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吃鸡

 ◎ 秦锦屏

三叔爱吃鸡，他十岁时，上学路上遇见一妇人杀鸡，驻足痴看，看着看着就口舌生津，继而“指导”人家：鸡头怎么炖，鸡脚怎么煮……那妇人见一个男娃娃家如此“专业”，一面称奇，一面痛快地将鸡头与鸡脚相赠。

三叔如获至宝，飞奔回家。求助叔婆不成，便自己动手烹饪。鸡头和鸡脚经他：盐巴搓，大酱卤，滚水锅里汆，文火炖，小火焙后，竟也喷香扑鼻。惹得家中黑狗追着他溜溜儿跑了一上午。最终，三叔是骑到门前的老槐树上细嚼慢咽，树下的花猫和黑狗差点把树杆子给刨倒了。

我曾亲见过三叔吃鸡，那个精细，那个馋相，非常诱惑人。

当天，他是闻到我家杀鸡的味道，匆匆跑来的。进门时，我妈妈刚把鸡杀好，准备用开水烫洗。

“哎呀，嫂子，可惜了！”没等我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抢过了那只湿漉漉的鸡。三叔说，用滚开水烫洗过，鸡就没有“味儿”了。

我妈说，要是不用开水烫，那“味儿”也太齁了。三叔嘴里叼着筷子，左手端着粗瓷大碗，右手拎着血呼啦次的老母鸡，嘴里呜啦呜啦还在教我妈怎么烹饪，因嘴巴合不拢的缘故，或者因为馋，他一面说，一面掉清亮的哈喇子。

我爸过来，顺手抽走了他横叼着的筷子：“老三，你看你这个样子，八辈子没吃过鸡一样！一只老母鸡，一次也吃不完，你嫂子的那种做法可以用，留下半边就按照你的方法做，两全其美！”

“啊，就这么一只鸡，还要分两次做啊！”三叔瞪大牛铃一样的眼睛：“我一个人就能干掉它，你信不信！”

我爸见我妈在偷笑，也不信：“吹啥牛呢！你一个鸡头、鸡脚都吃一晌午，一只鸡，还不得你吃一个月！”

三叔豪气地压赌：我一次吃完一只鸡，再吃一个馍。要是赢了，这只鸡归我，哥嫂你们再送我一只鸡。要是输了，我就买一只鸡送给你们。

接下来，我们亲眼看见三叔将这只鸡从生的做成熟的，然后慢条斯理，在热气、香气蒸腾的瓷盆面前稳稳当当坐定，手撕牙咬，左扯右啃……一只鸡很快成了一副骨架。这次没有狗和猫刨树根，可把我们几个小孩子馋坏、气坏了！满嘴牙都咬酸了，我们多么希望三叔忽然宣布：“哎呀，我输了，吃不完了！”

可是，没有！

三叔打着饱嗝起身松皮带时，我爸立刻掏出了钱：“算我输了，鸡你自己买一只！”三叔的腮帮子鼓得像个弹跳的皮球，他大嚼，大笑，嘴里呜呜啦啦不成语调。钱，他毫不客气地收了。最可气的是，嚼完最后一个肉块后，他还端起大瓷盆，牛一样“咕咕咕”将鸡汤也喝了个一干二净！

他油乎乎的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娃，知道叔这肚子里是啥吗？”

“是——粑粑！”

“嗯哎，看这你娃娃，咋说得！你……”他剔着牙，指着墙角怒容满面的妹妹说：“女子，你说！”

“是肉，恶心的大肥肉！”

“嗯哎，也错了！是鸡，香喷喷的老母鸡！”他一面说，一面撩起衣襟，用食指在撑得胀鼓鼓的肚皮上画，手一抹、一勾，分明就是一只大母鸡的速写。

三叔打着饱嗝满意地走了……

前年我回乡看望三叔。他老了，满脸的皱纹像是被细麻丝勒出来的，深刻、细密。我特意带了一只欢腾的大母鸡去，他一见，果然笑成了“一线天”。与我说话过程中，他反复侧头去打量那只因捆了脚，在墙角不断扑腾的鸡。

“三叔，要不要我现在帮你杀了？这只鸡只怕刚够你一顿吧！”

“啊，不不不！不急杀，养一阵子，等天凉时再杀，一餐吃不完，要分开几次咥。鸡头和鸡脚不能要，激素多，鸡肉吃不完的要用盐抹了，在风里吹干……”

“不要这么节约嘛，你放开肚子吃，吃完了，咱再买。”

“噫！不是节省，是要会养生。光景这么好，咱得慢慢熬。”他突然嘿嘿嘿笑起来：“我知道了……那年头，肚子里没油水，逮住一次吃一次。现在……”他啪啪啪拍着肥厚的肚子“谁的肚子都不缺油，生活好了，命就贵了，不能胡吃海塞，要细水长流……对吧，女子！”

我笑了，略有点遗憾，又颇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