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所长坚持今天要走，任我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原来说得好好的，你咋说变就变？”我很不理解。
“走是迟早的事，晚走不如早走，”老所长边说边收拾东西，“多留一天多找一天麻烦。”
“你这样不明不白走了，让我如何给局长交待！”我上前欲拦，“原来说好的，局里准备开个欢送会，宋局长还要……”
“你给领导解释清楚就行了。”老所长挡开我要拦的手，继续打行李。
“我无法对局长解释。”我苦求着说，“再说，所里还有几位同志在下面办案，总得通知他们回来。座谈座谈，一起合个影……”
“那像年前不是刚照过吗？”老所长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不一样。”我说，“那是全所干警合影，这是欢送你的。”
“心意我领了。”老所长说，“把上面的字换一换，加洗几张就行了。”
“老所长，你这是玩我丢人呀！”我有些火了。
“不是有句话叫'理解万岁’吗，”老所长说，“你能理解就行了。”
所长的退休手续是上个月人事局通知让办的，一直在我抽屉里压着，说实在话，我真舍不得让他走，有他在，工作上给我壮好大胆，我这个副所长是在大树底下歇凉的……
宋局长给我交过底，老所长一退，派出所不再派人来了，所里的工作就由我全权负责，可我知道，这个所长并不好当。
林业派出所设在山沟里处在林区的中心，离市区六十多公里，到局里开会得坐近二个小时的公共汽车。
老所长性格耿直，仗义直言，工作上认真负责，对所里干警要求非常严格，他不讲任何情面，我非常敬佩他，前几天他说到市里办点事，谁知他是去人事局问退休的事，他听说手续已办妥。回来就质问我：“手续办好为啥不告诉我”，我拖有拖的理由，总想多留他几天，这是我的小九九，局长不知为什么也三番五次催着要给老所长开欢送会，无奈我定了三月九日，都说七不出门八不回家，我给老所长选个吉祥日，今天是三月六日，还有三天，就这老所长就等不及了。
前二天我和局领导商量，所长是老资格，欢送会一是要隆重，宋局长是一把手，钟副局长是主管，他俩必须参加，那一天凡是在家的班子成员和二级机构负责人一个不能少，欢送会上，安排钟副局长将老所长参加革命四十多年的“丰功伟迹”叙说一番，会后合个影，吃顿饭……老所长家在深山区，连车都安排好了。
老所长姓姜，外号“姜老别”“姜老辣”，他一生满身正气，直言快语，脾气上来，不管是天王爷地王爷，他谁都不在乎，该说的话一定要说，不管自己是否正确……还是麦秸火，炮筒子，敢说敢为，他资格老，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老所长爱打抱不平，不该管的他也硬要管，局里去年调工资，一位吃苦耐劳的技术干部该调的没有调，局委会研究把这个指标，给了爱巴结领导的办公室副主任，他听了这位技术干部的苦诉，立即找到宋局长仗义直言，闹得一把手很不愉快，问题没解决，捣他一肚气，领导对他满是意见。
“这不碍咱的事，你何必呢？”我劝他，“别把局长的关系搞那么僵。”
“都像你这好人思想，没人敢说公道话了。”姜所长批评我。
此类事他管过不少，有人摸着他脾气，故意给他那炮筒里装药……，局长表面上对他尊重，其实对他另有看法，巴不得他早点退休。
“走的事没商量余地了吗？”我仍抱一线希望。
“不要再拦我了。”姜所长决定的事是轻意不会改变的。
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只好帮他整理东西了。我知道，老所长提前走，还怕有昨天的事在里边……
我刚从局里开会回来，就听到姜所长的屋子里高一声低一声象吵架。
“……在群众面前你耍什么威风？你是个特殊公民吗？你把人民警察的纪律忘哪去了！”姜所长批评起人来一向严厉。
“我说姜头，你咋老和我过不去？”青年民警钟伟出言不逊了。他是钟副局长的儿子，平时有些仗势。
“不是我给你过不去，是纪律！”老所长口气有些缓和。
“别唱高调了。”钟伟冷笑一声，“你也没想想，这把年纪，能干几天，还是给自己当条后路吧。”
“我留什么后路？干一天我就要负一天责任！”姜所长毫不客气，“今天的事写出检查！”
“没那闲工夫。”小钟在顶牛，他有恃无恐，“党校函授的作业我还没作呢。”
“别以为你是局长的儿子，我就管不了你……”老所长脸色气得铁青，他当三十多年所长，恐怕还没人敢这样狂妄地顶过他。
“你管呀……”小钟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象谁也奈何不了他，“你最后再行使一下你的权利。”
我在外面听一会，看姜所长下不来台，就进了屋，我首先批评了小钟对老所长的态度，然后问了原因。
小钟下午骑摩托到离所不远的市场买东西，在经过丁字路口时没有减速，和一个骑自行车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撞在一起，小钟来个急刹车，骑车人倒在地上，其实也没碰着他哪儿，人车均无恙，可骑车人起来后硬把住摩托不让走，还说不少难听话，小钟训斥这位男人转弯为啥不打手势，骑车人谴责他过路口为啥不减速，各说各的理，高一声低一声吵了起来，不一会就围一堆人，骑车人煽风点火，说小钟撞了人还强词夺理，出口伤人，这一下激起了围观者的愤怒：
“把老虎皮给他扒了！这样素质的人还能当警察？”
“让他把你带医院检查检查，看伤着骨头没有。”
“把摩托霸住，让他赔你新自行车！”
“去找他领导，看咋教育的干警。”
姜所长正好下公共汽车从此路过，一问情况，当众把钟伟训斥一顿，又给骑车人赔了不是，老所长黑风着脸将小钟带回所里，三说二说，话不投机谈崩了。
老所长本给他解了围，可小钟并不领情，他还有点委屈：
“那个骑车的是个什么人你知道吗？，他因流氓滋事去年被逮进过，前些天刚放出来，他对穿警服的人有成见，是故意找事的……”
“我不管他是什么人，你有错就得写检查。”老所长说。
“老所长也是好心，让你今后骑摩托注意，你咋能用那种态度对待老所长？”我给老所长拾拾脸。
“他说的话我接受不了。”小钟噘着嘴嘟哝说。我摸透他脾气，吃软不吃硬。
“检查还是要写的！”我对小钟说，“走吧！”
小钟走出门口，小声骂了句：“快要滚蛋了，还这么凶！”
这话我真怕老所长听到，幸好他耳朵有点背。
老所长是从公安局调过来的，领导说这是工作需要，他且说是被“贬出京”，他一生直言不讳，得罪过不少同志，也包括一些领导。
小钟对老所长的成见是有根源的。首先是他来派出所上班，姜所长开始就顶住了，他了解到小钟高中毕业后常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群众中影响不佳，他说小钟不够当警察的条件，不让小钟来上班拖了一段时间，胳膊扭不过大腿，局里下了通知，让小钟来报到，他找过宋一把（局长），可没有用，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他只好接收下来，小钟在所里干了一年，钟副局长让儿子去警校进修，老所长又给卡住了，说钟伟条件不够，警校要求从警三年以上，表现突出的优秀警察，小钟入警一年而且纪律松懈，工作吊儿浪当……钟副局长亲自给姜所长说好话，姜所长扳住那几条原则就是不放……
“姜所长马上要退休，你不能用那种态度对待他。”我撵到小钟的屋子说。
“他要早走几年，我的大专文凭早拿手了。”小钟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
“你这样讲就不近人情了。”我说，“姜所长对工作负责，坚持原则……”
“不是他'坚持原则’，咱派出所早住楼房了，现在还住这破土屋里，不是门口那块牌子，别人还以为是生产队留下的饲养室。”
小钟指的是三年前的一件事，有个村滥伐一大批树木，经查证，是村支书答复让砍的，责任明确，按滥伐的数量已构成犯罪，正研究处理意见时，乡党委书记出面讲情：
“村里伐树不是为他个人，一为建校，二是村里修路……看能不能给个行政处罚，乡里再给他个党纪处分……”
姜所长执法如山，不买乡党委书记的帐，对那位村支书依法追究了刑事责任。后来才知道，村支书是乡党委书记的胞兄。
市里调整局委班子，那位党委书记成了市财政的一把手。林业派出所住的是五十年代土木结构的房子，几处墙体已裂开缝，房顶四处透风，阴雨天就更麻烦，有关领导都来看过，这确实成了危房，特别是刮风下雨，房子有摇摇欲坠之危机，原财政一把手答应拨款，让派出所建三层砖楼，所里已找人绘过图纸作过预算，要说派出所这几年罚没款上交近百万，改善办公条件也属正常。可这位新局长上任后，也没说不解决，只是一直往后推。“财政发生赤字，再将就一年吧。”
“今年财政紧张，派出所建房没纳入预算。”
过罢春节我又去问，希望仍很渺茫，看来只要这位局长当政，林业派出所建房就难以解决了。
姜所长只好带领大家将房子修修补补，换几根椽补几片瓦，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凑乎着住吧。
钟副局长也曾警告过他：“老姜，以后办事软和点，不要足头足尾，到处树敌，自己把自己的路堵死。不是别人光求咱哩，咱用着别人的时候还很多！”
“不管怎么说，我不能拿法律作交易。”姜所长很干脆地说。
钟副局长无奈地摇摇头。他无法说服他。
“这房不塌不砸死个人，我看很难解决……”姜所长常发牢骚。
“不换所长，这房难建呀！”所里有同志这么下结论。
领导的责备，同志们的埋怨，姜所长他能听见……
“看来我越来越不适应这个社会了。”他说。
姜所长在家里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我去过他家，这是个极贫困的深山区，许多人的温饱问题还没解决。他家连他六口人，老两口、大儿两口、闺女、小儿，那时他家还没用上电，点的依然是油灯，家中摆设简单，没几样值钱东西，看着很寒酸。
他老伴也来所住过几次，在我面前常抱怨，说老姜在社会上不会来事，大没出息人，穿几十年老虎皮，儿女没安排一个，村里的XXX，到市里工作才几天，就将弟弟妹妹安排到很不错的岗位，连小舅子也干上保安，一月七八百块钱。姜所长听到这些总是硬邦邦摔出一串话：
“我没出息，没本事，大傻瓜，不会为个人办事。行了吧！”有时他急了也会说“你看谁好，跟谁过去！”
“老东西，这把年纪还讲这话。”老伴有时也给他急。
“安生在家种咱那一亩三分地，别胡想八想。”姜所长常这样教训老伴。
大儿子小时放牛跌下沟，摔断了腿由于治得不及时，落个残疾，走路有些跛。他多次求父亲在外给他找个事，姜所长说：“外边的事不好做，不管干什么首先得身体合格。”儿子只好自认倒霉。
女儿身体倒没毛病，高考落榜后，也求过他，他说：“老爸官小权微，等以后有机会吧。”直到女儿结婚生了孩子，机会也没等到，不过她和丈夫在山区搞养殖，效益还可以。
小儿子对父亲压根就没抱啥希望，高中毕业去了部队，表现不错，听说要转合同兵了。
孩子们常抱怨：“摊上这么个倔老人，活该在山沟里待一辈。”有几次他回到家，儿女都不搭理他。姜所长也伤过心，可他从来不会私事去求人，有次老伴嘟囊急了，他硬着头皮去找局长（那时他还在公安局），想把子女户口迁出来，局长将“农转非”条件一摆，他二话没说站起来就走，局长身后安慰他：“老姜，等以后有机会一定照顾。”但这机会一直没能等来……
他最恨那些为达个人目的走歪门邪道的人，常骂这些人“不是个正道驴皮弦。……”这天我突然发现他苍老了许多，腰弯了，背驼了，满脸的皱纹，连胡子都白完了，也许是脱了警服，有些沮丧，他精神不起来？
姜所长一早起来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办公桌擦得铮亮，床上折叠成方块的大衣雨衣，还有几顶夏冬警帽，整齐地排列着，帽上的警徽闪闪发光。
“这是门上的钥匙。”老所长给我移交。
“老所长，今天你真的要走？”看老所长点点头，我抓起电话，“那我得给局长说一下……”
林业派出所只有个摩托三轮，办案还带走了。我想给局长打个招呼派个车……不让老所长走得那么凉……
老所长按住了电话：“领导忙，不打扰了。我侄子的汽车早上去市里拉化肥，我给他说好了，趁他的车……”
“这样走不合适吧，”我说。
“没啥不合适的，”老所长说，“咱开始移交吧……这是一件大衣、一件雨衣，四顶帽子，……。”老所长清点着说。
“大衣雨衣还是你带走吧，你有老风湿，”我赶忙说，“你家那地方冬天比咱这儿冷……”
“我还有旧大衣。”老所长说，“规定大衣雨衣八年期限，发下才四年，我还没顾上挨身……刚来二位新同志，衣服没发下来……留着让他们穿吧。”
我心里阵阵发热，眼睛也湿润了，老所长临走还这么认真，丁是丁，卯是卯，这精神太可贵了。
正说着，他侄子拉化肥的车到了。
我把钟伟叫出来，帮助老所长往车上搬东西，其实也没啥，全部家当装在三个纸箱里，工作四十多年，太寒酸了！
我握着老所长的手：“一定保重啊！”
“代问局长好，代问同志们好！”老所长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他又握着小钟的手，“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人民警察。”
汽车开走了，我久久地站在路上挥着手，眼睛里含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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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 · 完 · 待 · 续 ·
刘月凯，河南省济源市作家协会会员，林业局退休干部。生于1947年9月，原籍河南省浚县白寺乡西郭村，后随父母迁往焦作市，1963年12月7日“上山下乡”来到河南省济源县大沟河林场。1980年12月调济源县（市）林业公安派出所，曾担任所长、科长等职，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1989年在重庆西南政法学院进修一年。
2002年退休后开始写作，已出版文集《绿色记忆》上、中、下三部，100余万字。参与电影《爱在绿洲》（曾在央视电影频道播出）的创作与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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