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纪实】赵国华||最后的回望

【纪实文学】

最后的回望

文｜赵国华 

历史可以回顾与铭记，在空间上可以回到原来的方位。时间却无法逆转。我泱泱中国与越南从西起云南东至广西有1300多公里陆上分界线，这是1885至1897年中法两国划定。当历史演进至第二世界大战行将结束的1943年开罗会议，罗斯福力主琉球群岛和越南划归中国，蒋介石坚辞不受，提出与美同帮越南实现独立。历史学家如何看待这件事，这里不作述引。我中华人民共和国也鼎力援助越南。可随着国际风云变幻，越南抗美结束后野心澎涨，1979至1989年，我军不得不在云南广西与越南接壤的边界投入多支部队，对越进行十年的自卫反击战，也称“两山轮战”。

1985年春，赴老山轮战的是199师及与之配属部队。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清冷的月光洒落在阵地上，如同薄薄的白霜。一支连队越过松毛岭，隐蔽进入对敌冲击出发阵地。有位大学生排长突然停住脚，把头转向着祖国，作了一次深情回眸：看一看祖国山河吧，很可能是最后一眼了。这支连队后来荣立集体一等功。当也上过老山的战友与该连指导员刘革明追忆当年情形，刘指导员讲了这段故事。

刘革明是江苏兴化人，家乡湖荡纵横，绿水盈盈，万亩荷塘红莲朵朵，千顷油菜花，在春风吹拂下荡漾金浪。历史名人有楚国大将军昭阳，此地是其封邑。刘革明热爱故乡，他在南疆会与战士聊故乡，也夸家乡，活跃阵地氛围，激励战士为祖国而战！

“元旦前，我们接到赴滇作战预先号令。”刘革明说，他岳父是参加过抗日战争丶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离休老干部，女婿赴前线，让女儿赶来探望。营房在离济南近的明水，也叫章丘。大葱出名。鲁迅在回忆北平的书中就说到章丘大葱。山东人喜欢煎饼卷大葱丶包水饺。战前，济南军区陆校来了个“学生官”，叫宋富文，到连任三排长。“他是山西汾阳人，那是著名酒都，汾酒、竹叶青酒产地，还有美丽的杏花村。至于“牧童遥指杏花村”是汾阳或别的地方并无定论。清代袁枚倒是说“既吃烧酒，以狠为佳。汾酒乃烧酒之至狠者。”宋排长饮酒与包水饺堪当“两项冠军”。战前在营房，他与9班同吃住，包水饺，他双手扞皮，班里9人包。指导员爱人来了，他说是帮包水饺，实是蹭水饺，也带瓶景芝酒，与指导员干两杯。酒过三巡，兴奋劲上来，他会侃通军事理论，什么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西点军校掌故，还能吟边塞诗。有那么点让指导员别轻视了他的意思。

“老山作战，我连在松毛岭，军用地图标为662.6高地。”刘革明说，松毛岭，1984年由4O师与越军展开激烈战斗夺得。当时，张又侠是步兵团长。越军以6个团发动了营团级的集团式冲锋，我方机枪、炮弹象割草一样把越军撂倒在阵地上。我军向松毛岭倾泻上万发炮弹，越军留下3700多条尸体，把山坡盖满了。叶剑英元帅看过战场录像后感叹：“自淮海战役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多敌人尸体。”他们连接防的就是松毛岭，往下是越军阵地。雨季堑壕泥泞，弹药给养难运上来。送到的物资，像食品罐头等很少。连队5.31作战中有牺牲和负伤。为了鼓舞士气，不怕牺牲，守住阵地。连首长冒着敌人冷枪冷炮，到各个阵地看望，通信员邱玉丶张庆生等紧随其后。一次炮弹打到了芭蕉树，指导员卧倒后，屁股发热，以为炸伤，一摸才知是热浪。他们就这样把战斗身姿定格在老山壮丽的历史画卷上。

指导员会吹口琴，到了前沿，战士们想听指导员吹两首曲子。他便从口袋摸出口琴，演奏《十五的月亮》丶上甘嶺《我的祖国》。战场条件允许，也会打着节拍，指挥大家轻轻唱一首《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当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再来看望亲爱的妈妈！啊，看山茶含苞欲放，怎能让豺狼践踏，假如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你会看到盛开的茶花……慷慨悲壮的歌声，抒发了战士的热血情怀，鼓舞战士在炮火弹雨中绽放青春的美丽！连首长把有限的罐头丶香烟送给最前沿的战士，这是最好的慰问。这时，那些隐蔽在石缝中的战士忙不急地打开罐头，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勺，那种生死相依的场面，令人为之流下感动的泪水！

松毛岭，巍巍老山上的山梁，597团多个连部署在这个方向。一天上午，刘革明穿过敌炮火封锁，查看三排阵地。“军校生”宋文富正讲述中越历史渊源。讲越南是我国古代交趾郡丶藩属国；讲我国曾给予越南抗法抗美无私援助；讲1975年南北越统一，彻底倒向了苏联，疯狂反华，派武装人员潜入我边界，扰我边民，推倒界碑，挑起武装冲突。讲1979年令全国人民荡气回肠的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煌煌战绩与英雄战歌。讲民族“马革裏尸”的历史典故，讲岳飞八千里路云和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他的历史讲述，进一步激发了战士们英勇作战的军人情怀和昂扬斗志。

是雄鹰就要飞翔，是夜莺就要歌唱。军人是为战争而生，舞台在战场！597团五连与兄弟部队一样，从踏上战场那一天起，就将生命交付给了使命，并经受住了初上战场的考验，在炮火硝烟中绽放了他们的青春芳华。

5月18日，他们连奉命接防662.6阵地，枪炮声不时在前沿响起。31日，从黄昏时分起，山岭上渐渐起了薄雾。不久，夜雾笼罩着整个山脉，对面二三十米看不见人影。越军趁着夜暗向我松毛岭阵地，发起猛烈的炮火袭击。连长王阿明一边向上级报告，一边命令各排进入防御位置。是夜，敌我双方炮火，震得地动山摇。轻机枪、冲锋枪、手榴弹、四O火箭筒等各种火器，向山下齐射，黑暗中，弹道发出的光亮密如雨丝。电台报话兵、有线电话，不停地向上级指示炮击敌人的目标方位。团丶营命令他们，以与阵地共存亡精神，守住阵地，战况随时上报。这是接防阵地后首战。连指旁六O炮班不断向敌人炮击，匕首切开的装六O炮弹的白色塑料筒，围满了四周，堑壕的通道，几乎无法机动。在上级強大炮火有力支援与全连居高临下近距离火力打击下，一次次打退了扑向前沿的敌人，粉碎了敌人多波次连排规模的进攻，守住了阵地。老指导员刘革明这两天为撰文搜集素材，当年六O炮班一炮手胡玉海发来一封信：

指导员：

提起5.31大捷，当时你在662.2高地指挥，我的六O炮由你直接指挥。5月30日晚，你命令我们要加強防备，并布置了新的口令。31日天刚亮，你命令我向一排前沿炮击，一发发炮弹打向敌群。我是一炮手，瞄准矫正速度很快，副炮手肖如豹丶韩茂林用匕首切装炮弹忙的把手指都磨破。我六O炮炮口打得发红，炮弹在敌群中开花，发挥了六O炮有利近战的特点。天刚黑，炮观发现一排前沿有股敌群，你命令迅速向敌群发射，很快将一群敌人消灭。5.31，我们炮弹几乎打光，炮口发红有千度，我们的脸皮都被烤裂，我的两耳被震坏，本应下阵地疗伤，因发扬轻伤不下火线精神，没有及时治疗，我耳朵至今没有恢复……

读着信，刘革明被战士的奉献精神所感动，也为没及时让胡玉海治疗耳朵感到对不起战友……

到了6月1日凌晨，浓雾渐渐散去，战场恢复了平静。连长王阿明带通信员邱玉，沿堑壕至各排察看阵地哨位情况，慰问重丶轻伤员。他举起望远镜，向山下望去，三班阵地前，有几十具越军尸体、丢弃了不少武器。

连队也有战友牺牲在敌人炮火下。战士庞成良坚守123阵地3号哨位（原越军指挥所），被越军大青山打过来的炮弹击中脑丶胸部，当场殉国。师防化连配属一名喷火兵同时被炸牺牲。看着两位战友牺牲在三五米远的工字钢工事处。班长杨善民强忍悲痛，向一排长骆建平（后任连副指导员）报告战友牺牲情况。骆建平排长也被弹片割破腿，血往下滴着……指导员带通信张庆生、卫生员黄永荣赶往一排，为他包扎伤口，令他撤下阵地，但他不下火线，继续在阵地指挥。骆排长在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为祖国作过奉献，是再次踏上南疆战场。这就是我们最一线指挥员。他们从走进人民军队，红帽徽在绿色军帽上闪烁，就有了这支军队的红色基因，只要祖国和人民召唤，何曾惜过区区七尺身躯！

被敌人炮火击中头丶胸部牺牲的庞成良，是从南京钟山脚下入伍一年的兵，见人总笑嘻嘻的，话很少，皮肤黝黑，却是一米八五的个子。从上了阵地，背水运送弹药给养，总是抢着干，手榴弹一人背两箱。牺牲时才21岁，他生前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被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荣记了战功。

……

12.2拔点战斗，从越军手中夺得的405高地上搜剿残敌，坚守阵地十昼夜，打退了敌人疯狂反扑，完整将阵地移交兄弟部队，是五连为199师完成全部老山轮战作出的彪炳史册的贡献，连队荣立集体一等功。上级首长评价，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405阵地攻防作战的壮丽篇章。

敌人丢失405高地，必然疯狂反扑。连长王阿明与通信员邱玉冒着炮火，冲上攻击出发阵地，向一排下达出击命令，排长李忠诚率12人出击。战士陈中印主动担任通信员，走在排长前面，说，你是全排的大脑，如有闪失，会影响整个战斗，这个路我带了。他带大家仅用5分钟到达405高地。

405高地被我军上万发炮弹轰击，没有了植被，石头炸成石灰，一片光秃秃的乱石岗，耸立的石逢石洞中隐藏被打伤残的敌人。在这样的地形上搜剿，像与鬼魅作战，需要机智，还得有英雄虎胆。陈中印带全排上阵地后，灵活机智地摸到5号洞左侧，向抵抗的敌洞口扔进两颗手榴弹，又闪进洞里一阵猛扫，打死敌人8名，缴获密码电台一部、枪榴弹筒2具。全排在阵地3昼夜，击退敌人多次反扑。陈中印为排长传递命令15次，荣立二等功。

越军狙击手一发子弹从石头上跳到排长李忠诚门牙，被打掉牙齿后，他顾不上抹去流着的血，集中精力指挥搜剿。敌一暗火力点机枪在扫射。“四O火箭筒打掉它！”他发出命令，三班副班长梁宝南背上四O火箭筒，与副射手匍匐上前，轰隆一声巨响，敌人连同火力点被炸飞到空中。

405高地主峰1号哨位，通视整个阵地，是守住高地的重点。五班长张庭友与祝保革守在1号哨位，监视敌人动向，夜间凭借照明弹，扫视战场，报告敌情。一天下午，敌人一排密集的炮弹在1号哨位爆炸，气流裹着碎石像巨浪冲向天空，张庭友丶祝保革壮烈牺牲。

三排长宋文富，是家里三代单传的独子，连里尽量不让他上405，他坚决要上。连里考虑405防御暂时平稳，答应了他。上阵地后，他检查哨位火力配置、组织工事加固，慰问战士，决定和二排长在5号洞协同指挥。5号洞有4具越军尸体高度腐烂、生蛆发臭。二排长劝他到其他洞口指挥。他认为5号洞视野开阔，有利于指挥。10日2时，越军对405狂轰滥炸，两个排长的5号洞被炸塌，宋文富头部中弹，手握着步话机，壮烈牺牲在指挥位置上，被炸牺牲的另有战士景安奎。陈忠胜排长和8人负轻、重伤。

敌炮火延伸射击后，约一个排趁夜色蜂拥而上，渐渐逼近5号洞。陈胜忠排长大喊一声打！复仇的子弹、手榴弹一齐倾泻向敌群，报话员也向上级报告敌情与指示炮击敌人的方位。这一夜，打退了敌人营以下规模的数次轮翻反扑，牢牢守住了405高地。全连伤亡严重，60%以上减员。12日，将阵地完整移交给友军。

宋文富排长上405前，在143阵地通向405的堑壕抢救伤员，背下3名伤员和一名烈士。刘革明请求6连军工队一定将担架经过他们连指阵地，最后看一眼这位有满腔报国热情与抱负的军校生。担架抬过来了，他全身裸体，只有一片白纱布裹着裤裆，浑身皮肉被划破出道道血痕，一块弹片在前额上流着脑浆与血，几近凝固的血是那样浓厚殷红……刘指导员想到了他在松毛岭前突然停下脚步，向着祖国回眸的一幕。那是他最后一次回望祖国，包含了多少深情！有着对家乡倚门而望母亲的思念，有对生的眷恋，有对青春的美丽畅想，有身为军人的壮怀激烈！

刘指导员与王连长同乡。他俩有生死约定：两人孩子是儿子，谁牺牲了，儿子由活着的抚养，爱人由活着的人劝改嫁。宋排长却牺牲了！刘指导员记得战前他家包饺子，宋排长说要给他捎两瓶汾酒和山西陈醋……如今，整整36年了，刘革明心里说，宋文富呀，酒和陈醋我不要了，战友都想念你，当如何慰藉你的英灵？

老山作战32周年清明节，战友专程到汾阳祭奠！烈士陵园有宋文富烈士介绍，可他的墓应家族要求建在家乡，久未修缮，沉寂苍凉，风雨剝蚀了碑名。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土地上，孤孑立着烈士荒冢。亲爱的战友啊，你在静静守候什么呢？是凝视祖国巨变与強大？还是期待战友再相逢……

作者简介 

赵国华，1972年冬入伍，曾任团、师宣传干事、炮兵营副教导员、团宣传股长，1985-1986年赴老山参战。新闻、散文作品曾获《解放军报》、江苏省报纸副刊(散文类)一等奖和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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