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几十年的马勒,现在终于有机会把曾经接触到的唱片版本作一番粗略的点评,虽说粗略,但打开电脑便惶惶然有不着边际之惑。平时单对马勒的一张唱片说三道四就已有力不从心的苦楚,这次要以所谓“罩得住”的身份对他的几乎是全部交响曲的重要录音进行“高屋建瓴”式的评价或推荐,——毫无疑问,这近于妄想。
美国的一家网上唱片邮购系统能够提供的马勒作品的CD现货,仅《第一交响曲》便有二百多个版本。我虽然孤陋,但还算不得寡闻,尤其是马勒作品的录音,至少二十余年的关注,值得聆听和收藏的版本应该不会错过,从这个角度讲,写这样一篇文字,能做到言之有物,已属很高的追求。
仅从欣赏者一方的体会,马勒与贝多芬的交响曲有许多相近之处,指挥的感觉具有内在的联系,版本琳琅满目却又各有极不相同的风格,爱乐者在此表现出一幅欲壑难填的嘴脸,这也便是许多人在收藏马勒交响曲的版本时,永远不知餍足的原因。
首先要有一套全集版。我总是将列奥纳德·伯恩斯坦在DG的那套录音列为首选,我以为那是最贴近马勒精神世界却又充满个性的演绎。然而,不可忽略的克劳斯·滕斯泰特的EMI版毕竟为伯恩斯坦版提供了最重要的参照,那是温暖和充满爱意的马勒,有着思路清晰的理性,滤去紧张的元素而保持隐秘的世界,狂喜却不失分寸,慢板处没有刻意营构的张力,但清澈流畅,洋溢着室内乐的融和气氛。《第八交响曲》第二部分被挖掘到最深处,奇美的效果也表现到了极致。
加里·贝尔蒂尼和科隆广播交响乐团的全集版在价位上有不可比拟的优势,更何况那里还有脍炙人口的名版:一、三、四、七、九。这是一位犹太指挥家的生命绝唱。伯纳德·海丁克的马勒演绎具有官方的标准性和较深的思想性,虽然没有大动态的起伏和色彩强烈的对比,但仍能感觉到深沉稳重的戏剧张力和布局宏瀚的气势,最难得的是首尾一贯的平衡,情绪内在含蓄而又不落俗套,听马勒听累了的人可以在海丁克这里一享“返朴归真”的安静,海丁克之能成为巨匠,这套马勒全集是最有说服力的见证。洛林·马泽尔和维也纳爱乐为CBS录制的全集我重点推荐三、四、七、八,这套同样物美价廉的全集必须收藏。天才的马泽尔状态之不稳定已不是什么秘密,我相信他是深爱马勒的,所以我听到了差不多是最痛快淋漓的第三和最富有诗意的第四。在这两首交响曲的柔板乐章里,我甚至能够感觉我的呼吸与心跳和音乐的旋律所保持的一致,这不是最沉重的马勒,但却深不可测,有童稚的单纯和隽永的人情味而又不着痕迹。
我本来计划在全集版之外,再搭配出两套全集,结果是仍有许多无法割舍的版本被毫不犹豫地买下,索性就不要什么计划了。
《第九交响曲》世所公认卡拉扬1982年的现场演出为奇迹,没有适逢其会的人仅从录音大概不能充分感受到这次演出何以神奇,何以伟大。无论如何,这是卡拉扬最后的马勒便足以发人深省。其实我们听卡拉扬的1980年的录音已经获得过很大的满足,那毕竟是卡拉扬在生命最成熟的时期对马勒心灵的一种解释,录音前的排练超过了70个小时,足可传达卡拉扬对马勒的一番心意。伯恩斯坦与柏林爱乐唯一的一次合作是1979年的马勒第九演出,卡拉扬的亲兵从来没有这样狂野过。接近撕裂的铜管和震人心魄的定音鼓极尽夸张之能事,走向极端化的动态起伏和强弱转换阴森怪异,这种刺激直到最后的乐章才缓和下来,于是我们又听到伯恩斯坦自由发挥而浸透感染力的慢板,那似乎与他在阿姆斯特丹音乐厅所呈现的并无两样。凑巧的是巴比罗利与柏林爱乐的第一次合作也是马勒第九,不知是巴比罗利人格的魅力,还是柏林爱乐本身具备的悲剧传统,二者的首次合作竟能达到心意相合、浑然天成的境界。另外,瓦尔特的1938年版是第九的世界首次录音,他与哥伦比亚交响乐团版具有与第一相同的意义,这是爱乐者之福。如果仍有机会,玛利亚·朱里尼版和克伦佩勒版都不该错过,因为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取与舍的抉择,甚至为了更进一步加深对第九的理解,我们还可以去罗杰·诺灵顿与斯图加特广播交响乐团的现场录音。还有小泽征尔在波士顿的实况也很感人,至少将那天所有在场的人都征服了。 《第十交响曲》的第一乐章经常作为补白放在其他交响曲之后,伯恩斯坦、滕斯泰特和海丁克都能把它奏得具有像《第三交响曲》最后乐章一样的效果。德里克·库克的完成版虽然意思不大,但尤金·奥曼迪、拉特尔和里卡多·夏伊里版,任选一种即可弥补马勒迷对他的未完成作品所抱有的遗憾。其他作曲家的“完成版”有一个听听也无不可,但能否坚持听完,还在于听者是否“爱屋及乌”。总之,马勒的音乐值得一生去爱,爱尽所有。
《第一交响曲》有布鲁诺·瓦尔特与哥伦比亚交响乐团版压阵,高贵庄严,有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家风范。完美程度与其接近的是艾里希·莱因斯朵夫和波士顿交响乐团的RCA版,乐队的质感与合奏的音色犹有过之。小泽征尔有两个版),在DG的表现明显好过Philips,不独风味特异具有精致的美感,而且补充了曾被马勒删掉的名为“花”的乐章。拉法埃尔·库贝利克的全部马勒总体上相当不错,但最可称道的还是第一,速度虽然偏快,却洋溢着温暖怡人的诗情画意,细部精雕密琢而色彩纷呈,爽朗的朝气与青春的活力无疑为日后的克劳迪奥·阿巴多提供了范本,但阿巴多的细腻则来自他对总谱的认真分析上。他似乎并不在意马勒所要表现的内涵,而一心把它奏成一首富于歌唱性的乐曲。在这里,柏林爱乐所表现出来的“纯度”恐怕要比阿巴多更能博得听众的喜爱。
《第二交响曲》因为标题“复活”的缘故,有越来越多的人把它做为马勒交响曲的入门曲目。若论权威地位,瓦尔特和奥托·克伦佩勒的版本应为首选,所幸二者的录音又都不差。克伦佩勒规矩严整,速度偏快,瓦尔特从容不迫,理智紧凑却不乏火力迸溅,尤其对错综复杂的情绪控制和戏剧性气氛的推进上,瓦尔特都表现出对马勒的深刻理解和驾驭乐队的娴熟老到。在伯恩斯坦的DG版全集之外,我们还必须有一张他与伦敦交响乐团在CBS的录音,当然能够拥有一张影碟更是一件快事,那是一次无与伦比的演出,在爱丁堡的大教堂里,两位独唱者是茜拉·阿姆丝特朗和珍妮特·贝克。同样的乐团还有和乔治·索尔蒂、吉尔伯特·卡普兰合作的版本,优秀得使你相信LSO天生便是演奏马勒的乐团,这在以后还将提到。梅塔早年的唱片录音里,马勒是占有极重分量的,他与维也纳爱乐的第二布局宏大,节奏自由潇洒,一气呵成,堪称神来之笔。如果对梅塔不抱任何偏见,他的“复活”完全可以做最佳版本,首先音效之好便无敌手。拉特尔的版本名气很大,又有“企鹅三星戴花”和“《留声机》大奖”的殊荣,以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和并非超一流的乐团创此佳绩实在让人感叹。拉特尔出手即有大家气概,动态起伏极端夸张但并不肤浅,对细节的深层挖掘及对原谱的忠实,表露出拉特尔潜在的刚柔相济的特性。尽管他有时亦很任性地将速度变化的范围无节制地扩张,但对先辈大师的尊敬和模仿,使拉特尔在心理上做到了“不逾矩”。
《第三交响曲》至今没有令人十分满意的版本。阿巴多与维也纳爱乐的版本可挑剔的地方较少,许多重要的段落均能符合要求。索尔蒂与伦敦交响乐团版少了他与芝加哥交响乐团版的毛糙,虽然爆炸性的高潮有所减弱,但精密的结构和温暖的情调却能抓住人心,海伦·瓦茨的声音比起黛尔娜什,更有超然物外的意境。不可或缺的是梅塔与洛杉矶爱乐乐团版,结构紧凑,动态对比强烈、刺激,得之于灵感的新意叠出,格调很高。我本人比较喜欢麦克尔·蒂尔森·托马斯与伦敦交响乐团版,实际上我已经拿它做我的最佳版本了。以蒂尔森·托马斯彼时的资历和名气,肯定会有许多人反对我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我确实能从这个版本里听到马勒所要表达的东西,尤其是第三乐章中,那天真稚纯的轻盈底下所掩盖的死亡的气息,常常使我泪不能禁。伯恩斯坦在这里也同样感人,但造成的对比有些过火,于是便产生了距离感。蒂尔森·托马斯将戏剧性的对比放在最后的乐章,那是沉醉后的释然,哀得清新散淡,美得含蓄幽雅。
《第八交响曲》在滕斯泰特、伯恩斯坦和索尔蒂版之外,贝尔蒂尼版有一听的必要,现场录音很少会如此完美。听第八对所有的人都是一种压力,而伯尔蒂尼却使这种压力大大减轻了。虔敬、抒情、兴奋和狂喜通过清冽透彻的音响层次和人声与乐队的水乳交融,沁人肺腑,感人至深,所谓马勒的悲剧性在这里便化作对有限生命的享受和对光明未来具有沉醉意识的憧憬。与其相比,合唱大师罗伯特·肖尽管在合唱队声部效果处理上无与伦比,但不争气的乐队和表现大多平庸的歌手使这个录音极好的版本变得让人患得患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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