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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徐昌才作品 | 碗里那些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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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椿兄的散文《吃油茶》写了一个细节,小孩子的我,饥肠辘辘,和伙伴们一块吃油茶,三扒两口,连喝带吃,几下功夫吃完一大碗油茶,突然看到白亮亮的碗底竟然刻着一个“芳”字,立马想到这是娘的名字,这是我们家的碗,激动之余,大声喊叫,这是我家的碗,我娘的名字就在碗上。这个细节,着实唤起了我的儿时记忆。

我们家穷,七口人,三个小孩,四个大人,日子过得艰难。家里的碗不多,二十几个吧。爹总要给每个碗刻上名字,刻谁呢?一般人家是刻上一家之主的名字,可是,我们家不一样,刻上我们三兄妹的名字。刻完之后,就要分碗,平均分配,老大老二老三一样多,每人六个碗,剩余几个刻上爹的名字。娘和婆的名字是从来不上碗的。我们还小,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去想这个问题。倒是刻上我们自己的名字,我们很重视。原因在于,这个碗刻上我的名字,我就有一种感觉,这一大家子当中,这个碗就是我的,我吃饭专用,别人不能使用。爹在分碗的时候,我们都希望自己多分到一个碗,多一份自己的东西,多一份获得感。吃饭的时候,婆给我们盛饭,各用各的碗,一般不乱。婆不识字,但是,看那些笔画,大致知道那个碗是老大的,哪个是老二的,哪个是老妹的。她一般尽量满足我们的小小的心愿。家里要是来了客人,火铺坐满,人较多,或者堂屋摆着一桌,主客畅饮,需要用到好多碗,婆就管不了这么多了,将刻着我们三兄妹名字的碗全部上桌,盛饭的盛饭,盛汤的盛汤,装菜的装菜,装肉的装肉,统一使用,不分你我。这个时候,我们是不敢哭闹的,不敢造次。因为,爹也好,婆也好,反复告诉我们,来了客人,我们是主人,你们三个是小主人,大主人和小主人都是主人,对待客人要热情,要客气,要讲礼貌。吃饭上桌子也是一样,客人先坐,小孩子不能坐。要是在火铺上吃饭,客人要做火铺里头,然客人都坐好了之后,主人家才坐,一般是坐火铺尾巴,就是添加柴火的地方。一般情况,我们三兄妹是不上桌,不上火铺的。当然,有位子,又是另当别论。爹和婆的教导,我们接受了,没有意见,不为自己的碗被别人使用而闹脾气,也不为自己没有和大家坐在一起有吃有喝而不开心。我们明白我们对人家尊敬、客气,待到我们到人家屋里做客的时候,一样受到人家的礼遇。与客人喝酒的时候,爹说得比较多的一句话就是“来得好客没好酒,喊得浓艳待得薄”,的确,那些艰苦的岁月,没有什么好吃的,只能就地取材,竭尽所有招待客人。到街上砍两斤肉,和萝卜一起炒一大锅,分成几个碗装,端上桌来的时候,也可以摆满桌子,显得客气。到街上取点豆腐,油炸金黄那种,和着肉或别的什么一起炒,也是一道好菜。家里的黄豆,油淋爆炒,香喷喷,脆生生的,下酒最好。韭菜,葱蒜,芫荽,白菜,酸菜汤,都上,好歹凑成一大桌。酒是家酿,米酒。这些酒菜远远不如今天的美味佳肴,现在看来寒碜,但是,要知道,家里能够拿出来的也就这些东西。主人客气,客人高兴。我们做小孩的也开心,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能吃到肉,吃到豆腐,吃到黄豆,才能感受到生活的美好。那些盛满酒菜的碗啊,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或火铺上,着实令我们垂涎三尺。

那些日子,粮食不够吃,南瓜,洋芋,红薯,能够吃的都吃,可以补充米饭不够带来的饥饿。洋芋饭,就是将洋芋砍碎,砍成洋芋丁,掺杂到大米里面,米少洋芋多,煮成一大鼎罐洋芋饭,个个都可以吃个饱。今天,我到长沙工作,有一个老乡,和我年级差不多大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人,名字就叫做杨玉唤,大学教授,我们老乡习惯喊他洋芋饭,因为他的名字唤起了我们对过去苦难生活的回忆。南瓜饭,就是将南瓜砍碎,伴着大米煮熟,熬成汤汁,或南瓜粥,吃起来甜甜的,既吃到了米饭,又喝到了南瓜粥,一举两得。这个南瓜饭,还是好吃的。不过,吃多了,汤汤水水,饿得快,我们都不想吃。苦难日子过去几十年之后,我的一位做县长的同学说起小时候吃南瓜饭,过苦日子的生活,说了一句令我难以忘怀的话,我一辈子再也不想吃南瓜饭,南瓜菜了,小时候吃够了,吃怕了。是的,没有经过饥饿的磨难,是体会不到那种滋味的。红薯饭就是煮饭的时候,将切碎的红薯放进去,拌匀,煮熟的饭。也有不切碎,就一整个红薯放进去的,米饭是米饭,红薯是红薯,米饭不够,就吃红薯。如此搭配才能吃饱肚子。

洋芋饭,南瓜饭,红薯饭,我们经常吃到,也将就能够吃饱。要是哪天煮米饭,不掺杂别的东西,纯粹的米饭,一小鼎罐,份量有限,可不就是每个人都可以吃饱的了。这个时候,婆盛饭也是很有规矩的。大人用大碗,小孩用小碗,大人吃的多些,因为要做活路,小孩吃得少些,整天玩耍,即便帮大人干活,也只是做一些轻活路。婆盛饭给我们,我们三兄妹六只眼睛盯着鼎罐,盯着婆手中的饭撬、饭碗,看她是否公平公正地舀饭。有句话说,爹妈爱满崽,公婆爱头孙。我是头孙,婆格外喜欢我,装饭的时候总是将饭撬使劲往里面压,不让弟弟妹妹看见,多给我装一点米饭。我也暗自得意,从不给弟妹说。这是我和婆之间的一个秘密。当然,有个时候,还是被弟弟妹妹发现了,他们吵闹,老大米饭多,我们米饭少,婆不公平,我们要装得和老大一样多。婆笑笑,又给弟妹添加一点米饭,直到他们满意为止。有个时候,婆也会站在我这边,为我说上几句话,老大放牛,你们干什么,小孩子要帮大人干活,才能够多吃米饭。弟弟妹妹也会说,我们还小啊,我们更要长身体,怎么能少吃饭呢。婆孙四个吵吵嚷嚷,这是常有的事。婆照顾我,装饭的时候用大碗,给弟弟弟妹妹装饭用小碗,妹妹没有意见,她吃不了多少,弟弟有意见,他的饭量和我差不多。婆没办法,又给弟弟添上一点,安慰妹妹两句,老妹,你小,小人就少吃点,两个哥哥多吃点,他们要帮家里做事啊。妹妹听话,不多说。我们暗自得意。婆是照顾、关心我和老二的,尤其是我。我还记得,寨上哪户人家有好事,婆要是去送礼,她总会带上一个小碗,上桌吃饭的时候,偷偷盛上一点米饭,夹几块肉,放到碗里,带回家来,不会让弟弟妹妹看见,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给我吃。要知道,那些年月,能够吃上一小碗白米饭,能够参加宴席,能够吃上鱼肉,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寨上哪户人家有好事,不管是红喜还是白喜,都要安排专人挨家挨户借碗,因为主家碗不够,人客多,两边两寨,还有亲戚朋友。借碗的人责任重大,一要保证所借的碗足数够用,二要保证不被打破,完好无损还给别人,三要肩挑手提,到处走动,的确不容易。家家户户的碗,都刻上户主的名字,方便借碗的人清理、归还。红喜一般每家每户派一个人参加,白喜则是全寨的人都参加,每家全部出动,人多力量大,人多人气旺,白喜就是需要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的场面。小孩自然最高兴,可以连续几天吃人家的饭菜,吃上好的饭菜,有荤有素,随便吃,能吃多少吃多少。要是守夜,守灵,还可以吃甜酒,吃零食什么的。吃宴席,也就是我们说的开客那天晚上的酒席,是整个白喜最正规,最大规模的宴席,全村人都参加,小孩也不例外。要是哪个小孩吃饭不小心,打破了碗,这可就是麻烦,不是说要赔偿,而是这个事情本身预示着一种不好的运气,主家不高兴。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破碗破财,破碗破运,运气不好,主家不好,这怎么了得。所以,大人反复叮嘱小孩,好好吃饭,不着急,有的是菜,慢慢吃,多吃一点,吃饱了才回家去,千万别抢着吃,千万别打破碗了。村寨的酒席,我也随大人一起吃过若干,但是,一直小心,一直严守规矩,不敢乱来。可是,我也看到过好多小孩打破了别人家的碗。小孩紧张,哇哇大哭,大人也 乱了分寸,骂小孩,又向主家陪不是。骂过,陪过,主家还是不高兴。严重者,大人打小孩,叫你小心,你不听,你看,打破了人家的碗,砍脑壳死的,你看怎么办?当然不能够怎么办,小孩啊,你能怎么办?未必可以让破碗复合?主家不开心,客家也不高兴,白喜真正是白喜一场啊。当然,也有暖人心怀的事情,比如,遇上这样的白喜,或者红喜,哪家哪户尊长不能参加,主家总会在宴席结束之后,捎上一碗坨坨肉,或是白米饭,或是什么好吃的饭菜,给尊长吃,此举意在尊敬长者。我爷爷就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人正直,办事公道,能力高强,但是脾气不好,哪家哪户红白喜事都会请他去帮忙,要是由于什么原因未能出席,主家总会捎带一碗好吃的酒菜给他。爷爷呢,一个人,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就着这一小碗酒菜,喝酒。就是不给我们小孩子吃一点。用他的话来说,小孩子吃的日子还长着呢。婆安慰我们,大人喝酒,小孩看什么,外面玩去。我们到外面玩,可是,心里却嘀咕着那碗肉,那些美味。

邻寨有什么好事,婆参加的多。她老人家代表我们家。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三兄妹都盼望,盼望婆回来,给我们带来一小碗好吃的东西。或者坨坨肉,或者油豆腐,或者粉蒸,或者米团之类的东西。婆也不客气,出门总是捎带一个小碗,大家上桌吃饭,吃不完就分掉剩下的酒菜,或者知道吃不完,动筷子之前就分掉,一桌八个人,你一点,我一点,每人一小碗,各自带回家去。婆的小碗,成了我们的期盼。那个年月,的确没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东西,村寨人家有好事,就给我们这些小孩改善生活的机会。我们嘴馋,我们饿啊。

每年清明节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准备祭品,酒肉、菜粑、炒菜、香纸、鞭炮等等东西,一应俱全,全部带到坟上去,每座坟头摆上祭品,插上坟飘,燃烧香纸,大人、小孩一律站在墓碑前面,作揖叩头,大人口中念念有词,大约是祈祷祖宗,保佑家人平安幸福之类的话语。小孩听不懂,或者听得不太明白,也跟着大人哼哼唧唧,叨念不停。这一切事情做完之后,大人小孩开始享用祭拜祖宗之后的酒食。大人说,祖宗先吃了,答应保佑我们一家老小平安吉祥,现在我们可以享用。于是乎,三五成群,蹲下身子,围着坟头,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搞得热火朝天。小孩最喜欢吃的就是装在碗里、摆在坟头的蒿菜粑粑,或者糯米做的叫粑,里面包馅,用爆炒黄豆磨成的粉末。吃起来香喷喷。爽啊。这样的粑粑,一人一个,平均分配,大哥不多,二哥也不少。我们总是吃着手里的,看着碗里的,直到那个白白净净的瓷碗空空如也才善罢甘休。回到家,有了坟头那一碗,或两碗粑粑打底,就连晚饭是龙肉也吃不进去了。

家里要是遭遇什么不幸的事情,大人总是习惯于看香打卦,拜请巫婆沟通阴阳,捎话给那边的亲人,祈求去世的亲人保佑健在的家人。我就陪婆到邻村去拜请过巫婆几次。一位裹着黑色头巾,面目有点吓人的老太婆端坐火铺里头,背靠板壁,面向火塘。眼睛微闭,满面皱纹,面色凝重,神情诡异。她双手放在两个膝盖上。面前烧着两炷香。婆将随身带去的两个小碗放在老太婆面前,倒满白米,说了两句拜请师傅的话。然后就看到,老太婆双腿抖动,身子颤抖,嘴巴哼哼唧唧念个不停。如此好几分钟,老太婆才开腔说话。我的妈呀,哪里是老太婆,分明就是自己去世的那位亲人,神态、口吻、语气、内容,完全是自己的亲人的那种感觉。所说内容就是我和婆知道的,熟悉的。亲人告诉我们如何如何,我们恭恭敬敬地聆听,含泪带哭,就和与亲人在世时候说话一样。我感到奇怪,隔山隔水,互不认识,这巫婆怎么这样熟悉我们家的情况。那两个小白碗散发出白亮的光,好神秘!回家的路上,我和婆都不说话,心事重重。

我还记得,有好几年,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婆总要给我装一小碗红薯,怕我吃不饱,担心我晚上喊饿,醒来没有东西吃。我一哭一闹,她就着急。你想啊,大半夜,孙崽哭喊起来,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因为饥饿,老人家多么揪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准备一碗红薯,那个时候,红薯多,家家不缺,随便我什么时候醒来,枕头上都放着一碗红薯,红薯陪伴我度过了多少个饥饿难眠的夜晚,今天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我永远记得那种挨饿的感觉,那种饥肠辘辘的煎熬,永远记得婆对我的偏爱与照顾。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面写道,我是伏在婆的背上长大的。小时候,大约三四岁到十三四岁,我都和婆睡,每天晚上,洗完脚后,婆背我到房间睡觉。我们火铺在前面一栋房子,睡房在后面一栋房子,两栋房子之间隔着一个院坝,婆背我每天都要走过那个院坝。这样走着走着我就走到了初中,走到了今天。可惜,现在每次回去的时候,院坝还在,婆却永远不在了,连同那些碗,那些红薯,那些白米饭,那些肉坨坨,那些好吃的东西。我到哪里去找婆呢?


作者简介:徐昌才,长沙市雅礼中学高级教师,长沙市作协理事,湖南省作协会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侗族文学学会常务理事,香港文汇报专栏作家,语文报专栏作家,已发表文章1000多篇,常规出版专著20部。现主要致力于语文教学、文艺评论和散文随笔的研究与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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