,密封不透气。过半拉来月,开封再淋点酒,过几天枣就醉好了。醉枣能保存三个多月,过完秋天,也就吃完了。
她语速很慢,时有停顿,看得出是在琢磨怎样才能说得清楚明白。只是,她满口山东味儿,有的发音惹人发笑,我尽量憋住。她看出来了,脸更红了,又低下头去。
刚才,我没好意思多看小蝉儿,趁她低头的功夫打量几眼。她身体虽不显丰满但很结实,个头儿不矮,粗手大脚,黑红脸庞,待她抬起头来再看,眉眼还算清秀。她姑姑夸她俊模俊样,也不为过。
醉枣那诗意的名字令我很感兴趣。我问小蝉儿,醉枣用什么酒?
她很内行地说:“用来醉枣的酒,哪样儿都行,最好的,还是俺山东的传统米酒,酒性柔软,醉出来的枣儿格外好吃,又甜又嫩,满口酒香。”略停,又补充说,“这次没带来,以后一定让你尝到。”说完这段话,她红红的脸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也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我猛然发现,她此刻的样子很纯美,像一个小女生在课堂上背诵课文,虽然完整,但不流畅,虽有惶惑,却不乏自信。
我再去医院,母亲悄悄和我说,“人家小蝉儿姑娘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下车也不歇歇,进病房就给她姑洗洗涮涮,端屎端尿,连我的屎盆子也不嫌乎。这姑娘又善良又能吃苦,夜里只坐椅子睡觉,谁有动静,她马上起来帮忙,话虽不多,眼里可有活儿,勤快着呢。”看我毫无反应,母亲狠狠地瞪我一眼。
周婶的话题还是说小蝉儿:“这孩子头一回出远门儿,还真能耐,没走丢。这要是出岔儿了,我得悔一辈子,是我叫她来的啊。”
我以为周婶是让小蝉儿来照顾自己,周叔的工作毕竟不能耽误太久。只是,就为这,让小蝉儿从山东大老远跑来,有点不应该吧?甚至,有些过分。我暗暗为小蝉儿抱不平。我问小蝉儿,一路上非常辛苦吧?
她这回不脸红了,微笑一下说,“也不辛苦,只是车上没座儿,中间换了几次车,见大伙上车就抢座,有的还吵起来。”她不敢跟人家抢。车停车走,有上有下,刚有空座,就被别人占去了。她只好站着,一直站到黑龙江铁力。“在家里连县城都没去过,这一走就跨了七八个省呢。”
其实从山东到黑龙江,只有五个省。不过对一个没乘过长途火车的农村姑娘来说,实在是太遥远太遥远了。我心里很同情她。
周婶说,她老家的女娃生来就轻贱,从她爹给起的名子你就知道了,“小蝉儿,不就是树上的知了嘛,多让人烦啊。可她真是个好闺女,我不嫌烦,这回来,就不让她走了。”
母亲接过话茬儿:“可别走,在咱林区找个婆家吧。就看谁家小伙子能有这个福分了。”说完又盯我一眼。我听出了话外之音,却不做任何反应。
母亲原本答应在医院多住些日子,把头痛病也一块治治。不料却改了主意,张罗要出院,理由是住院花销大,又不忍心让我天天跑来跑去。
住院这些天,母亲总放不下家里的大事小情。烧哪垛柴火呢?园子里的黄瓜落架没有?土豆是不是还摸着吃呢?真是操不完的心。所谓土豆摸着吃,就是不拔去土豆秧,从垅旁插进两个手指,摸到大一点的土豆抠出来,再把土按实,这样不耽误小土豆继续生长。这个方法,是母亲教给我们的。
为了让母亲在医院多治疗几天,我拖着不办出院手续。母亲急了,收拾好床铺和东西,说爬也要爬回家,可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只能依从母亲,回家取来手推车,接母亲回家。
一开始,母亲背对我坐在车上,走了一会,挪蹭着要转过身来。我问母亲那样坐着不舒服吗?母亲说不是,只想和我说几句话。我停下来,帮母亲转过身。
母亲叹息着说:“养儿还是要亲生啊。我也算得你济了,不光是这回住院,你爸被关进去这两年多,咱家全靠你撑着,要不真没法儿过。你一年比一年大了,也该娶妻生子了。别太挑拣,只要人好,能过日子就行。”
天已经黑下来,路又不好走,我推着车不敢分神。对母亲的话,只是漫不经心地支应着。
到家吃过饭,母亲坐在炕头,显得挺有精神,让我坐在她身边,要和我说一件事儿。母亲的神情很庄重,我已经料到她要说什么。
果然,母亲说:“我提前出院,就是为了你的婚事。男大当婚嘛,你已经老大不小了,别人像你这岁数,有的都抱孩子了。你知道吗?你周婶家的小蝉儿,这回是专门奔你来的。”
我颇为不解:“我又不认识她,为啥奔我来呢?”
“你周婶相中你了呗。”母亲欣慰中有几分得意,自己的儿子能被别人当预备女婿,对母亲来说可能是天大的好事。母亲说,“你周婶让你周叔一个电报就把小婵儿催来了。咱家要是能娶上这样的好媳妇,可真是祖上积德了。人家都说,娶媳妇就找山东姑娘,贤惠,孝顺,能吃苦,这小婵儿最适合当咱家的媳妇。我掐算过了,你俩属相也相配,一点儿也不犯克。”
说了一大堆话,母亲也不嫌累,又说下去:“再说,她家成分也是地主,和咱家算是门当户对。唉,这年头儿,只能是鱼找鱼,虾找虾,心再高也没用。”
母亲明显看好这门“亲事”,可“门当户对“的说法却深深刺痛我。我终生大事只配有这样的门当户对?我心底又酸又涩又苦。即便父亲成分永远不清,我也未必只能与“地富反坏”的人家结亲啊。
婚姻爱情方面的事,我懂的很少,也从来没为自己考虑过。将来会怎样,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婚姻很遥远,远的就像天边淡淡的一抹云彩。
母亲从出院带回的包袱里拿出一双千层底布鞋,说鞋底儿是小蝉儿在火车拥拥挤挤的过道上纳完的,到医院费一宿功夫,把一双鞋做好。
我想象着小蝉儿在火车上纳鞋底的样子。她站在车厢过道,被乘客挤来挤去,嘴唇衔着针线,用锥子在硬梆梆的鞋底上吃力地锥一个小孔,穿进针线,往出拔针抽线时,左顾右盼,格外小心,生怕扎到别人。
母亲双手捧着鞋递给我,称赞道:“你看这姑娘多要强多能干。”
我接过来仔细瞧瞧,得承认,真是巧手干的活儿,鞋底的针码又小又密又均匀。我不由想到小说和电影里,沂蒙山区妇女有为前线部队做军鞋的光荣传统。小婵儿她一个地主家的女儿,也懂得继承革命传统?呵呵,我这是想到哪儿去了,跑题了。
把鞋还给母亲。母亲问咋样?我说挺好,真挺好。母亲高兴了,说她们后天来登门定亲,“明天把屋里屋外好好收拾一下,我柜里还有两块斜纹花布和一块趟子绒,送给小蝉儿,就算过礼了。咱家这条件,她也不能挑拣。再有几个月就过年了,年前你就和她登记结婚,咱家也好过一个大团圆的喜兴年。”
“妈,你好好养病吧,别张罗了。我结什么婚呐?发昏还差不多。”我心里突然很烦。
母亲嗔怪道:“看你这孩子,刚才还夸人家挺好挺好,咋一转眼功夫又变卦了?”
“我是夸那双鞋做得挺好。”我沉着脸说。
母亲紧紧皱起眉头:“那人家后天来了,你让我咋跟人家说?本来都是定妥的事,咱们咋能反桄子呢?人家可是奔你来的啊。”
我淡然地说:“我不管。我又没让她奔我来。”
母亲生气了:“别说这丧良心的话。人家那么好的黄花大姑娘,你不要有人抢着要,就怕你后悔都来不及。你也不想想,就咱这黑帮人家,有人不嫌乎就烧高香了。”
不能再违拗母亲说下去了,我必须住嘴。母亲刚出院,不能惹她生气。
第三天,就是周婶她们要来那一天,吃完早饭,我嘱咐在院子里玩的小老妹,让她告诉母亲,就说刚才单位来人找我,派我去外地出工,过几天再回来。说完我赶紧走人。
去哪里呢?想来想去,直接去了好友范明喜家,我俩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同桌。范明喜刚刚退伍,工作待分,呆在家里腻歪着呢。看到我,把他乐坏了。
他家在厨房给他间壁起来的单人房,半铺炕正好睡下我们两个人。我说要在他这里住几天,他说我忒够哥们了,“讲究,请都请不来,倒自投罗网了。”
说起我“逃婚”,我俩狂放地大笑起来。不是这件事本身有多可笑,是心里有许多郁结,笑过就轻松了。他也是。
提起小蝉儿,我流露出几分怜惜之意。范明喜说,“你是对那山东大妮儿有想法了吧?马上回去还来得及。”
我苦笑着摇头:“我说的不是感情,是命运,人的命运。就说小婵吧,她姑姑一个电报说给她选了婆家,她就千里迢迢昼夜兼程地跑来了。她知道等待她的是怎样的命运吗?我想她一点也不知道。 假如她和我成为夫妻,她是怎样的命运,她不知道,当然,我也不知道。我和她没缘分,她在这里没遇到合适的,又返回山东老家了,她将来的命运又会怎么样,她知道吗?她自己能把握吗?”
范明喜做个暂停手势:“得得,你不想要人家,又牵肠挂肚担心人家命运,何必呢。”他拿出酒和罐头,嚷着要喝酒,“一瓶老酒醉心头,管他冬夏与春秋。来,整!”我理解他退伍后不明去向阶段的郁闷和焦躁。
此时任凭他把我杯里倒得和他的一样满,也不去阻拦。只想感受一次“醉乡好温柔”。不知喝了多少酒,直到明喜的母亲送来一枝蜡烛,才知道已经入夜。我俩继续喝,醉倒了也不知道。
口干醒来,天色朦胧,依稀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不知自身在何处的混惑。敲敲脑袋,揉揉眼睛,认出身边睡的是范明喜,这才逐渐清醒过来。拉过他胳膊看看手表,半天认不清大小指针,盯住再细瞧瞧,接近四点。我慢慢回想着喝酒前他说春夏秋冬的话,恍惚觉得要特别着意其中的“秋”。哦,想起来了,得赶紧回家。
母亲从医院回来在前园子转悠时说,快到秋天了,那几垅黄瓜和茄子秧都黄了,不能再接了,都薅去吧。把土翻一遍,重新备垅,种上秋白菜。头伏萝卜二伏菜嘛,到三伏就立秋了,不能错过节气。
我从杖子跳进院里,狂风扫落叶般把黄瓜茄子秧全部拔掉。八条长垅,只要抓点紧,估计两个早晨能挖完。
正挖着,听到房门有响声,透过几垅苞米杆叶的缝隙看去,开门出来的竟是小蝉儿,她双手端举的,是母亲用作尿盆的痰盂。哟,她是在我家住下了,多亏我出逃。隔着苞米地,她不会发现我,她的一举 一动都在我的视线中。她倒完尿盆扣过来搁在一边,又去抱柈子。喔耶,初来乍到,业务还挺熟。可惜,她永远不会成为这个院子这个家里的一员。
白天我照常上班,晚上还是泡在范明喜家里,任凭他连劝带逼,我滴酒未沾。明天还得起早回家挖园子。
大约还是昨早那个时候,我正低头挖的来劲,苞米地里有“刷拉刷拉”的声响,抬头看时,母亲已经出现在面前。我叫了声“妈”,不知再说什么,只顾怔怔地看着泪光凄然的母亲。仅隔两天,母亲仿佛又老了许多。
母亲直直地瞅着我,原本有些浑浊的目光却变得晶莹。我等着挨骂,能想得到母亲在周婶和小蝉儿面前有多为难,心里会怎样责怨我。
母亲平静地说:“儿子,回来吧,躲到哪儿都不如在自己家里。她们昨天下午都走了。你不愿意,妈也不能强逼着你。捆绑不成夫妻,要是看着不顺眼,守一辈子有多难啊。”母亲的话让我心头一热。
哪里是看小婵儿不顺眼,我是忧虑两家成份的 “门当户对”。和她成婚,我今后还能有前程吗?甚至,连下一代都要背着地主狗崽子的恶名,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唉。
我引开话题,让母亲去拿白菜籽。母亲转过身,我才敢让自己的泪水肆意奔涌。
小蝉儿后来怎样了?是回了山东老家,还是在林区嫁人了?我一概不知。斗转星移,渐渐淡忘了。
想不到几年后,竟有一场奇遇。
我父亲终于得到平反昭雪,恢复了贫农成分。我也娶妻成家了。
八十年代初,林业局派我护送一位退休老工人回原籍。
老工人叫王少刚,五十六岁,原籍山东临沂。他应该是我的父辈,可他主张“齐肩膀头儿论弟兄”,无论年少年长,只要在一起共事,就是平起平坐的弟兄。一路上他张口闭口叫我老弟,我也只好称他老哥。他说没白当这二十多年林业工人,退休了公家还安排专人把他送回老家,对国家和林业局感恩不尽。
到徐州转车,在临沂住一夜,第二天集日才有通往王老哥庄子的长途汽车,这里每三天一集。
汽车走了两个多小时,下车隔着一条小河,看到了王老哥家的庄子。
河上没桥,他说庄里穷,“自古以来”就没建过桥,“河水忒浅,刚漫过小腿肚儿,下大雨的时会儿才没腰,大伙儿趟水走惯了,有桥也是白浪费。”他这样解释。
脱了鞋,挽起裤腿儿,秋末的天气河水不算很凉。可只走几步,水流使我有些犯晕,小时候晕水的毛病还没改。王老哥急忙扶住我,我抬头看天,不敢看水,跟着他蹚水往前走。河水虽浅,河道很宽,有三十多米。上岸后看到树上累累的果实,心情顿时轻松起来。
王老哥介绍说,庄上有几十户人家,以种地养果为生,不算富裕,也饿不着,都能吃饱饭。
路上,我知道王老哥家有六口人:他、老伴儿、大儿子小两口儿和小孙子,二儿子在县城读书,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只有他老伴儿和小孙子在家,我只好称呼他老伴儿“老嫂子”。老嫂子说大儿子和媳妇都在生产队干活,知道他爹今天回来,能早点来家。
我陪王老哥返乡,惊动了小小的村庄,不少人跑来看热闹,送来各种水果和花生。我特意仔细瞧瞧,怎么没有醉枣?我问王老哥,他说,庄里也有过枣树,逢大旱之年,遭虫害都枯死了,再也没人张罗种它了。
老嫂子乐颠颠地忙乎开了,在院子摆下桌凳,让我坐下多吃点果子解解乏,这里把果实类的东西都称作果子。说完又去烧水,沏一大碗糊米茶笑吟吟地双手送到我面前。
她把儿子和媳妇的房间腾出来给我住,说让他们住下房。小院里有两间正房,老嫂子说的下房,是指和厨房连在一起的厢房。
秋天的正午暖意融融,见别人家有人爬上屋顶睡觉,我和王老哥打个招呼,也爬上屋顶,让老两口说说体己话。我躺在草席上很快睡着了。
梦中,我被“爷爷,爷爷”的童声唤醒,是王老哥手牵四岁的孙子喊我下来吃饭。我从房上下来,孩子仰头看着我问:“爷爷,听见我喊你了吗?” 我这才知道自己成了爷爷。我抱起孩子,在他脏脏的小脸蛋儿上亲了好几下。我说还是叫我叔叔吧,王老哥说,“那可不中,不能乱了辈份,我儿子和媳妇才应当管你叫叔叔呢。”
王老哥的大儿子和媳妇请假提前回来了,他先把我介绍给他们,再把小夫妻介绍给我:“这是我大儿子金锁,这是媳妇小蝉儿。”我看一眼,大吃一惊,天下竟有这般凑巧的事。
此小婵儿便是那年我母亲要收作儿媳的彼小蝉儿。
小蝉儿满脸通红,显然认出了我,有几分惊慌。我装作从不认识,心中暗自感慨,这世界是小。
王老哥让儿子和媳妇给我行礼,她俩规规矩矩地弓下腰,叫我一声“叔叔”。我听出小蝉儿的声音有些发抖。
吃饭的时候,王老哥让儿媳给我敬酒,我本不想喝,但若推辞,便等于为难小蝉儿,只好接过酒杯。一顿饭工夫,小婵儿叫起“叔叔”来,渐渐顺口了。
当年与她无缘,今天竟成了她的长辈,不知是命运的捉弄,抑或人与人缘分的错序。
小蝉儿帮婆婆 收拾完碗筷,一个人匆匆出去了,点灯的时候才回来。婆婆说她,还不到三个钟点儿,你就跑了来回二十多里地,也真够快的。
王老哥埋怨,你倒是借辆单车啊,地里忙了大半天,也不嫌累。
原来,她去了一趟外庄的娘家,专为给我要来一筐醉枣。那筐很大,醉枣足有二十多斤。
她盛了一大碗醉枣放在我面前,让我尝尝。我想起当年她那句“以后一定让你尝到”的话。心中未免五味杂陈,有感动,有歉意,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后悔。
以往看到的干枣都皱皱巴巴,用酒泡制的醉枣,我第一次见,又鲜亮又圆润又光洁,咬一口肉肉的,酒香带甜。我更喜欢那别致的名字,“醉枣”。酒能醉人,那大枣儿,竟也被醉得红头胀脸,多有意思。
小蝉儿 把筐里的醉枣装进一只小缸里,洒了些酒,封好。说“给俺叔走时带上。”
接连两天,我分别向生产大队和公社介绍了王少刚的情况,着重强调他为国家林业建设做出许多贡献,现在光荣退休,希望两级组织多照顾。干部们表示一定按优抚政策办,我当场和他们敲定几件事,主张写下三方各执一份的确认书,以保证承诺的履行。
王老哥认为我办事有力度,给他争了面子,解决了问题,不知如何感谢是好。说我走时一定把我送到徐州,“你能送我千里远,我该送你远千里。”
老嫂子满庄子转悠,弄来一些稀罕的东西,设法换着花样做成满桌菜肴。不过原料品种有限,只好一物多样,比如莲藕,有凉拌,有清炒,有油煎。真是难为了老嫂子。
王老哥的儿子和媳妇,照样天天去生产队干活儿,早出晚归。
第四天傍晚,王老哥二十里地外的亲戚捎来口信儿,说金锁他大伯不行了。王老哥嘱咐我千万别着急走,等他回来。他 带着金锁匆匆去了。
天黑时下起雨。关门雨下一宿,确实不假,到早晨才停。我必须走,否则还得再等三天后的班车。
老王嫂见实在留不住我,把准备好的苹果花生连同那些醉枣,装满一口袋,让小蝉儿背上,送我上汽车。我抓一把醉枣,算收下心意,不肯把那一口袋东西都带走,也不用小蝉儿送我。
我抱起和我恋恋不舍的小孙子,偷偷在他小兜兜里塞进五十元钱。我那时的月工资是 三十八元六角一分,国有企业二级工的标准工资。
担心下一夜雨河水暴涨,果然河面变得很宽。犹豫间,身后有声音喊我“叔叔”,是小蝉儿背着鼓囊囊的口袋,默默跟着我。她说河中间水太深,要先送我过去,再回来拿东西。我说自己能行,走进水里,才知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向前趟了几步,冰凉的河水接近膝盖,我眼前发花,身子一晃,多亏紧跟我身后的小蝉儿拉住我。她要背我过河,我哪能让她背,扶着就行。
再往前走,湍急的河水深到膝盖,漩涡在眼前直打转,我已立身不稳。小蝉儿说:“叔叔,往前水更深,让俺背你吧。”我还是拒绝,在她搀扶下继续往前走。河水没过膝盖时,我很晕,不得不停一下。小蝉儿又要背我,“叔叔,俺有力气,你就让俺背你吧。”她的语气几近央求。我说只要能拽住我,就没问题。
她听话地两只手紧紧攥住我一只胳膊,很用力。我稳住脚步,随着她向前走。到河中间,水更深了,漫过腰部。是小蝉儿有力的双手给了我信心,我仰脸望天,感觉到河水还在上涨。
终于到了岸边,我揉着被她箝痛的胳膊。她让我脱下外裤拧拧水。我不经意看到她露出的脚踝有殷红的血流下来,惊问她受伤了吗?她脸一红,转过身去,连说“没事没事。叔叔,俺没事”。我明白几分,不再多问。
她要去对岸把口袋背来。我一再说,千万不要送过来,河水太急不安全。再说,我已经吃了许多醉枣,又拿了一些,足够了。她说“不行,你一定要把那些醉枣都带走。”样子十分坚决,头也不回地返回对岸。
我隔岸远远看着,她先是把口袋抱在胸前,走进河中央时,大概是怕河水湿了口袋,赶紧扛在右肩上。我急得直跺脚,忘了自己晕水,趟进河里去接应她。她立即高喊:“叔叔,你别过来。我怕顾不得你。”
我这才醒悟自己是在添乱。是啊,她肩上扛着口袋,右手攥握袋口,另只胳膊伸出去摆动着找平衡。我未必能帮上她,反而会使她两顾不暇。她又喊我退回去,我怕干扰她,只好退回岸边。
她摇摇晃晃,几次险些被河水冲倒,总算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了。
她的衣裳湿到了胸部,上岸时,水哗哗地淌下来。她放下口袋,冷得发抖,站立不稳。我伸手去扶她,她羞怯地躲开,强作笑颜地说:“叔叔,俺没事。”我催她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别耽误去生产队干活儿。她却坚持把我送上汽车。
也好。或许有人在这里下车,可以与她结伴过河,那样我会放心些。
单薄的湿衣服贴在她身上,婀娜身躯显露无遗。她难为情地低下头,拧着水湿的衣服。
她抬起头时,眼里充满泪水。“叔叔,你没认出我吗?”话一出口已经泪流满面。
“怎么会认不出?别说只有几年,就是一辈子我也不会忘。”
她哭出声来,一下子扑进我的怀中。我惊愣一霎,却不再犹豫,忘情地抱紧她,感到了两颗心的激烈碰撞。她身体突然一颤,几乎是同时,我俩松开手。
我退后一步叹息:“当初,是我们无缘。”
“不,我懂。是我家成分不好,是那个年代无情。”小蝉儿又哭了。
汽车很快来了,果然有两位中年男人下车。我恳切地拱手向他们发出请求:“过河时请你们帮忙照顾一下她。我先谢谢了。”
小蝉儿轻柔地说“叔叔,放心吧,我自己能行。”她脸上的泪水已经擦干,提起口袋,帮我送进车门。
汽车启动时,她快步跟过来,似从心底喊出一声“哥哥!”
车开出很远,回头望去,她还站在那里。
我在心里为她祈祷,但愿她趟过不断上涨的河水时,别出事。
“小蝉儿”,我永远记住了这个本不陌生的善良农家女的名字。
回到家里,和妻子说了王老哥家的境况和小蝉儿送我过河,只是没说曾经和小蝉儿认识。
妻子特别感慨山东人的善良侠义。她说,那小蝉儿是来例假了,女人的特殊日子,怕挨累,怕着凉,怕惊吓。为送你,她啥都不顾了。
王老哥每年都寄来几斤醉枣,邮包里夹一封短信,大多是他儿媳小蝉儿写的几句问候语,对我的称呼仍是“叔叔”。
不能确切记得是哪一年,信里除了问候,小蝉儿还告诉我两个好消息:“叔叔,我们这里也改革开放了,河上修桥了!你再来就不用趟水过河了。还有,我们庄里又栽植了大片枣树,你可以吃到我亲手酿做的醉枣了。”
哦,那红灿灿,光闪闪,圆润润,香喷喷的醉枣哟。
(全文完·字数9000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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