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质清冽，湖面宽阔，泛舟其中，近处碧波映照，远处青山重叠，有在镜中游之感。王羲之诗：“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
公元744年，这里不属于李白的“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也不属于杜甫的“越女天下白，镜湖五月凉”，而是属于一位八十六岁的老人。
他回到阔别六十年的家乡，乡音未改，鬓毛已衰。儿时的玩伴早已魂归极乐，爱恋的少女也成为遥远回忆。门前镜湖澄净如镜，微风吹过，湖面泛起微波，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似乎听到了玩伴嬉闹的童音、湖畔追逐的笑声……
《回乡偶书》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这位老人，就是初唐大名鼎鼎的诗人贺知章。
1
出发：学霸上路
贺知章，字季真，公元659年出生在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后迁居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勤而好学，10多岁便可写诗赋文，在当地很有知名度。
公元695年，武则天恢复科考，贺知章过关斩将、一举夺魁，成为当年的状元。与贺知章的全面发展不同，唐代其他诗人大多严重偏科，诗歌写得很好，科场却屡屡败北。
诗圣杜甫应试数次，均名落孙山，到处漂泊；诗星孟浩然，40多岁跑到长安去应试，惨淡落榜，归隐襄阳；诗仙李白，压根没参加科考，最终是得贺知章等人举荐，被特招为供奉翰林（无品级）。
不能怪这些天才不努力，只能怪唐朝的录取比例实在低。唐朝近三百年，进士开科268次，进士7448人，平均每科仅入选进士27人。
这也就很能理解孟郊孟大叔，经过两次落榜，终于在46岁高龄中举。他兴奋不已，手舞足蹈，一夜暴富地迫不及待感，显得很不淡定。写诗晒圈，题目相当直白——《我考上了》。
《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黄酒，源起于三千年前的商周时期，因鉴湖水质特佳，即取用湖水酿造。绍兴每户诞下婴孩，都会将一坛花雕酒埋在地下。男婴为“状元红”，盼他有朝一日高中状元，招呼亲朋之用；女婴则为“女儿红”，在出嫁之日作迎宾之用。西晋稽含《南方草木状》记载：“女儿酒为旧时富家生女、嫁女必备之物”。
贺知章之前，“状元红”只是一份美好的愿望，他的出圈填补了状元的空白，让“状元红”实至名归，广告成真了。
2
旅途：酒仙潇洒
贺知章一生在朝堂，从正七品的四门博士，一直做正到三品的秘书监，仕途顺利。他为官时间长，又大都是主管文化的领导，很多诗人以结识他为荣。贺知章也从不端着，他能放下身子，和年轻人玩到一起。
他与李白的相识，源于一场酒局。公元742年，李白来京求职，某天，他在紫极宫偶遇贺知章，献上新作。当贺知章读完《蜀道难》时，这位84岁的正部级干部直呼痛快，激动地问42岁的李白：“公非世间凡人，一定是天上的太白金星遇谪下凡！”妥妥的官方认证，李白由此诗名大震，“谪仙人”流传千古。
当天黄昏，贺知章请李白饮酒，喝高了买单，才想起没带钱，于是，解下腰间的金饰龟袋，权作酒钱。这就是唐诗江湖中著名的“金龟换酒”，两人诗酒趁年华，结为忘年交。
一次，贺知章误入袁氏的别墅。宾主轻松闲聊，估计是忆起没带酒钱的窘境，喝着小酒的贺大人，底气十足，调侃主人道：别担心，今天我可不差钱。潇洒风趣，可见一斑。
《题袁氏别业》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
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贺知章他与张旭、李白等常在一起喝酒，又被誉为“饮中八仙”。杜甫据此创作了《饮中八仙歌》，用素描的笔法，记录了下盛唐诗人的气象。
《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诗圣就是诗圣，每个人物在他笔下，都呼之欲出。轻轻一笔，写活了贺知章：喜好饮酒，酒量不大，喝点就醉，典型的量小瘾大，骑马居然走出了乘船的节奏，不小心掉到井底，哪里跌倒哪里睡下，心态如此豁达，无怪能长寿。
贺知章去世后，李白始终难以忘怀。公元747年，他前往会稽凭吊，回首往事，对酒思人，写诗缅怀。
《对酒忆贺监二首》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3
归来：大咖荣归
公元743年，贺知章得了一场大病，痊愈之后上表，请求皇上恩准他回乡当道士，唐玄宗批准了他的请求。他将自己在京城的房产捐赠出来作道观，唐玄宗应允了，特地赐名“千秋观”。
公元744年正月初五，贺知章离京归家，唐玄宗下诏在京城东门设立帐幕，命皇太子李亨及百官为之饯行。唐玄宗亲自写诗以赠：
《送贺知章归四明》
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
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
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
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
皇帝都出手了，大臣们自然热情高涨，纷纷争先恐后献诗，紧跟圣人的李林甫一马当先，发扬“口蜜”的优良传统，奉诏献诗。
《送贺监归四明应制》
挂冠知止足，岂独汉疏贤。
入道求真侣，辞恩访列仙。
睿文含日月，宸翰动云烟。
鹤驾吴乡远，遥遥南斗边。
翰林李白身逢其会，奉命写下命题作文。革命的友谊又岂能止于官样文章，他以个人名义再赋诗一首。
《送贺宾客归越》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应该说，诗仙这首诗很用心。王羲之隐居地正是贺知章的故乡，王羲之喜爱白鹅，地方道士想求他手写的《黄庭经》，就用自己养的一群白鹅来换。暗喻贺知章回乡，也会有人上门求书，盛赞贺监书法高超。
作为草圣张旭的好友，贺知章亦是书法名家，善草隶，据说画圣吴道子曾向他学过书法。窦氏兄弟评唐名家书多讥贬，惟推崇贺知章：“每兴酣命笔，好书大字……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也。”
贺知章逝世80多年后，诗人刘禹锡在洛阳发现他当年的题壁，写诗铭记：“高楼贺监昔曾登，壁上笔纵龙虎腾。”
贺知章归乡，成为唐朝文坛的一场盛宴。终唐一朝，除了贺知章，再也没有一个文人能享受如此待遇。
这次跨越三千里的回乡之旅，是贺知章的幸事，有生之年再返故乡；更是千百年后读者的幸事，巅峰之作《咏柳》《回乡偶书》均创作于此时。
《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早春二月，江南柳芽初发，春意盎然，在老人眼中，这就是早春无限的勃勃生机。把“春风”比喻为“剪刀”，更是妙手天成，让无形的春风变得生动形象。
《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首诗充满对立：老者与儿童、少小与老大、离与回、无改与衰、相见与不识、家与客……又归于和解。是浮沉一生的返璞归真，更是难以化开的浓浓乡愁。
友人少峰曾作精妙解读：“少小离家”是成长的惊叹，“老大”是时光的感喟，“回”字却是归来的欣慰。其他几句都是延展、是补充、是抒发。只要是回家了，乡音改不改、乡人识不识、儿童问不问，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千年之后，再游镜湖。青山隐隐，碧水迢迢，风光依旧。湖水荡漾处，昔日人已没。放眼望去：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suzi： 蛰居山城，栖身企业。常为稻粮谋，偶作公益行。喜读书，爱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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