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桃杏春堪笑，
心里原来别有仁。
——金瓶梅
词话本里说，贪她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她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
许多人偷看金瓶梅，从第四回开始。因为西门庆和潘金莲终于接上头了。金瓶梅的性爱地图自此展开，删去若干字也从此回开始。删去的叫洁本，未删的虽不叫𥅾本，但是大概也能看出国人对性的态度。
性让人迷恋，也让人作难。性让人享受了动物般的快感，但是也让人产生道德愧疚和惶恐。人的羞耻感被历史覆盖，人惧怕见到自己像一个动物。几乎所有清洁道德场地的人，通常都从性下手。但是所有清除了性的世界，最终都没有把人推向道德高地，反而产生残忍的灾难。
脱离情感的羁绊，欲望能不能独立前行？解开伦理的绳索，欲望有没有独存的价值？没有爱，可以不可以有性？阅读金瓶梅，不可能回避性。
金莲自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琐，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唱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批评潘金莲的，你嫁个武大愿意吗？热爱潘金莲的，娶个潘金莲你敢吗？那些诅咒潘金莲的人，你们考虑过潘金莲的生命感受吗？如果我的身体、我的感情不能满足、不能自主，我生命的价值在哪里？如果我满足武松的要求，让人伦的绳索把我捆绑在武大的床上，做一个让你们满意的正经女人，那么我的人生意义在哪里？
你们考虑过没有，到底奴心不美！
当她一个人独自低声吟唱，我们不能不想到，有多少古代的女子，身体不能自主，命运不能自由，只能独自坐在窗前，任青春悄然流逝。如果我们能听任男人三妻四妾，是不是也该原谅一回潘金莲的放荡放浪？
潘金莲向张大户抱怨，张大户变成了一个既是父亲又是情人的角色。毕竟廉颇老矣，潘金莲自从与张大户勾搭，几时得个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试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门庆，风月久惯，本事高强，如何不喜？
潘金莲是西门庆一生最好的对手与性伙伴，他吃药、喝酒、上器械，都能在潘金莲这里得以肆无忌怛的试验和享受。西门庆为潘金莲打开了性的大门，潘金莲通过西门庆，体尝到了生命中最本能的快乐，潘金莲仿佛酒精着火，烈焰腾空而起。她一把掀翻了压在自己身上的所谓自我、超我，解开人伦的绳索，走出文学，成为一个人人见了要躲避的淫妇。
02
按照王婆的剧本，西门庆和潘金莲走到了一起。
西门庆坐在对面，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便又问道：“却才到忘了问娘子尊姓？”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姓武。”西门庆故做不听得，说道：“姓堵？”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你耳朵又不聋。”西门庆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饮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门庆听了，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道：“屈”。妇人一面笑着，又斜瞅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门庆道：“我替娘子叫屈哩！”
此前的第二回里，王婆故意让西门庆猜猜看，潘金莲是谁的娘子。当西门庆得知潘金莲是武大的娘子，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么？”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是：“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
西门庆这个狗东西，一记重拳，直接朝潘金莲的面皮打了过去。他知道潘金莲是武大的娘子，如今寻香知味，当着潘金莲的面，却故意问：娘子贵姓？这不是求爱，这是浪子调戏。这一问豪无尊重，直戳潘金莲痛处。潘金莲如何不脸红？
在水浒传中，西门庆还不似金瓶梅中这么无赖：“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是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些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
显然，金瓶中的西门庆更狡猾，更像个嘲风弄月的班头，拾香寻翠的元帅。
金瓶梅中，这几乎是西门庆唯一的一次，在语言上战胜了潘金莲。西门庆不是一个在语言上能占到便宜的人，和男人，他说不过应伯爵，和女人，他说不过潘金莲。有一次，和潘金莲吵架，实在说不过了，只能把潘金莲压在炕上揍一顿。拳头举起来了，反倒让潘金莲几句话说的又笑了。在和大部分男女交往中，西门庆在语言上都是吃亏的。
看见潘金莲在金瓶梅里走动，仿佛看见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小八哥，叽叽喳喳，跳上窜下，安静不下来。但是在初遇西门庆的时候，潘金莲自卑、温柔、灵动，风情万种。西门庆拿吴月娘和潘金莲对比，潘金莲说：将天比地，折杀奴也！
潘金莲追击武松的时候，武松低头，西门庆追击潘金莲的时候，潘金莲低头。武松低头，却是五七分不自在，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潘金莲却是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熘他一眼儿。
03
王婆这个直追孙武的妙计，突然被一个卖梨的小孩郓哥给打乱了。
世界上本来没有什么妙计，只是自己想的多了，就以为世界可以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王婆拉纤保媒，向西门庆介绍潘金莲：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她督促西门庆给自己买布料，却请潘金莲来给自己做寿衣。这一切都成为不祥之兆。
郓哥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家中只有个老爹，年纪高大。那小厮生得乖觉，时常得西门庆赉发他些盘缠。得知了西门庆和潘金莲在王婆家里，郓哥找到王婆：王干娘不要吃独食，你吃了干的也得让我喝点儿汤。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乌小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你做什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肏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做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贼老咬虫，没事便打我！”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指着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交你不要慌！我不与他不做出来。不信！定然遭塌了你这场门面，交你赚不成钱！”
读金瓶梅的时候，我又重读了水浒传中这一段。我以为金瓶梅的作者改写了水浒传。我的印象中，郓哥是一个孝顺的、不说脏话的、具有反抗精神的穷小子。甚至，他在雨果笔下的巴黎街头扔过石头，在雾都重庆卖过进步报纸。但是重读了水浒传，我发现没有。无论是在水浒传还是金瓶梅中，郓哥都是受西门庆照顾的一个小朋友。他来闹事，不是来打抱不平，只是来分一杯羹。
这样看，郓哥大张旗鼓的闹事，反倒有点儿对不起西门庆。如果王干娘给了郓哥汤水喝，他会不会把这件事鼓吹出来？
现代文学是和现代平民政治一路携手走来的。我接受的革命文学和意识形态，常常把道德光环加诸穷人，认为德行天生在受苦的那一方。这种浪漫化的描写，消解了文学的写实力量，让人感受不到真实的人生，加固了我对人的道德判断。所以我的阅读常常带有先天的道德认定：穷人是高贵的，穷人是反抗的，穷人是善良的。郓哥就是一个被人欺负的好孩子。但是水浒传和金瓶梅都没有滥施同情，古人并没有受现代人的启蒙，只看到人性的幽微和复杂，反倒更接近真实的人生。而我的误读反倒是被革命文学改写了的。
郓哥上场了，一个原本完美的计划刚执行就露出了破绽。本来是挨光的计，现在却不得不以杀人来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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