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佳山水，属在通都大邑，虽庸耳俗目，皆得而物色之。唯僻在乡隅，则非得其人不传（如果没有杰出的人才偏僻之乡是不会出名的）。铅山西南隅有村曰篁碧，毗连闽境，距城（县城，今永平镇）凡百二十里，噫嘻，僻矣！虽然，亦视居之为何许人耳。
道光庚子，予兄都亭■礼闱（黄赞汤的哥哥黄都亭参加礼部举办的会试得中进士），雷君西垣与同谱馆选后以后辈礼见（雷西垣与黄都亭同榜进士，同时选为庶吉士后，以晚生的礼节拜见我），询其里居（黄赞汤问雷西垣老家在哪里），则生长是村者也。未几，甲辰华又斋、丁未华尧封（道光甲辰进士华又斋和丁未进士华竹三，字尧封——同治十年版《铅山县志》的纂修）相继入词馆（翰林），询之，亦与西垣邻。噫嘻，华国文章，萃于僻壤（国家栋梁人才，居然都聚集在偏僻的山区），又何盛也！人之杰欤？地之灵欤？余爱之慕之，惜不能著游山屐，一探此中佳处耳！
咸丰丙辰，予适以炮船捐务至铅山，时又斋尚官京师（华又斋在北京做官），西垣得荆宜施道未赴（雷西垣派遣到荆州宜昌恩施任道台还没有上任）；尧封以编修（翰林院编修）乞假（请假在家），皆在籍（老家篁碧），共襄（帮助完成）厥事（指前一段作者心中的疑问）。八月间，信军溃败（广信府的地方部队抵御太平军失败），铅属震惊。尧封故订文字交不忍恝（恝，淡然，不在乎），告予曰：“寇(太平军）深（深入进犯）矣！惟我村最僻，请偕往。”予曰：“此则天假以缘乎？”（这是老天给我了解篁碧的机会吗？）乃取道紫溪，循石垅南行。（山路）缭而曲，如放而复直，步步引人入胜，最高为黄柏岭，石磴千盘，贾勇（鼓足勇气）以登至其巅，白云蓬蓬然生于足下。又前二十里，有岭焉，为村之近关，高不及黄柏，而严谨同。缘而下，豁然开朗，大河前横，度长桥以西，垂杨深处渐露粉垣，杰搆宏规，连云矗起，则雷氏居也（房子结构宏大，高高耸立，这是雷西垣家）。过此乃尧封家。导予入，解装未毕，西垣偕其叔晓峰，其弟可阶萃堂。诸孝廉（清朝时期对举人的雅称）明经（参加儒家经典科考者）来问询。有顷，村中文人学士，黄童白叟皆来，新建胡探花小蘧（新建人，探花胡小蘧），先已挈眷依西垣，馆其别业（在雷家另一处开馆教学），亦不期而遇焉。
暇日，则相与游览。黄云(黄色的庄稼）遍野，秋获及期，枷板声声(打谷的声音），与山歌互答。若不知百里外之有警也者。两水夹流，烟火千家，皆在潆抱中。诸峰罗列，奇势迭出，奔者马，蹲者狮，展翼者鸟，张吻者鱼。怪石岈然，林木蔚然，修篁（高高的毛竹）尤森森然。四望葱茏，几于远混天碧。或有言王仙飞升处，距此仅五里（此处大概是指葛仙山葛玄成仙的传说），其景尤峭且奇者，惜予之不果往也。小蘧故精形家言例（胡小蘧精通堪舆风水之说），指环村某峰为某星象，合五星归。垣村尽处，众流咸汇，而兠裹完■莫测。所趋其外，则十里长港，钤而束之。又远则三十六汭潴（水流弯曲平缓集聚）以蓄之，溪山环合此殆庶几。予更为申其说曰：桃花源之良田美池，由心造境也（是凭想象而臆造的），以渊明而传。钴鉧潭之嘉木奇石，寄乐于忧也（钴鉧潭是柳宗元在永州写的九篇山水游记的第二篇。文章中，作者以钴鉧潭清逸秀澈，幽静明丽的景色，衬托自己被贬官的怨艾，“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是什么使我乐于住在这夷人地区而忘掉故土？难道不是因为这钴鉧潭？），以柳州（柳宗元）而传。矧（shěn况且）是村者，发诸君之祚（zu ò福气），启后来之秀，得天清淑，为国屛藩。（篁碧犹如柳宗元笔下的钴鉧潭，这个好地方使得读书人在此得天地之灵气，奋发有为，成为国之栋梁）申甫笃生，媲美崧岳，（典出《申甫传》，由清初散文“三大家”之一汪琬（1624～1691）撰写。申甫，云南人，好为行侠仗义之事。明代天启初年，当时申甫已经做了和尚，在河南、山东一带来往，在佛法上没有什么造诣。他来到嵩山，又遇见自己小时候见到的道人，就要求学习道人的法术，用对待师长的礼节侍奉他。道人临走时，丢给他一卷书，就告别而去，申甫就留在嵩山，学习了一年多，不再钻研佛学了。这个典故说明篁碧这些人才都是专心在僻地攻读学问的人）虽固僻乎，然必传于世无疑矣！维时闻者，则欣然喜，且殷然请曰：“此地旧名黄柏村，以产是物故，今无矣！吾辈耻其名之不副也，爰取老杜（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一）'丛篁低地碧’之句，更名'篁碧’，先生愿乐此乎？”愿留笔墨，以志鸿泥（成语：雪泥鸿爪，意思是记下我在篁碧遗留的痕迹），且令后人知所缘起也。予不文，亦欲附斯地以传，遂书所历为之记。
读了以上黄赞汤写的这篇“篁碧记”，我感触最深的是，在清朝，篁碧可以说是交通极不方便的穷乡僻壤，是武夷山脉北麓一个山野村落，而且是畲族聚居地，那个时代少数民族是被汉人排挤的。铅山的畲族只有雷、兰两个姓氏，雷氏家族在清道光年间井喷式的科举及第，令人惊讶。其中原因，连黄赞汤这样的朝廷大员也大惑不解：“华国文章，萃于僻壤，又何盛也！人之杰欤？地之灵欤？”翻开同治十年的《铅山县志》，我查阅了“选举”一章，其中所载篁碧村人的科举记录，令人惊叹：
清道光二十四年甲辰科进士华日新，字修德，号又斋，篁碧村人，翰林院庶吉士，历任户部主事员外郎、广西右江道按察使、江苏布政使，赏戴花翎。
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进士华祝三，字华猷，号尧峰，篁碧村人，华日新堂侄，翰林院庶吉士，历任编修，掌河南道御史，甘肃西宁府知布政使衔，赏戴花翎。
清道光丙午科举人雷寅，字云梯，篁碧村人，雷维翰堂叔，保举知县，归部优先选用。
清道光丙午科举人雷维醇，字光烺，号萃堂，篁碧村人，星子县训导。
清道光丙午科举人雷维清，字光德，号镜芙，篁碧村人维翰弟。
清同治壬戌年恩科并补行戊午年正科举人雷其彦，号俊卿，篁碧村人，教谕候选。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sào）进士”，在封建科举考试中能够金榜题名，那比现在的985、211大学难考多了！悬梁刺股，囊萤映雪，那都不是故事。
我注意到了在黄赞汤“篁碧记”中所写的一段内容：作者翻山越岭，风尘仆仆来到篁碧，尚未解下衣装，“村中文人学士，黄童白叟皆来”，来干嘛？不是山里来了大官看热闹，而是“来问询”，是求师来了。其中居然有一位雷家从新建县请来的前探花（科考第三名）在篁碧雷家的别业开馆授课。可见篁碧人对读书求学的重视。名师出高徒，在封建社会，能开讲“四书五经”的都是大儒，普通的私塾先生，只是教教认字而已。这就完美地解释了篁碧的“此中佳处”。黄赞汤的“记”，对篁碧山水风光着墨不多，而是深层次地挖掘了篁碧之“僻”与人才之“盛”的关系，令人叹服。一个重视文化和教育的家族是不会在僻壤里消亡的。
第10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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