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霁虹 \ 图：堆糖
♦ 回娘家
寻常女子，回娘家是再平凡不过的事。然而对于母亲，从四川偏远山区远嫁到湖北农村，回一次娘家真有些“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感觉。屈指算来，历经近半个世纪，母亲回娘家仅仅只有五次。路途遥远、家境贫寒、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儿女幼小、琐事缠身……回乡的心只有一颗，不能回家的理由却有千万条。
儿女不多，两个。在那个年代实属罕见，相对那些动辄四五个孩子的家庭来说，负担已是很轻，却也没见家境因此而宽裕起来。父亲当了几十年的生产队队长，名副其实的乡村“芝麻官”，管理生产、分配物资、组织活动……手里多少有点实权，偏偏他为人清廉正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不说，工作起来更是浑然忘我——农忙时节，正值生产队农田引水灌溉，父亲身先士卒，一连几天几夜泵站守夜、沟渠巡视，几过家门而不入，全然忘记了高烧不退的儿子和手足无措的妻，成为母亲眼里十足的“傻（ha）儿队长”。更“傻（ha）”是父亲的“举贤避亲”，母亲体弱多病，带孩子、承担几乎全部家务之外，一年下来，在生产队出工根本挣不了几个“工分”，年终生产队是根据一个家庭成员的累积工分来分配粮食等物资的。母亲读过几年书，能识文断字，不少人便提议让母亲从事记工员之类稍稍清闲且不差工分的工种，被父亲一次次断然拒绝，母亲为此耿耿于怀几十年。“一天到晚不着家”的父亲，在家排行老大。三代赤贫的大家庭，长兄如父，帮父母承担起照顾两个弟弟成家立业的任务责无旁贷、天经地义。生产队是“大家”，父亲是领头羊；父母兄弟是“小家”，父亲是“家长”；在自己的小家庭里，父亲却可以当甩手掌柜……作为长媳的母亲，其间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父亲何尝不知？多年后谈起，他都唏嘘不已，老泪纵横。
无处倾诉——远离家乡。远离兄弟姐妹。敏感而自尊的母亲，羸弱而坚强的母亲，是怎样熬过那一个个孤独漫长、拮据窘迫的日子，不得而知。打小我们便知道，“回娘家”，是母亲最热切、最美好的念想——和当地众多媳妇们不一样，已有两个孩子的母亲从不随孩子们的辈分说“走外婆家”，她总是说“回娘家”，仿佛她永远是当初那个远嫁他乡、泪水涟涟的新娘。
第一次回娘家，是在母亲结婚三年以后。陪伴她的，是她的两个孩子——两岁不到的女儿牵在手上，几个月大的儿子尚在腹中。第二次、第三次则分别在五年、八年以后，我们姐弟俩抓阄，轮流陪着母亲“回娘家”。第四次最为隆重——农村大集体时代结束，土地私有制时代来临，忙碌的父亲终于有了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婚后十四载，第一次陪着妻子回了一趟娘家。随后十多年，是我们这个家庭最为艰难的时期——姐弟俩拼着读书，初中、高中、大学……忠厚耿直的“老队长”并不擅长经商，各种小本生意折腾不少，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直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为了供我们读书，体弱多病的母亲不得不出去帮人家饲养鹌鹑（一种肉食型禽鸟）以补贴家用，每天辗转奔波于雇家和自家田地之间，烈日炎炎下，晨昏暮色中……再以后十多年，姐弟俩毕业、找工作、结婚、买房、生孩、买车、创业……生活节奏的忙碌、永无止境的欲望，我们似乎完全遗忘了母亲“回娘家”的念想。偶尔提及，一句“有时间了我们陪您回去”轻飘带过，一晃又是二十多年。直至八年前，已是三十多岁的弟弟身体不适长假休养，才有机会陪着母亲回了一趟四川老家，——这也是母亲第五次，也是距离现今最近的一次“回娘家”。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母亲老了。当年满头青丝、泼辣水灵、风华正茂的川妹子，如今已是形容枯槁、疾病缠身、生活都不能自理的迟暮老妪。而“回娘家”依然是她最热切、最美丽的念想——就像寒冷冬夜里悬在天空的那轮皎皎明月，以沉默，以柔情，以清辉，以遐思，温润着母亲的一生。
*注：（2017年大年初二。武汉—四川沪蓉高速。陪母亲“回娘家”途中。）
作者简介
霁虹 小学语文教师。爱读书，爱旅行，爱烹饪，爱自己的事业……爱一切平淡而清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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