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虎将”李忠：因为我穷，所以有理

感谢热心读者多情剑客无情剑献声

在著名的“年少不懂XXX”的爆款文中，从来没打过老虎的“打虎将”李忠是这样的：

“李忠厚道老实、安守本分，不去喝酒是碍于身份地位悬殊”……

“要求李忠大方的人，根本看不到他为衣食生计发愁的苦衷”……

“嘲讽他吝啬的人，是因为没穷过，不知道底层人们的艰难辛酸”……

“年少时，看不起李忠，读懂时已历尽世事，方知人到中年的不易”……

——从什么时候开始，混淆情节真实和情感真实，竟成了引起社会共鸣的奏效方式？

01

李忠还未出场，我就已经很讨厌他了。

在小说第一回，得罪了高太尉的教头王进，带着老母亲走上了逃亡之路。

他行至华阴县，在借宿的史家庄的马槽边空地上，见到一个17、8岁、纹了一身龙的少年，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这是《水浒传》108好汉中第一个出场的：史进。

在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看来，史进的武功唯一的优点是好看，“赢不得真好汉。”

这时的史进已是“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作为一个教过许多学费的人，他认为自己很有本事、很有见识了。若不是王进一棒把他撂倒，他绝不会“纳头便拜”的，更不会说：“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

史进连基本功都不会，“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接下来的半年，他在王进尽心指教下，学得件件都有奥妙。换成金庸笔下的郭靖，这点时间连扎马步都还没学会。

从此，史进再不是地主家傻儿子，是一出手就生擒了少华山二当家陈达的史大郎；在赤松林提着朴刀和鲁智深斗到十数合，又斗了四五合，还能轻松喊暂停，听你声音好熟，问下名字先。

——史进之前的师父们是什么货色，大家心里都有数了。

秋天到了，王进对自己说：“在此虽好，只是不了。”于是离开史家庄，继续去延安。

在王望如看来，王进辞别的原因是“避史进之祸也”。或许在教他时，王进就已看出：史进早晚要走歪路，出大事。王进能传授他好的武功技法，但他的失败因素，早被前面那些师父种在了骨子里。

史进“七八个有名的师父”，书中只出现了一个，也就是他的“开手师傅”，启蒙老师“打虎将”李忠。

不是说跑江湖卖膏药的就不能教人武艺。

王进的爹王升以前也是街边耍棒卖药的，还打过小混混高俅。后来做了都军教头，正儿八经的武术教练，儿子王进子承父业，做了八十万禁军教头。

也不是说武功差，就不能当启蒙老师。

郭靖的启蒙师父“江南七怪”武功也不高。然鹅，比史进笨得多，出身背景各方面条件都差他一大截的郭靖，最后能成为“为国为民”的郭大侠。

“七怪”或者不能教给郭靖打败天下人的武艺，却会告诉他，杀死陈玄风这样的恐怖分子并没有错，拿活人练功的残疾人梅超风更不值得同情。

李忠收了巨额学费，史进学到的是耍杂技，纹身获关注、无差别讲义气，去妓院...（详见“九纹龙”史进：赢在起跑线上的失败者）。

第二年春天，史太公去世。中秋夜，他为了少华山的“兄弟”，一把火烧了史家庄。乡村小王子沦为流民草寇，后上了梁山，没立过一件功劳，一步一败，最后死于乱箭之下。

可这和李忠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这个人们的善意随时被唤醒的时代，把“底层的辛酸，奋斗的艰难，现实的困窘，中年的无奈”等标签往身上一贴，天地万物都欠他一笔学费。

02

鲁智深这辈子只嫌弃两个人：一个是打虎将，一个是李忠。

去延安投奔恩师王进的“九纹龙”史进，在渭州认识了提辖官鲁达，正所谓生死之交一碗酒，两人手拉手去吃酒。

大街上遇到正在摆摊卖药的李忠。经历了王进后，他已知道李忠当年是割他韭菜。可他觉得钱无所谓，情义更珍贵，依然尊他为师。

“既是史大郎的师父，同和俺吃三杯。”

李忠却不领情。师徒旧情，朋友面子，不如卖药赚钱重要。他可以不尊重你，你必须要理解他，他始终活在自己的逻辑自洽里。

李忠穷是事实。可这时的史进也穷，史家庄烧毁了，他朝不保夕，背着一个包裹就江湖漂泊。

在水浒的世界里，扶危济困、慷慨仗义是公认的美德，也是衡量一个人品行的标准。

鲁达把史进、李忠当“自己人”，当兄弟、朋友，所以问他们借钱资助金翠莲。史进也把鲁达当“自己人”，他是“取包裹取出一锭适量银子，放在桌上。”

李忠是“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史进是“取”、“放”，李忠是“摸”。何谓“摸”，就是磨磨蹭蹭、不情不愿。

鲁达看他“不爽利”,把钱丢还给他。换别人，这是奇耻大辱。李忠无所谓，还接着和他俩喝了两角酒才分手。

在鸡汤文中，鲁达因此举备受诟病，而李忠成了底层艰难、生活不易的代言人。

问题是，水浒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

鲁智深嫌弃李忠，是因为二两银子太少吗？鲁智深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吗？

假如他毫不犹豫把兜翻过来，只有一文钱呢？按照我们鲁大师的性格，当场就感动到和他拜把子了。

如果你有鲁达、史进这样的朋友，关键时刻，你是可以把性命托付给他的。换了李忠，你敢吗？

事实证明，你不敢。比如在周通想做上门女婿却被鲁智深暴打后，回山寨去找李忠为他出头，结果李忠一看是鲁智深，明显打不过，就立刻忘了周通才是他的拜把兄弟，反而和鲁智深一起逼周通放弃做赘婿。

03

如果说李忠有过什么是凭自己真本事换来的，那就是穷。

水浒构造的世界，一个人要想获得江湖地位，从温饱线走上小康，再过上大块肉大碗酒的生活，最直接、最常见、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出名，通过和大佬结交、出手救难、慷慨救困等江湖驰名。

和鲁达一起救阿莲这个一跃成名的机会，李忠眼里不如二两银子。

水浒里不止李忠一个人穷。他好歹还摸得出二两银子，而石秀是流落异乡、身无分文。当石秀挑着一担柴缓缓走过长街时，看见杨雄被围殴。

他有没有想过，不卖柴火今天就没饭吃，所以闲事莫管？

没有。

他立刻丢下柴火，举起扁担冲上去。

这举动让路过的梁山好汉戴宗，杨林看了，暗暗地喝采道：“端的是好汉，此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壮士也！”

当戴宗邀请他去喝酒时，他有没有因为身份的悬殊而自卑，因为要卖柴糊口，所以推辞？

没有。

他不卑不亢地应邀，杨林帮他把柴挑着去了酒店...

这场酒喝下来，他得到杨林十两银子的资助和戴宗的一个承诺“梁山为你留一把交椅”，还和黑白两道都有名的“病关索”拜了把子，当天就不用卖柴了，杨雄让他住进自己家，出钱给他开肉铺。

这就是所谓的上天给你开了一扇窗。

在困顿中，石秀是向上而活，在精神上屹立不倒；李忠是向下而活，从精神上溃败。

李忠做了桃花山大王时，鲁达正落魄投奔相国寺。

看起来，李忠对他很好啊，酒肉款待，还现抢钱赠送。人家一桌金银都摆着，是相信你，鲁智深为啥还会觉得他们“好生悭吝”？

这就和《红楼梦》里卜世仁留外甥贾芸吃饭一样。

贾芸去找开药店的舅舅卜世仁赊一些香料，打算走王熙凤后门谋点差事。结果被舅舅一番抢白。不借钱，不赊货，这都算了。还被羞辱一番：

来都来了，吃了饭再走吧。舅妈说，家里米不够。

“那再去买点米”！舅妈很爽快，好呢，闺女去对门借钱。

贾芸赌气转身走得无影无踪。

如果说李忠当初吝啬是因为穷，那现在都做山大王了，饭桌上摆的都是金银酒器，却说，等我去打劫，有了钱就送你盘缠。

鲁智深当然可以卷了金银器皿光明正大地走，但想想好没面子，“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他就真的“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大道理照不进的小角落。

多年以后，穷还有理，弱还易怒的人霸占了道德制高点时，那些精神不贫穷，活得有底气的人，都只能滚啊，滚啊，在滚滚红尘之中滚得豪情万丈。

我不太会写这类“教做人”的文章。只是受不了太多为李忠“洗白”的鸡汤爆款文。

李忠是个坏人吗？当然不是。和武松鲁智深们相比，他更像你我这样为生活而奔波的普通人。水浒作者借鲁智深来表达对李忠的否定，原因在他面对贫困时的方式和状态有问题。

金翠莲是水浒世界里最底层、最弱势的女性群体代表。面对她的求助时，军官鲁达是倾囊相助，“救人需救彻”背上人命官司；落难少爷史进是毫不犹豫出手大方，以至于后来没有盘缠只得去赤松林打劫......

反倒是同样在社会底层讨生活的李忠，对金翠莲的遭遇无动于衷，甚至在鲁智深把钱还给他之后，还能心安理得继续喝酒。因为他是穷人，习惯被人怜悯，却不知道怎样去怜悯别人。

生活常常逼着我们向下而活，逼着我们猥琐且心安理得。可我们依然可以选择不妥协，不低头，在路见不平时，选择拼尽全力一声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