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

我的小学是在村小读的，换了6个老师，主要是老农民造型，春夏秋冬都穿一双解放牌胶鞋来上课，进教室前先磕半斤泥巴，下课吩咐学生扫起来，倒泥巴的撮箕是老师自己织的，用了三年还金刚不坏。洋气一点的老师会梳二八分的头，中午吃完饭就甩巴甩巴去学校旁边的茶馆搓麻将，上课铃响了，其他老师喊，他应声“等一哈、等一哈”，眼珠子盯着手里的方块动都没动一下，喊得急了，他把麻将一顿，愤愤骂到：“喊个JB喊，这盘打完就来嘛。”

所以初中数学老师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朗朗书生样子的老师，面皮白净、瘦高，穿衬衣、西裤和干净不掉皮的鞋，戴金属框的眼镜，手指上没有烟熏的黄渍，说话利落洪亮，不会平均30个字里面带一个“老子”。是全天下数学老师应该长成的那副样子。

但我见他的第一面印象并不好，那时他还是班主任，开学的时候，三姑带我去跟他说我要读走读，他和他老婆坐在他屠户兄弟家门前，椅子后面半方还在血水混淌的猪尸，他老婆盯着我看了半晌，轻蔑地说：“喊你来学校读书，又不是来享福的。”一句话，见血封喉，我三姑一个字都反驳不了。数学老师在边上笑嘻嘻打圆场“学校好，跟同学搞好关系嘛，搞好关系才能搞好学习。”

我愤愤抱了被子去学校，在心里暗暗嘟囔“耙耳朵！”。学校一间寝室20多人，窄窄单人床睡两个人，有时候上铺会有人从床上啪嗒一声掉下来，动作奇快又翻身爬上去继续睡。每天晚上要去楼下打洗脸水，冷的，冬天早上起来，先戳冰，咔咔呲呲响。厕所从楼里远远隔开，对着一片墨黑松林，飒飒风起时，怪力乱神盈灌脑海，老师嘱咐我们“晚上上厕所一定要结伴呀。”

 毫无疑问我初中第一个讨厌的人就是数学老师的老婆。唉，算了，先按下不表吧。

 数学老师外号周眼镜。是学校的数学组教学组长（其实总共也没有几个数学老师），板书写得飘逸，行草的”解“字最后一笔能长长拉到半截黑板的长度，同学们争相模仿。

 周眼镜之所以为周眼镜，当然不是学识深厚的意思。我妈第一次跟他打电话，他义正辞严说了半个小时，中心思想是我上县一中肯定没问题，而他们的目标是这一届学生起码上10个。我妈听得心潮澎湃，仿佛胜利之日指日可待。但其实，我们上学的那一届毕业生里，上县一中的，一个也没有。但大家还是能接受他的吹牛，毕竟他讲课行云流水，画数轴不用尺子，随手一圈，弧线完美。也是他倡议发起了我们那一届的实验班，取入学考试前50名，班上的同学都是各个村小的尖子生，从初一开始每周六补课，免费，真真一分钱不收。那一年他当班主任真是当得意兴湍飞，也许他真的觉得我们班能考10个县一中吧。

可能因为我得第一名比较多，他格外关照我。有一次半夜我肚子绞痛，去敲他家的门，他骑摩托车风驰电掣带我出去看病。回来的路上，循循问我，班上是不是有人早恋啊，我绷了一路，在校门口下车的时候下定了决心，把给我写情书的男生名字报了，不然怎么对得起他语气里那十万分的温和关切。其中有外班的男生，他硬是找到办公室里去罚站了半天。并用了巧妙婉转的办法让人完全没有怀疑到我身上。我白白胆战心惊了几个星期，但始终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办法。

他不待见差生，这是众所周知的，学校校长和另外一位老师的小兄弟从外校转来，成绩稀烂，放在我们班上。周眼镜对他们没有好脸色，还嘱咐我不要和他们一起玩，搞得他们俩有一次在教师食堂里把他的儿子关起来锤了一顿，并嘱咐不许告诉任何人。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是放风的。

我还是好的呢，那时候已经初三，那带着全校老师殷切目光的50个村小尖子生已经长大了，拿着不及格的卷子和英语女老师在教师里吵架，把穿着吊带超低胸的英语老师吵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圈绯红，胸脯如海浪般翻滚起伏。

不知道这是不是周眼镜卸任班主任的原因，反正他专心教养他儿子去了。平时他老婆不在家，他和儿子两个人每天拿着饭盒，和众多单身的年轻老师一样，每天叮叮当当敲着饭盒，去教师食堂挤着吃饭。

其实他老婆非常美，挂面黑发，走路挺直，印象中永远穿着很正的职业装，提一个小手包，像刚刚当完80年代的电视剧女主角，不怒自威。在下面一所幼儿园当幼师，他每周五骑摩托车去接她回来。

有一次他和他老婆一起来吃食堂，他突然变得跟平时不一样，随身携带时时准备吹上天的牛皮竟然动也没动一下。任其他老师如何挑逗奚落，他只满面含笑低头刨饭，一句话也不说，倒是他老婆顾盼问答，进退自如。

怪不得人人说他们俩是学校模范夫妻呢。那栋家属楼里有时传出惊天动地的哭骂声，唯独他俩，儿子都上初中了，依然欢好如初见。听说他老婆在村小幼儿园的幼师职位也是仰仗他教得好，才得来的。农村里教得好的老师毕竟还是宝。人人都说他老婆福气毕竟还是好。

他自己出身似乎并不怎样好，但知道得不确切，有些老师喜欢诉苦，他只喜欢吹牛，连开班会都是一种夸张到让人哭笑不得程度，说“嘿，你们这么不爱护公物，以后我们班xx要是成了伟人，这可都是纪念品啊。纪念品啊，知道吗？”

我所见识的，唯有一次，他表现得比较认真而深沉。初三刚开始时我突然特别大胆，经常不写作业，结果一次他讲课顺手拿我的练习册去当范本讲课，讲着讲着惊觉我要么没写，要么胡乱画几笔了事。上课的时候他对着谈了很多次气，然后就是下课谈话嘛，十万分的温和恳切，我又想起那次告密，自己叹了口气，不敢不发狠学习了。

 哦，对了，除了上数学课，他还上政治课，上得不错，我中考政治课考了接近满分，是人生再难企及的高峰。数学课和政治课，在他那里成了一种奇妙的组合。

上高中后再没跟他联系过，只是听说他老婆跑了，网上跟人聊天，就跟着网友跑了。

最近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一个初中同学讲，毕业后和老师们一起酒桌上吃饭，老师们讲他去找小姐的逸闻趣事。

我张大嘴巴，以前总觉得他只会吹牛皮，他老婆只会装清高，但两人都一眼就让人看穿了，无非就是各有所得的美和才华，不得其所的认真变了嬉皮，梦想被流放，一些虚张声势，一些做戏挣扎，最后终究会尘归尘土归土，落在那片他们始终不满意的僻陋村野。直到那个时候，才突然发现他俩竟然还可以结局难料。他们又成了谜，也许，人心浩瀚如星空，有时候仅有温柔黑夜和沉默能与之相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