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挂纸

在中国诗里，记录冬至的诗歌数不胜数。譬如白居易就写过《邯郸冬至夜思家》：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某一年高考考题）诗里尽述了一个滞留异乡游子的孤独和惆怅。可见冬至节是一个团圆的节日。

当然，冬至节的重要并不独在团圆，更重要的是它还承载着祭祀先祖的使命。宋代诗人梅尧臣就在《冬至感怀》中说：“衔泣想慈颜，感物哀不平。”爱国诗人陆游也在《辛酉冬至》中说：“毕祭皆扶拜，分盘独早眠。”可见，上溯千年乃至更早，中国人就把冬至和祭祀先祖关联了起来。

中国人愿意相信先人失去的只是肉体。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着，眼能观，耳能闻，心可感。有人说这是迷信。但老罗不这样认为，如果人人不愿相信有彼岸，则真如路易十四（也许十五）那样张狂：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不怕去彼岸见自己的列祖列宗。

我也相信有彼岸。相信彼岸有人在期待我，我得呼应他们的愿望。所以每年的冬至挂纸并不曾缺席过。不是惯性，而是觉得必须。

万合的乡俗是冬至挂到年。所谓“挂”，则是挂纸。所谓“到年”，便是照顾到有些游子远在外地，不一定在冬至那天能赶到家中，于是人性化地可以一直延续到大年三十以前（只要年前没立春）。而大年三十那天，天南地北的游子应该是到家了，于是一大家人便相约一起去挂纸。

幼时挂纸是在祖辈父辈的率领之下，并不细想其中深意。享受的是一大家子在一起的热闹，可以在田野里撒欢儿，自然，还惦记着祭祀完毕之后一大家人可以坐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而这顿团圆饭内容是比日常要丰富得多的。

今年的冬至有些特殊，家父于今年正月驾鹤西去。去年的冬至他还在祭祀自己的父母，今年却要第一次享受儿孙对他的祭祀。老早就电话告诉远在广州的大哥，问明白他的归期，约好三个叔叔到时候一起去挂纸。挂纸的另一个意义是让中国人明白血浓于水，彼此不分贫富贵贱，往上溯都是一个娘胎出来的，要懂得相亲相爱。我祭祀了四十余年，每年的清明、中元和冬至要祭祀先祖，从来都是父亲四兄弟一起带着我们“鸿”字辈和“烈”字辈一起上坟。年年如是。这些对先人的仪式又在不知不觉中强化着我们是一家人的观念。

纸钱母亲一般早就会去万合圩买好，香烛火炮，再烫上一块五花肉，一条鲤鱼，打上一壶新酿的万合米酒。便由辈分年龄最长者带队，浩浩荡荡开往散布在田间地头的坟茔。女儿（罗家一般女子不参与祭祀，但未嫁的是可以的）因为明年要参加高考，也被我要求去给祖先磕几个头，祈求地下的父亲保佑她明年金榜有名。

江南的冬天并不冷，倘遇上天晴，便有暖暖的冬阳懒懒地沐浴着。没人规定祭祀一定要如丧考妣的神情，恰恰相反，去的路上是欢声笑语的，小孩儿不停地向大人盘问着十万个为什么，一忽儿又纵身一跃，从陇上跳下收割完的田里，甩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油菜有些已经开花了，尚未铺满田地，顶着稀疏的黄花，在风里娇俏着。就要立春了，它们是万合春的使者。车前草四向展开它们碧绿如油的阔叶，它们每年都准时地守在罗家人要经过的路旁，看着一个个大人变老，一个个小孩变得沉默。几头牛散布在田野里，或者黑的，或者黄的，或者花的，有的低头安静地吃草，有的气定神闲地朝远处眺望，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偶有几只白鹭受到孩子们的惊吓，便从田埂上斜斜掠过，曼妙地飞上路旁落光了叶的梧桐树上，梧桐树朝天伸展着扶疏的枝丫，恰好有些孤单，便也簌簌抖动欢迎这个不速之客的驾临。

地里的萝卜马上要过季了，它并不值钱，但不值钱的物事最是多情。一根根萝卜苔风情万种地召唤着路过的人。不管大人小孩，便下地掐上几根，剥去皮，便可直接和唇齿亲近，又嫩又脆，夹着些清香和微辣，顿觉生活是如此轻松惬意。江南冬天的草半绿半黄，踩上去软软的，它并不在乎来人的践踏，只要有泥土，它就永远不会失去希望。

到得墓地，大人便告诫孩子不得说笑。有人分纸钱，有人插香，有人筛酒，有人点鞭炮，不独自家的坟墓，隔壁的墓地上也挂上纸钱。孔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我看未必，生者大约敬他是先人的邻居，给点钱，只希望他与自己的先人友好相处。对死者亦如此，足见国人的内心是崇尚睦邻友好的。在完成这些程序时，也会对墓中人说些话：

“妈，我们来看你了，马上过年了，在那边过个好年啊！”

“老头，明年xx要考大学了，你要好点保佑他，让他明年考得上。”

“七月半给你烧了那么多钱，不要像活着那么省，该吃什么就不要不舍得。对了，你要管点事，xx到现在还没有怀崽，你去帮她买一个孙回来。”

……………….

        （万合车前草）

自然，说是这样说。明年xx并没有考上大学，或者还是没有显怀。但冬至挂纸还是会继续。

纸钱挂好了，酒也筛好了，话也说完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响了几声，除了呼呼的风声，田野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一家人齐齐对着墓地鞠躬作揖三下，仪式便也结束了。

自然，在向父亲磕头时，我脑海里突然浮现父亲的形象。与他刚刚离世时的悲伤相比，我现在已经接受了他的离开，心中已然释怀，谁都会有这么一天。隐约我觉得心头拂过几个念头：老爸，放心，我很好。家里即使有什么事，我也一定扛得起。

回去的路上，大家照旧说说笑笑。突然想起说有新政，这些散落在罗家的坟地都要掘掉。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到父亲坟前挂纸了，以后我将要去哪里寻他呢？

突然又觉得自己真是杞人忧天。文化的生命力那么强，只在渐变，谁能斩断呢？他们爱折腾就折腾去吧，君不见“破四旧”时一座座祠堂被破坏甚至捣毁，现在呢？又如雨后春笋般，在神州大地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