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苏相群：近 邻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20】

近邻

河南邓州       苏相群  

近邻，和亲戚不同。亲戚则一定要有缘分的眷顾，遇见能与自己灵魂默契走到一起的人，便产生了拉扯不断的七大姑、八大姨、大姑父、二姑父、大舅子、小舅子等庞大枝叶的亲戚。亲是族内，戚言族外。换言之变成易懂的白话：是指和自己有血亲和姻亲的人。近邻不管是五湖四海的人，只要是住在同一胡同或大院里的人，相处久了，建立起一种亲切的交情，便有邻谊。

 

俗语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一语，尤为“史不绝书”中的语不绝话。

 

可是，逢年过节，从大城市归来的朋友或亲戚，这话他们就不容易体验。一位朋友新春从北京顺便路过，告诉我，在大城市上班，邻里之间似乎很陌生，见面似乎谁也不认识谁，你忙你的，我干我的，都不喜多话，好似因故翻了脸扭过脖子的一样。在旁一位刚从上海探亲的亲戚插话道：“你我同感，我也一样有。谁也不容易认识谁，更谈不上彼此互相帮助了。”

 

而我所居的大院住着七八户人家，就很容易体验“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的味道。

 

七八家邻居住在一个大院，里面常洋溢着诗与画与有声的音乐。平常嬉嬉闹闹，似小孩一样天真率直。互帮互爱的风气也很浓。

 

我们这一家大院里的人，最突出的是有组织的民主精神。大家一条心，永远彼此合作，不似一盘散沙，都抱着大家为大家做事，大家为大家活着的思想。早有三元里人民自发的团结一心的抗英斗争。而我们这个大院，数年前的事就有很大的意义，更令人拍案叫绝：一个晚上，月黑风高，一个卑鄙投机取巧之人，跳过院墙，惊动四邻，大家齐心协力，前后围堵，最终逃不过众邻人的法眼，被扭送派出所。众人齐心擒贼之勇敢，名声远扬几十里为之大震，使方圆的盗徒焉能有其胆大，闻听此事，心都被“镇”了，夜半惊梦，不惊破苦胆，恐要嘴喷绿汁。五六年于兹，小院家家，夜不闭户，高睡无忧。纵有“鼓上蚤时迁”之类作奸犯科的不良之徒，路过此内心胆寒也要绕道规行矩步的走。这就是我们住在一个大院的人彼此负责，团结的力量。

 

人虽不多，人才济济。东边的李大叔爱早起，独到高楼唱京戏：“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另一家的小孩正睡眼惺松，坐起来揉了揉双眼，对妈妈说道：“妈妈，你给李伯伯说说，也教我唱京戏。”一到下午，有坐在树荫下纳凉的，看蚂蚁上树的。我们这大院有一棵几人合抱粗的大枫树。一到夏天，满树绿荫，风云际会，成为人们喝茶、谈天、下棋纳凉避暑的休闲地。而一到秋天满地落了枫树的红叶，爱花者拾去喜贴在像册作为珍藏的标本，还成为儿童学绘画的“树叶习作”的自然的艺术创作。有前走走又后倒倒似丈量院路，自哼自唱独逍遥，还有站在花前把头伸过去嗅嗅，抬起头又看看，想想，再想想，再看看，似乎在低吟着什么，又自言自语的想吟诵一首诗……

 

王叔晨练的拳脚敏捷得神龙不见首尾，围观的邻居最多，喝彩声最响，众人问：“他叔，你一时跳掷翻腾，一时又是熊蹲虎踞，姿态万千，练的是什么武功？师从哪位师父？”王叔声音脆，嗓门高，名之曰：“降虎十八掌，师从洪老七公。”近邻人又追问道：“他叔，我只闻道洪老七公的独绝武功是降龙十八掌，要么？是你天质愚钝，学不好降龙十八掌这功，洪老七公也是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教你一套简学易懂三脚猫的降虎十八掌武。”哄院大笑。小孩看得入迷，忘吃手中的米糖糕，把米糖糕送给妈妈，磨拳擦掌，羡慕得叫妈妈给王叔说情，也想学。

 

王叔和张叔都喜欢下军棋，是一对棋友，也是一对棋迷。也怪张叔棋艺不精，下十盘而十盘全输给王叔，每羸一次，王叔真像一个孩子，眉飞色舞，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嘴里哼唱道：“四老弟你莫羞愧难当，这一次你又打了败仗，怨我棋艺精你莫放在心上呀……！”似乎余味未足又补上一句：这下你可领略到我棋深似海的妙处了吧？王叔正乐乎，张叔反戈一击的回马话对王叔放了一炮：“下棋争羸非君子。”按张叔的话说就是下棋光想着争功抢荣，善吃独食，不把荣誉的味道让给别尝尝不算真君子。张叔似有不甘，可也有逆天之道，趁王叔急入厕之际，偷翻了对方的棋，看到一个红司令，顺手撂了出来，当王叔一边拉着下裤的拉锁，一边急急的跑来，张叔却正襟危坐，脸情严肃，双手放在后边，道貌岸然似一位“正人君子”。张叔纵然不以为羞，可是免不了做贼心虚，一时用手擦下额头的汗，一时又摸着鼻子哼哼唧唧。张叔总算破天荒羸了一回。王叔似乎有所省悟，摸着头连声自问：“我的司令呢？我的司令呢？”而张叔的回答是：“早就叫我的炸弹炸球了！上趟厕的回来可忘了。”张叔道：“不对呀，这不，你这双炸弹明明还摆在上边呢？”围观者哄堂大笑。因此观棋人送张叔一个绰号“赖司令”。不过没过几天，大家又感恩张叔对众亲邻的劳苦功高，这样的称呼不雅，对张叔也不尊，同院公议，摘除其中一个赖字，简称张叔为司令。

 

南邻的张叔，每天起得早，常常说着一个不变的话语：今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大家快来看，地上的花草还挂着露水呢！哟！细蛛蛛网上也挂着露水，真好看。还有一只秋岫子，全身碧绿如玻璃翠，小巧玲珑，鸣声真柔细。另家的小孩急忙从床上爬起来，伸着头：“张叔，捉住叫我玩。”张叔闲庭信步了一会儿，走进屋，又练大字一张，读古词一首。大字一张，被王婶看到，戏谑：“他张叔，是不是写大字报，又要批判哪一位？”这邻里之间也学小孩，嬉嬉闹闹，天真率直，快慰生平。

 

说起王婶，穿衣的变化也就真够多，冬季穿衣喜欢树领子高高的，脖子又长，看起来像一只长颈鹿。夏季上红衣，下桃色裙，恰如曙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乱云一般，在众亲邻面前点缀得更有情趣。又不知从哪捡了一根带花翎的锦鸡鸟羽，插在发间高兴了整个夏季。那笑是迷迷的笑，格格的笑，笑似常驻在她的脸上。当众亲邻听到她的笑再看到发间那根好看的毛羽戏谑道，如果以这种姿态到巴黎去，走上模特表演台上转那么一转，保准能把全巴黎都给“镇”了。另几位似带着翼子的安琪儿的众姐妹嬉嬉哈哈：“他王婶这润泽红润的脸颊，叫长着瓜子脸，带着猫子洞蓝眼的法国模特女看了也发呆，保准儿水蛇腰也不扭了。”另一位月姊儿插上话：“上回看模特大赛，一个法国女模特头上戴半只铁锅，大脚趾涂抹得鸡血红，翘得老高翻卷着。”

 

爱热闹，喜洋洋，是这个大院每个人的开心乐事。在一家邻里最大的客厅里，东厅两桌，西厅两桌，聚首在一起杯酒聊欢，恰满几桌，席间无所不谈。这十多家邻里，轮流做东，不说“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一年内起码宴会了十多次。哪一家接儿媳或嫁闺女，都爱捧场，在人面前显得都有面子。

 

东邻的大哥爱钓鱼，爱吃野菜。有一回，他炖了一条鱼，炸了一盘小鱼，清蒸了一屉马齿苋请我吃，回家后一再向妻唠叨噜嗦，絮聒称道：“真好吃。”

 

上边说了，在大城市里“远亲不如近邻”是不易体验到的，而在我们居住这个院里就能体验到，这句话也真有点味道。也不是说亲戚不如邻居好。我们地方还有一句土话说“远娘家不如近公婆”，也不是说娘家不好。这“远亲不如近邻”或者还只就有了急事而言，而亲戚都住得比较远，不能马上赶到，没邻居来得快。说起这“远亲不如近邻”的土话，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几年前的半夜，我母亲突然心脏病发作，众亲邻纷纷起床赶来，彼此帮忙，送到医院。当时张叔慌忙中忘记穿鞋，还把衣服穿反，下衣扣扣到中间扣缝，待一切安顿下来，他才发见。

 

今春二月，张叔因病去世，众亲邻悲痛万分。赶到殡仪馆送别，在弥漫着薄薄的香泽当中，张叔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众亲邻走近他身边，看着他，都久久不能离开。心里想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众亲邻又想起他平时的热心，小仪好，为近邻跑前跑后相帮的正能量，大家无不欷歔落泪。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也哭了。我擦了一把热泪，想起张叔家种的一盆花草，是种在一个大的椭圆形的西瓜皮色釉的细瓷窑盆里。生前来欣赏的很多人都认识这种花，却不知其花品高似泰，质浓似海的博大胸怀常现幽香于人间的呢！也不知其与天地造化之心同样的纯洁。这就是先师孔子用赞叹的口气说的：“兰当为王者之香”的那种花：其幽香清远，发乎自然，“无娇揉造作之态，无趋势媚俗之俗”，集诸雅之品质的优点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君子兰。是张叔生前喜欢的花。