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终将毁灭，文明永不消亡

        公元651年，曾经的万王之王、萨珊帝国的耶兹德卡尔德三世在木鹿（在今土库曼斯坦）死于一位磨坊主之手，萨珊王朝的最后一丝余晖随着这位流浪国王的去世而渐渐消退。尽管他的子孙在很多年中一直没有放弃复国的努力，但时间最终还是湮没了萨珊波斯曾经的辽阔与强盛。阿尔达希尔、沙普尔、巴赫拉姆诸王们开疆拓土的雄心仿佛一夜之间成了笑柄。然而时至今日，中国沿海出土的萨珊钱币、伊朗高原上零星可见的圣火祠、人们心中关于光明与黑暗永恒相争的想象……仍在默默提示我们——帝国终将毁灭，但文明永不消亡！

        大约是在公元260年（曹魏甘露五年），萨珊波斯的君主、万王之王沙普尔一世骄傲地宣称，他杀死了一个罗马皇帝，迫使另一个纳贡，俘虏并囚禁了第三个。这并非虚张声势。十几年前，公元243年，罗马皇帝戈尔迪安三世进军美索不达米亚，企图收回在亚历山大·塞维鲁死后被萨珊前代君主阿尔达希尔父子夺走的土地。沙普尔在幼发拉底河畔的米希克击败罗马大军，杀死了罗马皇帝，并把此地称为“胜利沙普尔”。他的琐罗亚斯德天房铭文记载，沙普尔击败了戈尔迪安率领的、由“哥特人和日耳曼人”组成的军队。结果，继任的罗马皇帝“阿拉伯人”菲利普被迫签订和约，作为战争赔款，赔偿了大量黄金。萨珊人还取得了美索不达米亚和亚美尼亚的大部分地区。

在始于252年的第二次与罗马人的战争中，沙普尔又在巴尔巴利索斯完败了60000人的罗马军队。如果我们相信萨珊铭文的叙述，那么这一次他们夺取了美索不达米亚和叙利亚的37座城。公元260年，沙普尔一世发动了第三次战争，夺取东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和地中海东岸。在这一战中，罗马皇帝瓦勒良连同元老院成员和士兵都被俘虏。于是，来自近东的哥特人、罗马人、斯拉夫人和其他民族都被纳入萨珊帝国。在今日的陛沙普尔古城遗址中，有一个地方被标记为“瓦勒良监狱”，而被俘的罗马士兵则被用于修建道路和桥梁。这件事得到了罗马资料的印证。

鲁斯塔姆岩雕所描绘的沙普尔一世战胜瓦勒良和“阿拉伯人”菲利普

萨珊与罗马，当时亚欧大陆上最为强盛的两大帝国持续不断地为了争夺领土而战（与此同时，中国正处于东汉崩溃之后的混乱之中）。一百余年后，363年（东晋兴宁元年）6月，波斯军队带着大象，再次战胜了罗马人，尤利安皇帝在战斗中身受重伤，死于帐中。约维安被选为皇帝，被迫与沙普尔二世议和，罗马人将这一和约称为“耻辱和约”，他们割让了东美索不达米亚、亚美尼亚和相邻地区，还有15 座堡垒和尼西比斯。

罗马人对波斯战象的印象如此深刻，阿米安·马塞林描写大象拥有可怕的体型、野蛮而大张的嘴巴，它们看上去如同行走的塔楼。根据后世的阿拉伯历史学家泰伯里的记载，沙普尔一世就曾使大象夷平了哈特拉城。皮鲁兹在公元5世纪对嚈哒人的战争中，动用了50头大象。能够使用战象，说明萨珊的触角至少东及印度。614年（隋炀帝大业十年），萨珊人征服耶路撒冷城，夺走了真十字架，安条克·斯特拉太古生动地描述了罗马帝国对于此事的震惊与深切哀悼。甚至直到619年——不到二十年后，萨珊帝国就将陷入崩溃——萨珊人仍有力量进军巴勒斯坦，继而占领埃及，甚至行军远至利比亚，在公元619—622年间征服了安纳托利亚。而罗马人则以希拉克略皇帝624年远征波斯腹地、洗劫公马圣火作为报复。这或许是基督教世界与东方之间的第一次“圣战”。

不知道《指环王》中的Oliphaunt是否折射出西方文学对恐怖的波斯战象的模糊记忆？

在这个帝国的鼎盛时期，它的影响东及印度和中亚，西抵黎凡特和地中海东部，在南面对阿拉伯半岛也有影响，在北面又影响里海地区，是当时世界上当之无愧的强权。萨珊波斯也是丝绸之路的重要一环，地理位置决定，它是这条连接东西的经济、文化血脉的枢纽。宁夏固原李贤夫妇合葬墓出土的萨珊时期鎏金银壶，完美地展现了萨珊在当时世界文化交往中的桥梁作用。壶的形制完全沿用萨珊王朝金银器风格，壶腹浮雕人物像，却是“具有希腊风格的连环故事画面”，而壶把上的人头形象又属中亚的巴克特利亚人。

固原博物馆藏萨珊风格鎏金银壶和壶把上的人物头像（宁夏固原博物馆官方网站）

海上贸易往来同样繁荣，罗马人阿米安·马塞林记载，在4世纪时，“[波斯湾的]全部海岸挤满了城市和村庄，许多船只来来往往”。为了与罗马人竞争对于丝绸贸易的控制，波斯商人从这些港口出发去中国购买丝绸，他们甚至在中国建起商业中心。随着这些港口和东亚波斯侨民区的建立，罗马人就无法插手了。广东曲江、英德和遂溪出土的萨珊钱币，或许正是这种海路贸易的产物。

然而正如历史上任何一个强盛的帝国，其亡也忽焉。萨珊波斯在短短的数十年间，就随着阿拉伯人的崛起而崩溃。公元636年，在伽迪西亚战役中，鲁斯塔姆率领的萨珊人战败，首都泰西封落入阿拉伯穆斯林手中，穆斯林进城没有受到抵抗，贵族和廷臣此前就已逃往波斯腹地。王中之王的后人颠沛流离，耶兹德卡尔德的长子皮鲁兹最终逃亡长安，以“右骁卫大将军兼波斯都督波斯王卑路斯”之名在中国的史籍中留下印记，他的石像，至今仍然矗立在唐高宗乾陵的入口处。

乾陵六十一蕃臣像（图片出自乾陵博物馆官方网站）

不过，萨珊帝国是伊朗和美索不达米亚核心文明的联合，它是如此强大，以至于伊斯兰文明在登上历史舞台时别无选择，只能在许多方面都遵循萨珊的范例。哈里发们继承了波斯行政系统及其职员；他们的经济体系也源自萨珊，这一体系由穆斯林复兴，并在哈里发国治下继续维持；波斯是古典晚期希腊和印度知识传播的渠道，这一切也将为伊斯兰文明所继承，当西方忘记自己的哲学和科学传统时，这些观念又重新由穆斯林传至西方。在耶兹德卡尔德之子巴赫拉姆死后仅仅四十年，波斯人就推翻了大马士革的阿拉伯统治者，他们将在波斯建立自己的独立王朝。有学者提出，阿拔斯哈里发国在许多意义上都是萨珊帝国的复兴。

萨珊王朝灭亡后，大量波斯人向四处迁徙，他们的宗教、文化也随之传播得更加广远。伦理二元论、世界一统的帝国构想，这些源自波斯的观念，对世界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直到近现代，阳春白雪如尼采，下里巴人如金庸，他们的作品中也依然折射出古代波斯文明的光彩。尼采的哲学名著《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查拉斯图特拉”正是“琐罗亚斯德”的另一种音译。甚至连我们所熟知的汽车品牌马自达（Mazda），也与琐罗亚斯德教崇拜的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颇有联系。正是在萨珊时期，古老的琐罗亚斯德教得以复兴，并通过萨珊的开国君主阿尔达希尔和萨珊家族，成为帝国的官方宗教。

马自达徽标与琐罗亚斯德信仰的标记，依然看得出有几分渊源

6世纪初，琐罗亚斯德教经由萨珊影响力的不断东扩，经由中亚而传入中国，被称为祆教。唐代的长安有祆祠，可以想见，流亡中的萨珊王子卑路斯一定曾在这里祈祷神灵的护佑。《倚天屠龙记》中，明教众人即将赴死之际念诵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当我们吟味这段话语中所蕴含的对生命的洒脱，对人世的悲悯，对光明的渴望，应该记得，它的源头同样是琐罗亚斯德的教义。

时至今日，萨珊君主的王图霸业早已归于尘土，法尔斯省巍峨壮丽的柏园宫也不过是一场恶梦，曾经的萨珊土地经历千余年的风云变幻，在今日依然动荡不安。然而萨珊社会的富庶、精密，萨珊文化的发达成熟、发达，以及萨珊宗教所具有的动人心魄的力量，却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对后世发生了无法磨灭的影响，及于今日。所有这一切都在提醒我们：帝国终将毁灭，但文明永不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