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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蛰:那些消失的树

我家的院子里原来有两棵枣树,一棵长枣,一棵圆枣。

 

春天,米粒样儿的枣花爆开时,野生的蜜蜂会扑满树,一院子的嗡嗡嗡。野黄蜂也会来,在两棵枣树间飞来飞去,在绿油油发亮的枣叶间钻进钻出。它们在集体考察,反复开会,认真讨论,好最终确定一个最好的筑巢地点。如果黄蜂最终把巢建在稍远的枝杈下,不大可能伤到上下攀爬折腾的我,父亲就绝不允许我去招惹它们,父亲那时会说:“野蜂也得吃喝。”

 

只是秋天的时候,最甜的枣总在蜂巢附近,那些枣全身红透,光亮,喝醉一样挂在树枝上,直挺挺地甜人。我能忍住的时候不多,先把高粱秸的顶端劈开,再用衣服把头包起来只露两眼,然后用高粱秸小心翼翼地夹掉那些枣。为了嘴去冒险,越吃离蜂巢越近,越近越危险,每年都会遇到这种麻烦。但在吃与不吃之间,我没有犹豫过。有次用夹的手段反复尝试,就是搞不下来那几颗枣,脑子一热,举起手中的高粱秸对着枣猛敲,一下子敲到野黄蜂窝上,我还没反应过来,脸和头隔着衣服就被攻击了。黄蜂确实厉害,我的脸和头肿了好多天。

 

除了枣树,院子里还有一棵高大的香椿树。香椿是父亲最喜欢的树,因为一到春天,他就可以一连好多天吃香椿芽拌豆腐。我不喜欢香椿嫩叶芽片的那股味道,拒绝吃它,等知道它的好时,却要花大价钱才能吃到,而且味道已经难以纯正。

 

我家的屋后是一个东西百米长的大坑,终年有水,水中有鱼,但鱼好像从来长不大。这样的水坑村子里共有五处,大小不一,不知啥时候形成的。那些年老家夏季多雨,冬季多雪,这些水坑起了大用。大坑四周,全是些歪脖子柳树,不是城里供观赏的垂柳,而是北方的老土柳,长相粗陋,木材也难堪大用,沿坑歪兮兮地站着。

 

我家堂屋后,东西屋角上各有一棵大槐树,都七八把粗,东边是洋槐,西边是黑槐,两棵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就是在叶子落尽的冬季,树身也透着绷不住的生命力。在我东游西荡满村子无所事事的年纪,常有走村串户买树的木匠,见到这两棵树就问价,父亲从来都说不卖。那两棵树1923年在我父亲出生时由我的爷爷栽下,陪伴了我父亲几十年。乡人迷信,地理风水先生路经我家,瞧见这两棵屋后的大树风貌,都说风水好。

 

但这些树如今都已不在,两棵枣树是家中盖西屋时刨掉的,它们要让出位子。那棵大椿树是翻盖家里的过堂时卖掉的,盖房子没钱。屋后的两棵大槐树是为了二哥结婚卖掉,结婚要花钱,凡能换来钱的东西都可以为二哥结婚作贡献,猪、羊钱自然凑不够,当然要卖树,算上两棵槐树,我记得当时家里一共卖了五棵大树。卖槐树那年,我已在读中学,母亲为卖槐树心有不舍了很长时间,要知道,我家每年的槐花饭都是这两棵树给的。卖掉槐树时,父亲只说了一句话:“有人树可以再栽。”但屋后再没栽起过什么树,随着后来屋后大坑的消失,那些长相丑陋却绿荫满地的土柳树也再不见了踪影。

 

村子里最大的一棵桑树在村东北角,三人合抱粗,十数米高,老皮纵横,郁郁苍苍,树冠如巨伞,在村东漫河滩里都清晰可见。夏季桑树浓荫蔽日,再热的天树下都是凉气习习;冬日繁叶落尽后,给人一种岁月的庄严,不怒而威。村中老人都说,不知这桑树有多少年了,据说村子没有的时候它就在了。这是让人屏声静气的传说,想想就让人惊叹不已。一望无际的大河滩,似乎没有边际的荒野上,一棵高大的桑树,这太有画面感了。那时候,每年五月,我们会到树下拣拾被各种鸟不小心啄下树的桑葚吃,桑葚都紫黑色,甘甜无比。没人敢在这棵树下撒野,我们那么捣蛋,宁五那么高的爬树技巧,他可以跑到村东的野林地里挂在树梢上掏鸟窝,但从不敢猴到这棵桑树上摘桑葚吃。

 

但这棵树自己选择结束了的生命。那是漫河滩消失数年后,村东数百亩的野林地也没了,村里的水坑都不存在了,夏日的降水越来越少,冬季不再有一场接一场的暴雪,人的日月似乎有了巨变又似乎一点没变。就在那年,不知年轮的桑树突然发疯般地长出了许多新嫩的枝条,叶子油亮,起初人们还有一种惊讶的欣喜,等到五月的桑葚不是往年的黑紫而是淡红,桑葚吃到嘴里有股淡淡的酸意时,人们才意识到情况似乎有点不妙,结果刚挨了秋天的边际,那桑叶就哗哗地脱落,没几天树下堆得老厚,不到半个月,一棵大树叶子落得一片不剩!老人说:恐怕不对了。又经过一个无雨无雪的冬季,第二年春天再来时,老桑树再没动静。

 

不只枣树、香椿、洋槐、桑木,伴过我少年时代的梧桐,一到春天弄得满村都是臭香、开着紫色喇叭花的梧桐树,在村庄里也没了。春天结满榆钱儿的榆树也没了,还有整年长在沟边的土桃树,那些长在野地里的乌桕和苦楝树,更多站在荒林里不知道名字的杂木,现在都已没了。

 

代替它们的是速成的杨树,还有漫河滩里成片的果园,人们似乎再难以静下心来等待一棵树慢慢长大,更无心情让一些看似无用的树木存在。人们以前所未有的急渴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收获,是的,他们迫不及待。

 

可是,一些树的消失会带动另一些树的消亡,在越来越多的树消亡后,我们会等来一个越来越快的消亡时代吗?去西双版纳旅行,看到大片大片的热带雨林变成郁郁葱葱的橡胶园,我就忍不住想到老家漫河滩里一眼望不尽的苹果园,生存在热带雨林下的乡民似乎有更充足的理由砍掉雨林烧光山头种下橡胶树。到底是谁,让我们充满饥渴与欲望,让我们既不看过去也不看未来?到底是谁,让这个社会变成一个停不下来的转轮,越转越快,不可遏抑?

 

本文刊于2016年4月17日《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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