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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 ZAI HUANG DAO
| 家在黄岛 |
许多年前，当月份牌上腊月十五那页被折起时，父亲就会摆弄起那些做豆腐的工具。他遵循了农人冬藏的规律，在飞雪中仔细检查着院中的粮囤，小心翼翼堵完最后一个老鼠洞后，手中提着大半袋黄豆——父亲要做豆腐了。
母亲把黄豆洗得干干净净，再倒入盛有温水的大缸中，以备明日使用。这些黄豆曾在田野里，经历过无数次的风吹雨打，凝聚了大半年的日月精华，现如今躺在温暖的大缸中，只消一夜，就个个珠圆玉润，饱藏浆液。
第二天很早，父亲就下炕准备起来，当一切收拾停当，天也蒙蒙亮了。我们牵着牲口，带着黄豆和工具，奔向村中的那盘石磨。村中很是寂静，飞雀不时惊起，偶有挑水之人擦肩而过，水桶滴下水来，很快变成一串形状不一的白冰。沿着这些白冰往前，石磨就出现在那口水井旁了。
这盘石磨，时光久远，上下两扇磨石，都由一水的青石琢刻而成。石磨高大敦实，錾印深深，在人间五谷营养的滋养下，通体青黝，端庄持重。父亲把驴子套在石磨上，将黄豆仔细地倒入磨眼中。我在一旁静静看着，但见一堆黄豆慢慢缩入磨眼，不多时，石磨中就吐出了豆沫。
豆沫被运回家中，放在一个大缸里，父亲把豆沫一瓢瓢舀起，倒入滤网，豆渣就此拦住，被放入一旁的小缸，日后留作他用。去掉豆渣的豆沫变得无比纯净，摇身一变，成了泛着黄色泡沫的豆汁，在大铁锅里微微起伏，等待着柴火把它烧开。
多年后我都惊讶于这个问题：那就是在烧豆汁的时候，为什么偏偏选用豆萁做柴火。母亲的解释是，豆萁硬度介于木柴和麦草之间，火力适中可控，恰好用来烧锅。只是当年的我，因为熟稔《七步诗》的缘故，眼看豆萁烹煮锅中豆汁之状，脑海中竟然一再闪现出曹植那悲伤无助的身影，人间烟火，美学形象，就此交融在热气腾腾的豆腐坊里了。
烧开的豆汁被放回大缸里，父亲掏出那个藏在屋顶高处的卤水瓶，打开瓶塞慢慢倒入豆汁中，不多时大缸中凭空多了一团团的糊糊，父亲告诉我，这就是豆腐脑。
父亲通常会用勺子舀来一点品尝，然后决定是否再加卤水。等父亲确定豆腐脑做好，就会招呼我们，用碗盛一些来吃，权当午餐。有时候邻居来访，父亲也会让他们来一碗，讲究的时候还会放一点辣椒等作料，邻居们为豆腐脑，更为盛情感谢不已。农人们久居一个村落，平时难免言差语错，但再多的冷语白眼，此刻也都消解在这个热气腾腾的碗里了。
稍作停顿，父亲就把豆腐脑舀到锅上面的过滤笼中，然后再把过滤包袱四角扎起来，上面放了重物，借此挤压出豆腐脑中的水分，豆腐就此形成。
这是制作豆腐中最为盛大的一个环节了吧。豆腐脑舀入过滤笼中时，我就会跑到外公家，叫几个人来帮忙。大家不分早晚，来了之后就挑眼前的重活去干，但豆腐出锅这道工序，却是所有人都要参加的。我父亲站在锅前，望着硕大的过滤笼，神色庄重，他在观察笼子底部的水滴：想吃老豆腐，就等滴水渐少时撤掉重物，反之亦然。
所有人都垂手而立，围在豆腐锅的四周，像远古的先民等待祭祀点燃圣火。父亲见火候已到，就左右对视了一下，其他人心领神会，一起走上前去，七手八脚抬下重物，然后再一起把住了过滤笼子，喊一声号子，抬离了铁锅，最后在节奏铿锵的呐喊声中，把豆腐翻过来放在硕大的盛器里。这个过程容不得半点马虎，否则就会造成豆腐滑落。当然，众人的参与，与其说是帮忙，倒不如说是见证。
从古至今，自给自足的村落里，在面临一些重要事务之时，人们第一想到的就是群体的力量。当年这种力量，在呐喊声中，可以修缮城郭，可以治理江河，甚至依靠这个力量组建政权。所以在身强力壮的大汉们面前，翻过一垛豆腐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在我看来，他们的呐喊，更像是对千百年前那些呐喊的一种回应罢了。
豆腐既然出锅，按照习俗父亲将亲戚让到炕上去，摆好饭桌碗筷，一场豆腐盛宴就此拉开。厨下两大垛豆腐陈列桌上，热气腾腾，母亲手持刀具，在豆腐上横划竖割，经纬着一天的劳动成果。不多时，酒菜上齐，仔细看来，桌上摆了小葱豆腐、酱蘸豆腐、麻汁豆腐……小葱豆腐青白搭配，酱蘸豆腐黑白分明，麻汁豆腐黄白相间：一桌菜肴，竟在无意中，成了一幅以白色为主色调，辅之以各色的绝妙画卷。
父亲和众人在炕上围桌而坐，频频举起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烈酒劲头十足，化作一团团的火，经行血管，再蔓延至这些庄稼汉子的额头，于是脸皮也红了起来。桌上汽灯明亮，将农人们的身影投到土墙之上，身影前仰后合，犹如一场有趣的皮影戏。渐渐大家身体松弛下来，思绪却活跃起来，话题由原来的山前岭后、田地桑麻，慢慢转向了江山朝野，国家兴衰。
豆腐盛宴，就是农人们忙碌一年后的一种自我犒赏，一种自我鼓励，一种自我祝福。饱餐一顿后，豆腐将躯体内的疲劳和不快驱赶一空，而热烈和激情则趁机填充了身心。
等宴席散开，已至半夜。厨下早被母亲收拾停当，只有锅中豆腐水仍冒热气。父亲把水舀进大木盆中，通常会对着木盆沉思片刻，然后再用纱布蘸水擦拭起身体。父亲说豆腐水洗涤效果很好。效果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父亲每次都是细细地擦洗，他擦洗了那紧握过锄头的大手，擦洗了那紧蹬过地面的脚板，当然也擦洗了那经历无数次风霜的额头。洗过之后，他穿戴一新，肩上搭了一根干净的毛巾，伛偻的腰背，似乎也挺直了不少。
在年关来临之际，父亲一旦做完豆腐，就如同进行了一场年终洗礼，这场洗礼，洗去了一年的不快，带走了一年的劳累，召唤了来年的幸福，于是未来也就充满了希望。
文/姜成林
简介：家在黄岛作家联谊会成员，能饮酒，二两杜康大醉；爱读书，一本史记欣然。其人喜运动，好旅游，著小文自娱。个人微信号：jcl_20101020，欢迎交流。
主播/大白菜
简介：上泉朗诵社名誉社长。记得老黄岛一位智者说过这样一句话：语言的本身就是一种遮蔽。乍听一身冷汗，再琢已然释怀。表里之间如何辨得真假虚实！从真实中觅心境，于虚无里用真情。什么都藏不住。当然声音更是这样。一棵土生土长的大白菜。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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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静 秋
排版：静 秋
校稿：陈 洁
复审：裴 珊
发布：于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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